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上车走了。乔格斯看也没看,只听到重重的关门声和车子飞驰而去的轰鸣。
一连几个小时,他独自一人默默地坐着,努力让自己接受事实。他开始责备自己不该让女儿看那些杂志,不该让虚荣的想法灌进她的脑袋。但她已经是这样子了:虽和老父亲住在一起,却满心向往着奢华的生活。他又能为女儿做些什么呢?他曾向她提过几个未婚夫人选:当地一些店主的儿子,甚至包括他已故妻子远房亲戚的儿子,可她根本瞧不上眼。
他无法忍受斯达贾吉斯和女儿在一起,却又无可奈何。午夜时分,他锁上报刊亭,回家睡觉去了。他彻夜难眠,等着女儿回来。早上五点,安德里亚妮终于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在逼仄的小报刊亭里,乔格斯坐在一把有垫子的椅子上打起盹来。积聚不散的热气使得屋内好似炎热的地狱,再加上一宿未合眼,这位素来精神矍铄的老人昏昏睡去。
顾客来买东西,发现乔格斯不在,都觉得纳闷。几十年来,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他们从未见过乔格斯离开自己的位子,哪怕只是一分钟。此刻,几个顾客稍有些恼火。他们买不到香烟,只得回头再来。不过,大部分商品他们只需在那张小柜台上留下几枚硬币,甚至是一张欠条就可以自行取走。
沉沉地睡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乔格斯被硬币在金属盘子上打转的声音吵醒了——那是枚五十分的硬币。他坐在暗处,所以外面的人看不到他,可当他抬头去看时,却发现一只手正伸进来取火柴。他认出了那块劳力士手表,不由得朝后一缩,尽量保持不动。那人又拿了一些口香糖,而且让乔格斯惊骇的是,他居然取走了一盒避孕套。
一直等到斯达贾吉斯转身离去,老人才站起身来,望着他回到车边。然而,就在他要上车时,另一辆车突然在附近急刹车停下。一个五短身材、衣着邋遢的人跳下车,堵在斯达贾吉斯和他的保时捷之间。斯达贾吉斯伸手去够门把手,那人冲着他的手就是一巴掌,硬不让他进去。
这一幕就发生在几米远的地方。午后,四周一片寂静,连树叶都不再婆娑作响,因此,两人的对话乔格斯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
“现在就还我钱!我已经等了九个月了。你想怎么样?”
“你得再等……”
“我一直在等。”
斯达贾吉斯神态自若,依旧一副冷静、自大而圆滑的做派。
“你瞧,银行刚拒绝了我的一笔贷款申请,眼下我手头没有现金。我在做生意,就是这样。最近人都不怎么愿意买东西。外面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的。”
乔格斯觉得斯达贾吉斯说的是实情。他女儿曾提起过,家具店正在搞促销活动,家具都打二五折。谁都知道,这种程度的折扣意味着生意濒临绝境。
事实上,过去半年,斯达贾吉斯只卖出了一件商品:一对年轻夫妇买走了一张小玻璃茶几。椅子、凳子等家具全都没动过,甚至连那些搭配大餐桌的漂亮台布也没卖出去过一张。
“再给我两周时间,”他急切地说,“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乔格斯可以看见塔基斯·斯达贾吉斯的后背——汗水浸湿了他的蓝衬衫。外表冷静,只是虚张声势罢了。老人看得出,这人为了做生意,已经负债累累。这年头,大家都有债要还。像他那样开着一辆将近十万欧元的豪车,是不可能不背债的。
接着,乔格斯看见那个讨债的人无声无息地跌倒在地,从视野中消失。老人意识到,那人一定是倒在了他摆在路边的报纸堆上。
一转眼,那辆保时捷卡宴就开走了。
老人从报亭的后门探头张望,看见很多血正流进下水道,那人死气沉沉地瘫倒在人行道上。那些杂志也全给弄毁了。
街道两旁依然空无一人。乔格斯拎着拐杖,尽快离开了那里。几分钟后,他走到自家公寓楼门口。又过了四十秒钟,哐啷啷直响的老电梯带他上了三楼家门口。他不声不响,打开门,走进黑乎乎的客厅,坐在椅子上。安德里亚妮应该正在午睡,他不想打搅她,可他的心咚咚直跳,生怕被女儿听见。
他坐在那里,思量着眼下面临的抉择。要是他去警察那儿告发斯达贾吉斯,他的独生女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但另一方面,斯达贾吉斯是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人,他又怎能为这人保守秘密?
半个钟头后,他默默离开家,返回报刊亭。刚拐过街角,走上主干路,他就看见那里人头攒动,警灯闪烁。报刊亭附近已被警方封锁。
接下来的几天里,警方四处采集信息。那天下午来过的几个顾客可以证明乔格斯当时不在现场。帕诺波利的居民总是严守着自己的习惯。他们每天都会在固定时刻路过报刊亭,因此都非常肯定地说,谋杀发生时,乔格斯准是回家休息去了。那天恰好是十年来最热的一天,所以当他解释说,他平生头一次中午回家睡觉去了,警察也没有再深究。像往常一样,那天这附近空无一人,所以不可能有人目睹了这场谋杀。
小镇居民都被警方怀疑了一阵子,并且全部接受了询问。凶手用的是一种非常标准的利刃,直接刺进了被害人的心脏。凶器应该是类似袖珍折刀那样的东西,许多生意人都用来拆包装盒。
警方终于查明了被害人的身份,调查热情也随之消退。他是一名来自阿尔巴尼亚的移民,而且传闻说他曾是一个贩毒组织的成员。
一个礼拜过去了。
“爸爸,”一晚,安德里亚妮说,“你还记得那张红色的皮沙发吗?”
乔格斯哼了一声。
“塔基斯说他愿意按成本价卖给我们!”听着女儿娇滴滴地唤着男友的名字,乔格斯就反胃。
“我的宝贝儿,咱们家不需要那个。”
父亲的态度让安德里亚妮实在泄气,她气呼呼地出了门。
那天下午,塔基斯·斯达贾吉斯到报刊亭来了。老人的腿脚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会儿更是觉得双腿发软,差点跪下。
“下午好啊,乔格斯。”斯达贾吉斯说着,摆出比先前更熟络的样子。
乔格斯没说话。
“有空的时候,何不来咖啡馆坐坐?”家具店主说,“喝的我请。我刚还清了债。”
乔格斯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痛恨放高利贷的人。他一个在城里做生意的朋友就曾被放高利贷的人恐吓过。但是,眼前这个油腔滑调的情场老手,这个杀人犯,更让他厌恶一千倍。他真希望这人赶快从女儿的生活中滚出去。
“你知道,我从不离开这间报刊亭。”他冷冷地答道。
塔基斯·斯达贾吉斯点燃了一支名贵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乔格斯感觉到了对方正用敏锐的目光盯着自己,但他没有被吓倒。
“事实上,你还欠我钱呢。”他补充道。
斯达贾吉斯继续抽着烟,若无其事地把烟灰弹到人行道上,“是吗?”
“是的,你欠我五欧元。”乔格斯发现塔基斯·斯达贾吉斯的脸色变了,“上周五,你在我这儿拿了一盒火柴,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你当时只留了五十分。”
斯达贾吉斯把烟头掷进下水道,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币。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柜台上,没看乔格斯的眼睛,转身回到车里去了。
此刻,报刊亭老板觉得无比满意。他望着斯达贾吉斯的车慢慢开走。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