那是一九七四年。一年后,佛朗哥死了。即使如此,索妮娅的母亲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回去的意愿,也再没提到过西班牙。
他们又喝了些茶,索妮娅吃掉了一个甜饼。
“真让人悲伤啊,她没能再回格拉纳达看一眼。”索妮娅沉思着,“她还说西班牙语吗?”
“不说了。偶尔才说。刚开始她连一句英语都不会,但我记得,有一天早晨,她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再用母语做梦时,她哭了。”
杰克·海恩斯不想让女儿沉溺在母亲离开祖国四处流亡的悲伤中。他尽可能想让女儿对母亲有个积极的印象,于是迅速将自己从往事中拉回来。
“你看,”他说,“我有些照片,是你妈妈从格拉纳达带来的。”他拉开沉重的书桌抽屉,从一堆纸中翻出一个边角卷曲的信封。
他坐回扶手椅中,几张照片滑了出来,落在他的膝盖上。他捡起来递给索妮娅。其中一张是玛丽在一座教堂外照的,也许那是她最早的圣餐仪式,但这张并不太吸引索妮娅。还有一张照片上,母亲穿着传统的弗拉门戈舞裙,眼神调皮而挑逗,很有风情,但一半面容都藏在一把扇子后面,让人着急。如果不知道这是玛丽·海恩斯,她很难认出母亲来。难以想象照片中的人真的是她记忆中那位衰弱的母亲。照片中,母亲头发乌黑,相貌高贵,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安达卢西亚人。
索妮娅接着看下一张。她几乎是瞪大了眼睛,而且口干舌燥。在这张照片中,玛丽的样子完全与她记忆中的母亲不同,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咖啡馆里照片中的少女,她们惊人地相似。索妮娅知道她应该打消这个荒谬的念头,但这个想法驻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能看得出来,这些照片经常被翻看。她常常怀疑,父亲总在默默地翻阅往事,却很少让她知道。她最不想做的,就是问那些不必要的问题,令父亲难过。
躲在扇子后面的女子可能是任何一个有着典型格拉纳达人相貌特征的少女,索妮娅冷静地对自己说道。但当父亲去厨房为茶壶续水时,她抽出几张照片,塞进手袋。又喝了一杯茶后,她与父亲吻别。
与詹姆斯的僵局不能再持续了,他们迟早要谈一谈。
索妮娅知道,她应该采取一些寻求和解的行动,詹姆斯比她顽固得多。那天晚上临睡前,她在厨房餐桌上留下一张便条,提议次日共进晚餐。但第二天她下来吃早餐时,却看到便条纹丝未动。她上楼进了他们的卧室。虽然詹姆斯总是将床收拾得很整洁,她还是能看出来,他并未在床上睡过。女工前一天洗净叠好的衬衣仍然放在床上,没有人动过。詹姆斯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索妮娅在门廊里碰到他。他前夜未归,但索妮娅什么也没提。
她说:“我们今天晚上可以一起吃饭。”
“好,只要你愿意。”
“我做些意大利面。” 她说道。詹姆斯则冷漠地与她擦身而过,走进盥洗室。
他们的距离从未像这次吃意大利面一般遥远。索妮娅还没有准备好调味酱,詹姆斯已经喝光了一瓶酒。战火已经点燃。
第二瓶酒早已打开,放在桌子上。她拿起酒瓶为自己倒酒时,能感觉到詹姆斯的咄咄逼人。
“这么说,你最近在跳舞?”他含混而轻蔑地问道。
“是的。”索妮娅回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那你现在一定是他妈的专业人士了。”
她坐下去,把玩着玻璃杯的细脚,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才喝的那杯酒让她有了勇气。
“以后我要开始上星期五的舞蹈课。”
“星期五……好像是周末,对吗?”
她自己也开始火上浇油。“星期五的是中级课程。我现在已经不是初学者了。”
“对,但是星期五会像屁股上的疼痛一样麻烦。它会毁掉那些星期五之夜的,索妮娅。”
詹姆斯的语气很友好,却带着一丝嘲弄。她感到这种怪异的混合暗含威胁。
詹姆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将瓶子砰的一声放回桌上。
“都是他妈的胡闹,索妮娅!”
“你不必这么说,詹姆斯。”
“行,你这浑蛋!我看见的就是这样。”詹姆斯轻蔑地说,“跳舞这种玩意儿,他妈的跟我们的生活不协调,索妮娅!”
我们的生活,索妮娅脑海中不断翻腾着这几个字:我们的生活?
这几个字在她听来如此陌生。她再也不能认同它们,就好像她再也无法想象没有舞蹈的生活。这具六英尺的躯干中隐含着一种威胁,尤其是当他穿着细条纹的西装坐在厨房餐桌旁的时候。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盯着索妮娅,酒泼洒在黄色的丝绸领带上。她看着酒将领带渐渐洇透弄脏,竭尽全力避免与他对抗。
意大利面做好了。索妮娅将燃气灶关掉,就在她端起盘子时,听到詹姆斯一声怒吼:“你到底还跳不跳舞?”
他的粗嗓门几乎将盘子震落在地。滚烫的汁液泼洒在地板上,她用剧烈颤抖的双手将盘子放在排水板上。
“看看,现在我真不想吃。”她说,“我要早点睡觉。”
她彻底没了胃口,离开房间,因恐惧而恶心,而且震惊地发现,自己所嫁之人竟会让她有这种恐惧。
看来,分房而居这种新的“常态”将继续下去。她的胃一阵发紧。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二天下午,一条短信出现在她的手机上。那是玛吉发来的,她邀请索妮娅去西班牙小住几日。不到一秒钟,索妮娅就回了一条只含三个字母的信息(即YES,是。)。她没有任何紧迫的事要处理,去格拉纳达再次度假,这种逃逸令人愉快。在那里,她将花费几天时间反思这里发生的一切,还要去拜访咖啡馆里的老人。这正是她想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