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天都没吃奶了。妈妈,我真怕……”
伊里妮冲出卧室,片刻后拿回了一碗凉水,开始用海绵蘸水擦拭孩子的额头。
“我们得给她降温,”她说,“不然她会抽筋的。”
“她已经开始……”
“得给她吃青霉素。”帕尼库斯说。
“怎么才能拿到?”
“一定得想办法。医院里肯定有。”
婴儿一动不动,面无血色。就连瓦斯拉克斯也感受到了父母的焦急,乖乖地安静地坐在一边。
“我去找。”
伊里妮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跟帕尼库斯走出房间。她看到了女婿脸上的绝望。
埃米内和侯赛因站在外面,正准备离开。
“我和你一起去,”侯赛因听了,对帕尼库斯说,“这样比较安全。”
帕尼库斯没有迟疑。他们此前从未谋面,可他很感激对方出手相助。他一个人出去找药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况很久以来他的身体都不好。
天色近晚,他们出发了。医院在城市的另一边,所以他们得加倍小心。
他们安静地移动着,侯赛因走在前面,觉得安全了再示意帕尼库斯跟上。终于安全来到医院门前,可遇到了第一个难以攻克的障碍。铁栅栏里,医院大楼的门半开着,栅栏门却牢牢上着挂锁。
“等等!”侯赛因说,“我到周围看看。或许有别的入口。”
五分钟后他回来了。
“这边!”
他带帕尼库斯来到一个栅栏被撬开的地方,可他忘记了帕尼库斯超重。开口不够宽,帕尼库斯知道试也没用,他无论如何都钻不过去。翻越栅栏更不可能。
“我可以一个人去,”侯赛因说,“可我不知道要找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帕尼库斯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碎纸和一支笔尖秃秃的铅笔。小瓦斯拉克斯生病时吃过青霉素,所以他知道这个词怎么拼写。他写下来,把纸交给侯赛因。
“你看得懂吗?”他问。他指的不是他的手写字迹是否清楚。
侯赛因接过那张纸,没有回答,只是扫了一眼。
帕尼库斯立刻就明白侯赛因精通希腊语,不免有些尴尬。
不出片刻,侯赛因就钻过了栅栏。帕尼库斯看着他全速跑过铺满砾石的院子,一转弯不见了。
医院里宽阔的走廊和病房异常冷清荒凉。这里受到了一定破坏,可看不出是蓄意的还是慌乱中无意造成的。手推车翻倒在地,柜子里的东西都掉了出来。病历四处散落。
侯赛因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医生,就连消毒剂的刺鼻气味对他来说也十分陌生。他跑过一道走廊,在一堆标志牌前面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写着“药房”。他得先去那里找找看。不然再去找儿科病房。没准儿儿童药物都放在那里。
药房已经遭遇了洗劫。到处都是碎瓶子、空纸盒,一片药都没剩。废弃的注射器堆放在台桌表面。房间里冷冰冰的。显然医院里有备用发电机。
侯赛因拿出那张纸,将帕尼库斯写的字与柜子里剩下的药的标签一一对照。没有一样的。
他跑回走廊,根据标志牌去了儿童病房。
这里倒不怎么乱。几排小床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侯赛因注意到角落里有一盒玩具。有人在离开前还专门把它们放回了原处。医生的白袍挂在一排挂钩上,一个听诊器盘绕在桌子上,就像一条蛇。
侯赛因翻找最近的柜子。绷带。血压监视器。几个听诊器。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突然意识到药品应该都存放在凉爽的地方,他开始找冰箱。很快就在后面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了,里面有好几排瓶子,其中有几十瓶的名字都和帕尼库斯写的一样。侯赛因拿了四瓶放在口袋里。乔治乌家的房子里没有冷藏设备,他没拿剩下的那些。如果需要,他随时都可以回来取。
他回到入口,转过拐角。帕尼库斯正在那里等待。
他们以胖子帕尼库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回到家。帕尼库斯知道,每耽误一分钟,婴儿就多一分危险。要是孩子再出现发热性抽搐,很可能就没救了。他努力跟上侯赛因,跑得气喘吁吁,到家时,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
侯赛因谨慎地轻轻敲了门。进了屋子,他把药瓶交给伊里妮。
玛丽亚用茶匙给小宝宝喂了几滴药水。小伊里妮呼吸急促且虚弱。她的外婆一直用一块湿布轻拍她。
“我们得给她降温。”她坚持道。
那天夜里,婴儿的病情没什么变化。
玛丽亚和婴儿一样安静。帕尼库斯走来走去。伊里妮一次次地拧干湿布,不停祈祷。她的手忙个不停,所以没法画十字,可她不时抬头看着圣像。至少婴儿滚烫的体温证明她还活着。
和以前一样,瓦西利斯在鱼尾菊酒中寻找慰藉。
深夜,马科斯回来了,带回了几袋补给品。
“怎么了,妈妈?”他一进门就发现她焦虑不安。
“宝宝!她病得厉害。我想我们可能会失去她……”
马科斯坐下来和父亲一起喝酒。
焦急的气氛笼罩着他们每个人,他决定明天早晨再公布他的消息。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那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
早晨,新生儿的体温降了下去。生命回到了她的体内。玛丽亚喜极而泣。
伊里妮从女儿怀里接过这个和自己同名的小孩子,抱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现在能发出微弱的哭声了。经历了昨天的噩梦,现在的一切堪称奇迹。
他们继续喂她吃药。这不科学,可这么做能治好她。
玛丽亚累得躺在床上睡着了。一个小时后她醒了过来,首先看见的就是母亲的笑脸。
“她没事了,”伊里妮说,“我猜她现在想吃奶了。”
婴儿依偎在母亲的乳房边上吸吮起来。三十六个多小时了,这是她第一次吃奶。她已经脱离了危险。
晚上,一切恢复了正常,玛丽亚发现自己也能吃得下东西了。是时候宣布消息了。马科斯小心翼翼地说出他知道的信息,信息就像酊剂,在适当的时候,一点点就能起到巨大作用。
“没人来救我们了,”他说,“或者说,起码一段时间内我们得不到营救。”
他的母亲一脸惊恐。
“可……”
“你怎么知道的?”瓦西利斯问。
整日闭门不出,整天对着妻子,去不了酒馆和柑橘园,使他的脾气愈发暴躁。马科斯给他找来了鱼尾菊酒和足够的香烟,可伊里妮却让他收起他的念珠,说是它们太吵了。
“我无意中听到……”
“从谁那里听的?”
“土耳其士兵……我去了一家商店,他们就站在商店外面。从我听到的话判断,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更久。”
“可为什么?你什么意思?”
马科斯展开一张小纸片,上面是塞浦路斯地图,中间画了一条线。
“据我所知,这就是他们干的勾当。”他说。
他们第一次了解到他们身处一个被土耳其人占领的巨大区域。
“我想现在完全是敌众我寡。”
“还在打吗?”瓦西利斯问。
“好像是。”马科斯说。
“这些狗杂种!”这是瓦西利斯能用来骂土耳其人的最激烈的字眼,“现在我们隔壁就住了几个!”他愤愤地说。他对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的偏见加深了。
“没有侯赛因,”帕尼库斯说,“宝宝早就离开我们了。”
瓦西利斯放下叉子。
“这话怎么说?”
“没有他,她可能已经死了,”帕尼库斯用力地说,“他不光替我进了医院,还帮忙找到了药,要是没有他,我自己连医院都进不去。”
瓦西利斯继续闷头吃饭。
伊里妮笑了。是埃米内的儿子救了她的小外孙女。
那天,马科斯带回了一些粗面粉,她做了甜糕,还派马科斯去邀请厄兹坎一家来做客。
哈里德没来。伊里妮和埃米内早就知道,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她们的丈夫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那天了。男人把两族之间的冲突当成自己的事,指责对方挑起了事端。相比之下,女人则把责任揽到自己一方身上。
“我们都有过错,”埃米内说,“是不是?”
“仇怨结了这么久,”伊里妮若有所思地说,“根本不可能说得清是谁挑起的。”
现在他们围坐在一张桌旁,马科斯问侯赛因,除了留字条的那家店,他是不是还知道别的什么地方有吃的。这个很警惕的年轻人不想透露细节,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西北部有片区域有,却未提到街道的名字。
伊里妮把蛋糕分给了每个人。
“我看我得减肥了。”帕尼库斯说着,把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之后把他的那份推到了一边。
侯赛因和他相视一笑。
“能给我吃吗?”穆罕默德跑到桌边问。之前他一直和瓦斯拉克斯在地板上玩游戏。穆罕默德玩得太高兴了。规矩由他定,受到蹒跚学步的小孩的仰望,对他来说是一种新体验。过去的几个星期过得实在太漫长了。
“当然。”帕尼库斯说着把他的那块甜糕交给了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