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四万名法马古斯塔居民一样,他一直在等这座城市复兴。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个塞浦路斯的睡美人会苏醒。
他很少去英国,但有一次他告诉阿芙洛狄忒,他开始在利马索尔建造新酒店。这座酒店将成为整个度假胜地的明珠,一共有七百个房间。阿芙洛狄忒立刻就意识到她永远也看不到它了。她根本不想去。萨瓦斯从她的答话中听出了这一点。很显然,他们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离婚手续很复杂,在阿芙洛狄忒的律师马修斯和腾比的帮助下,她免于承担萨瓦斯欠下的债务。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像今天仍散落在日出酒店舞厅里的破碎女神像。
阿芙洛狄忒收到了一封埃米内的来信。她礼貌地回了信,邀请她来喝茶。“她现在完全是英国做派了!”埃米内打开信时大声说。之后的那个星期,母子一同赴约。
阿芙洛狄忒没有亲自来开门。一个私人看护把他们请了进来。他们走进客厅,看见阿芙洛狄忒坐在那里,一根拐杖靠在扶手椅上。她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们。埃米内意识到她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已经全白,而且相当稀少,几乎能看到头皮时,大吃一惊,她十四年没见过阿芙洛狄忒了,可她也不过三十多岁。
埃米内仔细看着阿芙洛狄忒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房子。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大,即便已经有了少许衰颓之势,却依然十分舒适。一张低矮的抛光红木桌上摆着骨瓷茶杯、茶托和一把茶壶。
他们猜阿芙洛狄忒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埃米内并没有问太多问题,有些不太礼貌。
阿芙洛狄忒想知道厄兹坎一家的消息。她认出侯赛因曾在沙滩上工作,也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塞浦路斯,现在住在哪里,是否还和一起在沙龙里工作的萨维娜·斯库尔罗斯有联系。
他们说的是英语。
埃米内聊起这些细节。她试探地向阿芙洛狄忒说起他们曾去日出酒店避难。
“我们和邻居乔治乌夫妇一起躲进了那里,”她说,“是他们的儿子建议我们去的。”
侯赛因看着阿芙洛狄忒,发现她面色苍白。他真希望母亲别再说了。他最不想让她提起那个夜总会经理,何况说起日出酒店会让阿芙洛狄忒不安。她失去了太多。
阿芙洛狄忒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马科斯·乔治乌。”
“很不幸,他被杀死了。”埃米内说。
“是的,帕帕科斯塔先生告诉我了。”阿芙洛狄忒简略地说。
埃米内和侯赛因都注意到她的语气变了,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他是个两面派。”她又说。
接着,他们觉得自己听到她在说:
“我真傻。”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细不可闻。
母子对视一眼。
埃米内抿了一小口茶。加了奶可真难喝,她在心里嘀咕,然后放下茶杯,看了一眼侯赛因,无言地催促他赶紧向女主人说明来意。
收到暗示,侯塞因欠了欠身。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帕帕科斯塔夫人,其实我们来这里,”他笨拙地说,“是为了把这个交给您。”
他递给阿芙洛狄忒一个紫色丝绒盒。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盒子。她盯着盒子里的东西,许久。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她低声说。
“不是原来的那条,”侯赛因解释道,“我们卖掉了您的项链,才从法马古斯塔安全逃出来。”
一阵紧张的沉默。
“没有您的项链,我们今天不可能坐在这里。”他又说。
这么多年,侯赛因一直努力攒钱,为了存钱而加班。终于,他来还他们为自由欠下的债。
她看着那张诚挚的脸,意识到他并不知道他的这种行为的重要性:这不容置疑地向她证明了马科斯彻彻底底地背叛了她。她没有摸那条项链。
“我很抱歉,可我不想要,”她啪的一声合上盒子,坚定地说,“我真不想要,我不能接受。埃米内,求你让他把项链带走。”
阿芙洛狄忒把项链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侯赛因,你这么做我很感动,可我不愿意要从前的东西。它们只会让我想起可怕的事情和可怕的岁月。你还是把项链卖了吧,想做什么就去做些什么。”
“可……”侯赛因想要插话。
“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
侯赛因尴尬地拿起盒子,把它装回衣兜。
气氛变了。阿芙洛狄忒不想和他们继续交谈,埃米内看得出来她很不安。虽然身体虚弱,她一直都表现得十分刚毅。
埃米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这或许能缓和紧张气氛。
“我差点忘了,”她说,“我们捡到了一些你的东西。”
她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绣花钱包和一个丝绒袋,递了过去。
阿芙洛狄忒看着这两样东西,没有露出一丝认得它们的表情。
恰在此时,看护走进来问是否需要添茶。
“不用了。”阿芙洛狄忒答。
侯赛因站起来。显然是时候告辞了。
母亲接到儿子的暗示,把两样小物件放在了茶盘上。
阿芙洛狄忒依旧坐着。
侯赛因知道他们逗留的时间过长。他经过多年的辛苦工作才买下了那条项链,而阿芙洛狄忒竟是这种反应,他们都不免有些惊讶。她评价马科斯的话一直在他们耳边回荡,几个星期都不曾消失。
阿芙洛狄忒很想一个人待会儿,于是告诉看护提前下班。
她缓缓来到厨房,茶盘就放在滴水板上。她拿起丝绒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布满细纹的手掌上,这是她最后一次端详那个不规则的小东西。她打开水龙头,慢慢地将它滑出手掌。
那个东西在塞孔里飞快地转了个圈就消失不见了。片刻后,它冲出了索斯盖特的这所房子,顺着地下排水管道漂出几英里,来到了污水处理厂。很久以后,这枚小小的珍珠终于回到了大海。
这么多年来,埃米内与发廊的老朋友萨维娜依旧保持着通信。消息翻越万水千山,从塞浦路斯传到了伦敦。其中之一便是一个由法医和科学家组成的专门小组正在确认无名墓中尸骨的身份。埃米内依旧盼望得到阿里的消息。不管什么消息,有总比没有强。
后来,埃米内收到的信封里掉出了一份关于一家连锁酒店的剪报。看了几行,她意识到酒店业主正是萨瓦斯。他欠下巨额贷款,加之近来金融环境巨变,不得不宣布破产。她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这篇报道的内容(近来她很少看希腊语,萨维娜也总是用英语给她写信)。剪报背面是一幅照片。摄于日出酒店开业典礼,萨瓦斯和他的前妻正站在鲜花拼成的日出酒店的名字前面。
她用手捂住嘴。阿芙洛狄忒曾经那么迷人,那么美。那一袭令人眼花缭乱的长裙轰动一时,埃米内想起,为了迎接那晚的到来,是她为她做的发型,一切宛如昨日。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念出了照片下面那一段说明文字:“萨瓦斯·帕帕科斯塔和他已于去年离世的前妻阿芙洛狄忒。”不过寥寥数语。
埃米内坐在那里,看着在黑白报纸上回望她的那双黑色眼眸。
自从来到伦敦,乔治乌一家一直都在关注祖国的消息:谈判和随后的僵局、岛国已面目全非的现状、希腊族和土耳其族寻找失散亲人的呼吁、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的宣告成立、二○○三年界线终于开放。
他们还知道这一妥协计划以失败告终,南方遭遇经济危机。失望深深烙在了他们心里,希望却从未离开。
二○一四年,谈判再度重启。在法马古斯塔城墙环绕的城市内,受难日礼拜活动在一家教堂举行,美国副总统前往。五十多年来,他是前往该岛的职务最高的美国官员。
伊里妮在伦敦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这倒叫她在塞浦路斯认识的所有人都备感意外。赫里斯托斯娶了一位英国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他们和伊里妮住在一起。玛丽亚和帕尼库斯则住在旁边的街区;他们的孩子已经结婚了。
儿孙都环绕在伊里妮膝下,她活到了九十多岁。他们是她长寿的理由。大多数时候她依旧为所有人做晚饭,她唯一对年纪的让步就是得睡个午觉。从前在塞浦路斯,每逢酷暑难耐,她就爱午睡。
在他们住在伦敦的这些年,铁丝线、塑料网和岗哨依旧矗立在法马古斯塔周边。风吹过街巷,弥漫着咸味的空气缓慢地破坏着一切。伊里妮一周仍有几次从梦中惊醒,以为自己还在那里。
现在她快一百岁了。她的梦近来愈加频繁,有时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至于其他的,早已随着年龄褪色:她的眼睛曾是深栗棕色,她的头发曾经也不似现在这般花白,还有她的体力。她的视力和听力也大不如前。
一天,她张开眼睛,看到了朦胧的光线。可能是黎明,也可能是黄昏,她分不出来。一个人站在门口的阴影下。肯定是她的孙女,穿着一件款式老旧的白色连胸围裙,上面点缀着玫瑰花图案,她自己小时候就穿这样的衣服。
“快来看!快来看!”伊里妮听到她在喊。
小小的人儿不见了,伊里妮从床上起来,走出卧室,过道尽头有一个房间,里面发着蓝光,她被吸引着不自觉地走过去。
她在电视里看到了法马古斯塔,那里的窗户空空荡荡,混凝土大楼衰败不堪。她靠在门框上,凝视着。
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场军事入侵,可她看到的不是坦克,而是推土机。数十台推土机碾过了法马古斯塔的岗哨。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翘首以盼的那一刻真的来了。重建终于开始了。
房子里静静的,孙女不见踪影。她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一群人来到她身后。
“我的梦想!”伊里妮轻声说,她的膝盖开始发软,“这就是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