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他干的。”玛丽亚说,“大家都知道,佩特罗普洛斯才是那个不干不净的肉贩子。他脏的可不光是那张嘴。”她端详着一脸困惑的安娜,“因为不好好打扫自己的地方,佩特罗普洛斯被市政府罚了好多次了。你可不是第一个在他店门口滑倒的人。几年前,伊莱福赛利亚女士摔了一跤,手腕都给弄骨折了。就在你今天摔的地方,也是因为一块油脂。就是这么回事儿,是油脂。不过你不能埋怨油脂啊,你该怪那个随处乱扔的人,阿里斯是个好小伙儿。做事儿干净利索。”
安娜沉默着。无论怎样,她对拉迦吉斯一家的看法都不会改变。从小到大,她都把他们视为仇敌。祖父向她灌输了太多关于那家人的负面评价,这种根深蒂固的成见可不是能够轻易摒除的。那家人干的坏事太多了,狗被毒死只是其中之一。
这位花商总以和事佬自居,更经常的是扮月下老人。鲜花可不仅仅是鲜花;它们总是深富意蕴。可不像卖肉那么简单。
“我觉得你该回去一趟,谢谢人家。”她继续说,“如果你是个男的,我还会建议你买些花过去。但女人就不用这么费事了,不是吗?我想,你只要笑一笑,和和气气地说句‘谢谢’,就成啦!”
“问题出在他父亲身上。”安娜咕哝着。
“关他父亲什么事?”玛丽亚问,“他父亲今天根本不在啊。”
“我祖父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仅此而已。关于那些狗。”
花商立场坚定,对安娜的说法不以为然。
“你可不能听什么就信什么,”她说,“还有很多人认为这事儿是镇长手下的人干的呢。上次选举出了不少怪事,但谁也不能拿出证明。”花商捡起一段绸带,将其对折,然后剪成两段,接着咕哝了一句:“哦,我的圣母啊,这小镇,一直都这样,从没变过。”
“什么意思?”安娜天真地问。
“你真的不知道这些谣言背后的故事吗?”
安娜摇摇头,“是啊,我真的不明白。我只知道祖父还为他那只狗的事生气呢。”
“这个人去这家肉店,那个人选那家肉店。他们为什么会偏爱这一家面包店,而嫌弃另一家——这里面都是有原因的。”她说,“镇上的人都有自己的派别。他们互相仇视,而且各有各的根据。”
“那么告诉我吧。”安娜催促着。
“这事要从内战那会儿说起。它让整个小镇都中了毒。”玛丽亚说,“人们现在还心怀怨恨。当初对着干的人,现在仍旧势不两立,其中一些人甚至把怨恨传给了儿女……甚至是孙辈。”
安娜低头望着地板。
“哦,你还是坐一会儿吧。”花商关切地说,“摔了一跤,你现在脸色不太好呢。”
她叫人去拿两杯咖啡过来,接着继续整理花束。
“如果拉迦吉斯和毒死狗的事没关系,那我祖父为什么那么恨他呢?”
“他们当年是对立派,”她一语中的,“就因为这个。”
安娜能感觉到,这中间一定还有其他事。“但他的恨似乎和某件事有关。那股仇恨太强烈了。”
玛丽亚·索福利斯继续修剪花茎。
“如果你能告诉我,索福利斯女士,我真的会很感激。”安娜央求着,“我知道我祖父是不会说的。”
“我只是觉得这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那谁都不会告诉我。”沮丧的眼泪刺痛了安娜的双眼。
“你也许根本不想知道。”
“拜托了。”
“好吧。就在内战结束前不久,在城外一座谷仓里,人们发现了六具共产主义者的尸体。他们其实都是孩子,其中两个还不到十五岁。”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拉迦吉斯是那些遇害者的朋友。当时,他和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一样大。那晚,他本要去和他们碰头,但迟到了。他说自己亲眼看见了那场谋杀。他说凶手就是你祖父。你祖父是右翼人士,不过我想,这点你是知道的。”
安娜吃惊地捂住嘴巴,瞪大了双眼。玛丽亚继续往下讲。
“这事儿没经过审判。在此之前,一些右翼人士刚刚被杀。所以,两派互相指责,闹得不可开交。可你祖父从来都没有洗清嫌疑。哪怕是今天,你还能在这儿碰到几个认为你祖父就是凶手的人。”玛丽亚费力地咽了咽唾沫,盯着眼前这位年轻姑娘,“人们称他是‘卡拉波利的屠夫’。”
安娜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快要病了。这些关于祖父的往事,她真不愿相信,却又无法打消疑虑——也许是真的。她站起身,深恐自己挪不动腿。她默默离去,心乱如麻,不知道今后该怎样面对那位老人。
安娜到家时,祖父正如往常那样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她不敢抬眼看他。她借口说自己头痛,把依旧包着蜡纸的肉块放进冰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整整一晚,她辗转反侧。“卡拉波利的屠夫”这几个字一直在脑中回响。
第二天,带着几分惶恐,她试着和祖父聊起四十年代,却发现老人的火气更大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勇气当面问个究竟。
那晚,她拾起祖父的报纸通读了一遍,平生头一次认识到亚历山德罗斯·泰克斯迪斯的政治立场有多么偏右。那些社论文章公然标榜法西斯主义。人们常把祖父描述成慈祥老人,而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位满头银发的“爷爷”全然不符合这样的定义。如果他真是那个“屠夫”,那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朋友,为什么连安娜的父亲都不怎么愿意回家常住。对于内战,安娜知之甚少,只知道当时有人犯下各种暴行,161所以她无法排除那个念头——也许祖父当年真的或多或少牵涉其中了呢。毕竟,这是一座小镇。或许她永远都无法知道真相。
第二天,她又走进了市场,卖肉的巷子格外冷清。阿里斯正忙着擦拭冷藏柜的玻璃门。大斋节结束之前,这里的生意都不会太好。
她径直朝他走去。“我只想跟你说声谢谢,”她说,“我当时误会了,对不起。”
“别往心里去,”他答道,“没事的。”
阿里斯·拉迦吉斯知道安娜的祖父和他的家族之间积怨已久,他猜安娜也很清楚此事。五十年前的种种恩怨至今依然如阴影般笼罩在他们这代人身上,实在荒谬。无论当年的斗争多么惨烈,现在的年轻人不再耿耿于怀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喝杯咖啡吧?”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好啊,”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非常愿意。”
安娜觉得头轻飘飘的。也许,她真的有点儿脑震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