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妮与弗蒂斯(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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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哦,没事儿。我就是觉得有点儿怪而已。就是有点儿怪。”

伊里妮说着就要离开,但安东尼斯似乎还有话说。

“那个……小心点儿。请多加小心。”

他的语调里有种真诚的关心,这有些奇怪。她实在弄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课程受到更多干扰。就算学生来上课了,教授也不一定都在。有的教授即使出现在讲台上,看到依然坚持来上课的学生,也似乎感到失望。

“这么说,你没去游行?”一位教授曾这样问她,“为什么不去呢?”

伊里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她来说,不做某件事似乎比做某件事解释起来还要困难。

“我得来上您的课。”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自己上街游行后,父亲会作何反应。他会更加失望。母亲会思虑成疾。走上雅典大学大道去游行示威,然后让祖母看见她手持标语。她一辈子都不会冒这种风险。

过去的几周,游行的原因有所改变。警察在街上枪杀了一名十五岁少年,激起了更强烈的公愤。上课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的现象更频频出现,抗议队伍占据了整条街道,也更充满了暴力意味。在市中心,大街小巷都弥漫着催泪瓦斯的刺鼻气味,商店被烧,墙上安装的自动取款机经烈火熏烧和示威者打砸,成了黑漆漆的窟窿。每家金融机构都沦为攻击目标,甚至连巨大的圣诞树都被付之一炬,成为抗议者胸中怒火的象征。

一天晚上,因为警察设置路障将多条道路封闭,伊里妮到家比平时晚了一些。当她沿着光洁的地板穿过客厅,发现平时很少打开的书房门居然开着——祖父正在里面读报。他叫了她的名字。

“是你吗,伊里妮?到我这儿来一下,可以吗?”

她的祖父虽然二十年前就已退休,却依然保持着政府官员的做派,每天都要在办公桌前坐很长时间。

“让我看看你。”他端详着她的脸,充满了慈爱与好奇。“你去哪儿了?”

“刚从学校回来……”

“最近外出的时间可不短哪。比以往要长。”

“街上有游行,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是啊,那些游行……我正想跟你谈谈。我们从没谈过政治话题,不过……”

“我没参与。”伊里妮立刻打断他。

“我知道你没有。”他说,“不过我知道你们院系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那里是出了名的激进派。而你父亲……”

“可我不是激进派,”她说,“真的,不是。”

虽然远离家乡,伊里妮还是觉得自己依然处于父亲的监控之下。她知道,父亲多半已经听说了她经常天亮才回家的事。

一张报纸,引发这场祖孙谈话的催化剂,正放在祖父的书桌上。她瞥见上面的大标题:市中心大火。

“看看都发生了什么!”祖父说着。

他拿起报纸,在空中扬了扬。

“这些蒙面作恶的小年轻!他们太丢人了!”他情绪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

只要一谈起这个话题,这位慈祥的老人总是很快就失去了往日的儒雅风度。

伊里妮忽然瞅见一样东西。

那张报纸的头版上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燃烧的圣诞树,另一张是一个人在两名防暴警察挥舞的警棍下倒地的模样。人们不会认出这些警察是谁——防护头盔上的有机玻璃面罩遮住了他们的脸,但相机镜头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挨打的这个人的五官。他的面部由于疼痛和愤怒而有所扭曲。要不是因为他的眼睛那么独特,那么晶莹,那么柔和,伊里妮也不会一下子就注意到那张照片。

她从祖父手中拿过报纸。她双手颤抖,心怦怦直跳:是弗蒂斯,是他,确凿无疑。让她吃惊的是,他手里紧握着一个燃烧的火把。正因如此,警察才比较难下手。显然,他们害怕自己也被点着了。照片里,因为紧紧地攥着火把,弗蒂斯的指关节都发白了。他绝不会轻易放下武器。

“你看哪!”祖父说,“看这些小流氓!”

伊里妮简直说不出话来。

“太可怕了,是啊……太可怕了。”她喃喃道。

她边说边把报纸放回到祖父的桌上。

“我得出去一趟。”她说,“待会儿见。”

“可你奶奶已经做好晚饭了……”

没等祖父说完,书房的门已经重重关上。

伊里妮开始沿街奔跑,先左转,然后右转,再右转。这一次,在普拉卡区的街道上,她的脚步悄然无声。二十分钟后,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伊哈瑞亚区那条熟悉的破旧街道。公寓楼的门半开着——前一阵子有人把门锁踢坏了,可谁都不愿意费事去修。她跑上楼梯,一两步个台阶。到了第九层,她筋疲力尽地伏在弗蒂斯公寓的门上,用尽所剩的力气,使劲敲门。

不到一秒钟,安东尼斯就拉开了门。

“他在哪儿……”她喘着粗气。

“不在这儿。”他边说边靠到一侧,好让她进去。

伊里妮心乱如麻。此刻,她只能想到两种可能。弗蒂斯应该是被关在什么地方了,或者躺在医院里。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安东尼斯想要告诉她的事情。

“他不见了,他走了。”

“什么?他去哪儿了?”

“你还是先坐下来吧。我慢慢告诉你。”

她任由安东尼斯拉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到厨房的餐桌旁。那里有两把嘎吱摇晃的破椅子。她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

“这些是什么?”

“几天前,我在弗蒂斯的房间里发现的。”

“他那儿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搜集来的。虽然我认识他也有一阵子了,可是……”

在伊里妮面前的餐桌上,是一堆剪报。

潘德利斯……阿类奥波利斯……亚特米达……克罗诺斯。

她大声念出上面的地名,立刻意识到它们之间的关联。

“火灾。”她说,“这些地方都被烧了。”

“不仅如此,”安东尼斯说,“而且都疑似有人蓄意纵火。”

“你觉得弗蒂斯和这些有关?”

“呃,你怎么看?”安东尼斯说。“我想你已经见过《每日新闻报》头版上的照片了吧?”他又说。

“举着火把的那幅?嗯,我看见了。”

“那再来看看这个。”

安东尼斯拉着伊里妮的胳膊,带她进了弗蒂斯的房间。他刚一打开卧室的门,一股刺鼻的烧焦味迎面扑来,呛得伊里妮差点喘不过气。卧室中央,有一团烧焦的衣服和纸。家具被熏黑了,床单还在滴水——安东尼斯刚刚用浸了水的床单拼命扑灭了这堆火。

“我的天哪。他这样会把整栋楼都烧掉的!”她惊呼道。

“要是我刚才没回来……”

“他怎么能这样?”屋里残留的烟气和满腔的惊惶错愕让她喉咙发干。

“我觉得他根本不在乎。”安东尼斯答道,“纵火犯的本性就是这样。要是他在乎,就不会……”

伊里妮再一次看着报纸的头版照片,审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过去那些日子,她一直觉得那张脸完美无瑕,如今却看到吞噬一切的愤怒将它扭曲成狰狞的模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那晚曾在街头看到过弗蒂斯那张邪恶阴森的面孔。就在那一刹那,火熄灭了。甚至连那一刻的回忆都让她浑身发冷,一直冷到心里。

在希腊语中,“伊里妮”(Irini)意为“和平”,“弗蒂斯”(Fotis)意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