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是个战士!”
“曾经是,赫里斯托斯,但不是现在。要是你想加入,那就保密。你也不希望被人发现吧。”
马科斯指的不仅仅是父母,他的确不愿意他们担心。但最重要的是警察,他们一直在搜索EOKA B队的嫌疑成员。
他沿着混凝土台阶继续向上走,弟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虽然开着窗户,但争吵声和蝉鸣声打扰不了马科斯的睡眠,漫长的一天一夜过后,虽然睡不了几个钟头,但他实在需要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九点起床,洗澡和剃须后(他今天更小心了),他准备下楼陪母亲半个小时,然后去上班。
伊里妮正和笼子里的金丝雀说话。她戴了一条整天都不会摘下来的棕色花边雪纺头巾,玫瑰图案的围裙里面是一件碎花衬衫,这两种设计对比十分强烈。伊里妮的一天很充实,从早到晚要做各种各样的事,一点空闲都没有。他们在村子里的房子比这栋大,可他们把以前的家具和小摆设都带了来。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让这栋房子俨然一个小博物馆。每一个盘子、带框画、插有塑料花的花瓶、蕾丝垫子、朋友寄来的明信片都各有其所,而且,和以前一样,阿吉奥斯·尼奥塞托斯的圣像仍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被这些纪念品层层包围起来的感觉让伊里妮觉得很安心。
他们的房子里摆了很多照片,有格里瓦斯将军和马卡里奥斯总统的,还有他们夫妇的结婚照片,马科斯、玛丽亚和赫里斯托斯婴儿时的照片。马卡里奥斯不再支持合并后,伊里妮越来越崇拜他。有时候格里瓦斯的照片会被冲着墙摆放。她解释说打扫过后忘记把相片翻过来了。其实她是希望丈夫不要牵涉任何暗杀行动,虽然她从来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很清楚格里瓦斯将军已经结束流亡,返回塞浦路斯。但她和她丈夫都不知道,赫里斯托斯已经加入了EOKA B队。
“过来喝咖啡。”她说着对马科斯笑笑。
伊里妮非常喜欢她的大儿子,而他也一向对母亲孝顺有加。
“妈妈,你今天看起来有些累……”
这是真的,她的黑眼圈都出来了。伊里妮没睡好。过去几天,她醒来时比入睡前还要疲倦。她说这都是因为做梦。虽然那些梦毫无逻辑可言,而且纷扰烦乱,可她相信梦会给她启示。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辞藻,她都相信和平就在空气中。她对和平的体会无关政治局势,而是与气味有关。她的梦告诉她和平正饱受威胁。
与英国人的战争结束了,塞浦路斯共和国成立,乔治乌一家人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生活。那段日子如田园诗一般:他们打理土地,享受村子里唯有鸟鸣声划破四下的宁静生活;跟随四季的转换,温度的变化,迎接甘霖降临大地。所有人都居有其所,土地的收成足以供养一切,他们和土耳其族邻居彼此温暖。生活里唯一的难题是如何减轻瓦西利斯的疼痛,他每天只能工作几个小时。
在希腊族塞浦路斯人导演的一起暴力事件中,他们的土耳其族邻居被害,和平不复存在,平静也被打破。虽然马卡里奥斯总统和其他政客达成了一致,可是,因为距离发生冲突的地方太近,伊里妮再也找不回内心的平静了。她常常做噩梦。从那个时候,他们搬离了村子。瓦西利斯每天开着小卡车回去料理田地,可伊里妮始终待在法马古斯塔。
马科斯跟着母亲走进凌乱的屋子,华丽的编织地毯上放着各种式样的扶手椅。看着这些,马科斯觉得刺眼。他理解为什么父亲乐意在家以外的地方待那么久,有时去照料他们的那片小农场,有时候去酒馆见见朋友,玩玩塔弗利双陆棋。这些都比待在家里更能令人放松。
马科斯把他自己的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物品不多,每件都有实用价值。那些小摆设能带给他母亲安全感,对他来说却相反。她曾经想铺一块花布在他的桌子上:“让你的屋子可爱一点。”可他就连这个也忍受不了。
“亲爱的,昨晚真是太糟了。”伊里妮说着把小小的咖啡杯摆在前面。
她经常和马科斯聊她做的那些梦。她丈夫睡起觉来就像个死人,对做梦这种事毫无兴趣。他一个小时前就出门了。
“昨天晚上我还梦到了愤怒的说话声,”她又道,“亲爱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肯定不是好事。”
她的儿子不会告诉她,让她不安的争吵声是真的,那是赫里斯托斯和他的朋友在吵架。这件事似乎不值得搅得她心烦。就算提到合并的话题,伊里妮也会避而不谈。她不希望她的儿子牵扯政治或暴力。在那可怕的岁月里,有人扬言要让塞浦路斯四分五裂,她相信他们此刻依然能够做到。纷争从未彻底解决。
马科斯轻抚母亲放在桌上的手。她的皮肤薄如纸,指关节上有一处擦伤。他用手指摸了摸伤口。
“怎么弄伤了,妈妈?”
“修剪藤蔓的时候擦伤的,”她答,“小伤而已。到了我这个年纪,伤口愈合得就慢了。”
马科斯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滑的皮肤。他父亲的手很粗糙,布满伤口,他不愿意重蹈覆辙。
马科斯定期找理发师理发(尽管他那丝绸般的头发留得长了些),理发期间,他也会找人修剪指甲。死皮都被清理干净,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指甲缝里一点脏东西也没有。用橄榄油做过日常按摩后,他的手看起来光洁无比,就像小孩子的手。对马科斯来说,这双完美的手宣告着他的成功,表示他拿过的最重的东西就是笔。
“!!!”
他母亲正在给咪咪科斯喂食。
“!!!我给你的那些植物怎么样了?”她问,和她的鸟儿说完话,紧跟着又和儿子说话,“你还记得给它们浇水吧?”
他笑了:“妈妈,你知道我不记得了。真抱歉。我太忙了……”
“太忙了,亲爱的,太忙了。连找个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噢,妈妈……”
这是他们之间的玩笑。她一直期待着。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儿子,可马科斯长得太帅了,很容易招人喜欢。她抚摸着他的脸颊,从他还是个婴儿开始,她就是这么抚摸他的,然后任由他握住她的手亲吻。
“我一定要找个像您这么美丽的人。”他逗趣道。
“这很好,我的甜心,但不要拖得太久了。”
和所有母亲一样,她已经等不及了。他们的女儿两年前已经嫁人,如果大儿子也娶妻,她一定会更高兴。事情就应该按照自然顺序发展,再说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她的儿子将在城里最时髦的酒店工作,为此她很骄傲。从乡下搬来法马古斯塔,这算是得到的安慰之一。她清楚马科斯不会满足于打理橙树这种缓慢且单调的生活。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不够好,可他很聪明,她相信他前途大好。
马科斯起身准备离开。
“看看你多时髦!”她说着用手指抚摸他的西装翻领,“你穿上这身西装真是精神极了!像个真正的商人!”
“今晚有个盛大的开业典礼,”他说着执起她的手,“帕帕科斯塔夫妇要召开一个招待会,会来很多重要的客人。”
“真有意思,”儿子要去参加这样一个聚会,母亲浑身散发着骄傲的光芒,“谁会来?给我讲讲。”
她通过儿子的职业感知着外面的世界。她从未去过天堂海滩宾馆,而且知道她去日出酒店的可能性更小,不过她对这些大酒店里发生的事情兴趣盎然。伊里妮会去买一份第二天的当地报纸,把开业活动的照片剪下来,那些照片一定就刊登在头版头条。
“有市长夫妇,”马科斯若无其事地说,“和从尼科西亚来的许多政客、商人,帕帕科斯塔夫人父亲的朋友,还有一些外国人……”
“夜总会也开业吗?”她问。
“不是今晚,”马科斯说,“是明天。”他看了看表。
“过一会儿我去给你的植物浇水,”伊里妮说,“给你的衬衣上浆,然后放在你的衣柜里。”
她已经忙碌起来,收拾杯子,把桌子擦干净,摘掉天竺葵上的枯花,看看金丝雀的笼子,检查有没有足够的鸟食。很快她将开始准备午饭。一家人都很喜欢她做的饭,女婿帕尼库斯尤为如此,他婚后胖了不少。玛丽亚会来帮她,帕尼库斯中午时会从电器店回家,正好赶上吃午饭。
“我得走了,”马科斯说完亲了亲她的头顶,“我一定会给你讲开业庆典的见闻,我保证。”
从现在到日落,没有一点时间可以浪费。黄昏时分,塞浦路斯岛上最盛大的社交活动将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