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我的泪珠儿 张欣 1116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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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过,吵过。”

“那你……”

“这是原则问题,你为雪雁付出过很多,现在你碰到了困难,我不能不援之以手。”

“仅仅是道义上的吗?”

“感情上也有,但我们都不是庸俗的人。”

“我有庸俗的一面,我一直从心里很喜欢你……事到如今,也不怕说出来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人非草木。”

“你呢?能不能也跟我说心里话。”

师晓梁是一个不容易动感情,也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在女人的眼里另有一种魅力:“有些话不说比说出来好。”

“可是有些话不说出来是会后悔的。”

师晓梁叹道:“我想百年之后,我们会变成蝴蝶的。”

这句话就这样轻轻地落入了沁婷的心海,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女儿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现在以艰辛换来的成功又被打上了大大的问号;她再也不是社会精英的组成部分,而是一个刻毒的母亲,角色的转换就在一夜之间完成了;她一生看重的东西敌不上任何一个人的说三道四,蜚短流长,谁都可以诅咒她几句,因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可是她得到了一个人,得到了一个她所爱的男人的心,这也算是倾城之恋了吧。

一天深夜,她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敲门声。

又碰上风雨交加的天气,来人裹着一件军用雨衣,沁婷忙道:“赶紧把雨衣脱下来,我给你挂到阳台去。”

来人脱掉了雨衣,沁婷吓了一跳,这个人不是师晓梁。他显得很狼狈,满脸雨水,头发和胡子都没有修剪过,一身灰布衣服也湿了一半,脚上只有一只鞋。慌乱之中,沁婷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阿姨,我是巴男。”

沁婷定睛一看,果然是巴男,便脱口而出道:“你不是……”

“是的,我一直呆在看守所里,可是今晚看守所里的院墙突然被暴雨冲垮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见大伙呼呼的往外跑,我也跟着跑……哨兵鸣枪示警,但是根本没有用,大伙跑得更快了……我不敢跑回家去,那就死定了,只好跑来找严安……”

“可她早就不在家住了。”

“那我……”

沁婷在一分钟之内做出了决定:“你还是先洗个澡,吃点东西吧。”

“谢谢阿姨。”

巴男进了洗澡间。这个晚上太滑稽了,沁婷心想,两个身陷绝境的人被关在了一起。不过她来不及多想,一边给巴男下了一碗面条,一边给他找换洗的衣服,可是她家里怎么可能有男人的衣服呢?幸好严安喜欢穿一些男女不分的装束,她找到一条牛仔沙滩裤,给巴男递了进去。

一切妥当之后,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发呆。

茶几上紫红色的电话机突然变得巨大无比,她该怎么办呢?巴男真是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她对电话越来越望而生畏了,她从谢丹青那里找来泪珠儿的电话号码,可是一听到她的声音泪珠儿就立刻挂机,她们之间已变得水火不相容。在报纸上看到泪珠儿的所作所为,她真是心急如焚,人们怎么不理解她,怎么骂她都不是问题,大众也需要痛定思痛,就像她痛定思痛也就不再恨邵一剑了——她一定是穷途末路了才会这么干,如果这么干了便可脱离困境那就让她这么干吧。

作为母亲,她最想对泪珠儿说的一句话就是: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泪珠儿和邵一剑,都将被大众公正评价,而泪珠儿越是表现的激烈和超常就越没有退路。譬如有媒体问她:你作为一个强奸犯的女儿有什么感受?不觉得这是你一生的红字吗?还有记者说:你母亲是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可你们好像都没有同情心,是不是被伤害过的人就格外心冷?

媒体可以给人扬名,也可以致人于死地。

然而她的话,泪珠儿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巴男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他看上去饿昏了,里面的生活,可以想见。

“你打算怎么办?”沁婷问道。

巴男含糊其辞道:“不知道。”

沁婷也不想再难为他了,不是她自己都没有想出什么招儿来吗?“你吃完先睡会儿吧。”她说。

巴男临进泪珠儿的房间之前,突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沁婷,像要把人看穿似的:“阿姨,你不会报案吧?”

沁婷摇了摇头:“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选择。”

“我能给严安打个电话吗?”

沁婷把泪珠儿的电话号码递了过去,她看得出巴男十分激动。

然而,泪珠儿的手机关机了。

星期天的早上,丹青接到藏院长的电话,约他中午到家里吃饭。

上午在电脑城上班,中午,丹青径自去了藏院长家,藏师母为他准备了好几个菜,这让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藏院长说道:“丹青,藏蕾又打电话又写信来,她希望你快点到英国去。”

丹青低头不语,他能说什么呢?本来崩牙昌死后,他已经了无牵挂,完全可以赴英国完成留学计划,他的同学都已经走了不少。然而事过境迁,他的家庭出现了极大的变故,父亲失去了重要的位置,经济方面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他们移民这件事是需要很大花费的,而父母留给他的钱也只够在国内的开销。没有了强有力的经济支持,出国留学就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他还记得上一次到藏院长家来,无意之中在藏院长的书房里发现了母亲的会诊报告,他知道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但他没想到她为了他,这个为了儿子付出了一切的母亲却成了他的牺牲品。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当时丹青这样问藏院长。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吗?”

丹青无言以对,负疚之感几乎令他窒息。

藏院长叹道:“丹青,你的父母并不完美,但他们爱你至深。”

“可是藏伯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也许你没有错,你寻找亲生父母是出于本能,可是你养父母对你的爱也已经变成了本能。”

藏院长说,病中的母亲从来也不提丹青,但总是看他的照片。藏院长对鲍雪说,你心里难过,一定要把感受说出来,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可她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提到丹青,鲍雪只反复说一句话,我爱丹青。

每次想起父母,丹青都觉得深深地对不起他们,他不会再对他们提出任何要求。

藏院长显然知道丹青的难处,这时他起身进了卧室,回到饭桌上的时候,他把一个信封推到丹青面前。丹青看了看,是厚厚一叠美金,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藏院长。

“你不用想那么多,赶紧办出国手续吧。”

“可你们供藏蕾读书已经供得很吃力了,这钱是借的吧。”

藏师母苦笑道:“现在能借到钱,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你们拿什么还呢?把老骨头熬成油?”

“你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我们总会有办法的……”藏院长含混其词地说道。

丹青把钱推到藏院长面前:“我已经决定了,在国内完成学业。”

藏院长道:“你可想清楚了,这关系到你的前途啊。”

“有些人家里穷,可以不上学养家,我不会为了我自己的前途不顾你们的死活。”

藏师母道:“丹青,也许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你是不是……又有女朋友了?”

“我爱藏蕾,我会等她的。”

藏院长感慨道:“丹青,你变得让我们不认识了。”

下午还要回电脑城上班,丹青吃完饭便起身告辞。藏院长老两口把他送到门外,经过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他们觉得这个大男孩懂事了。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藏师母接听电话,一个劲地朝丹青招手,丹青以为是藏蕾,便走过去听电话:“喂,是藏蕾吗?”

一个清晰的声音从远方传了过来:“不,丹青,我是妈妈……”

丹青叫了一声妈妈,顿时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个事件的走向开始脱轨,这是泪珠儿始料不及的。

没错,媒体,高曝光率给她带来了许多实际利益,知名度也如日中天。但是随之而来的负面影响根本无法忽视,对于她的遭遇,是有很多人同情她,可是有更多的人需要这种离奇的悲情故事来调剂麻木的神经,更有记者报料说她同时又是一个不良少女,不仅有性格缺陷,而且抽烟喝酒,是三级网站的常客。

逃离了度假村,泪珠儿感觉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她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连呼吸都顺畅了。她一个人漫无边际的在大街上闲逛,体会着自由自在。

不过,心情是好不起来的,因为她无处可去。她像一个疯狂的赌徒,把一切都赌出去了,她从此没有家庭,没有学校,没有朋友,更加没有所谓的人生目标。最后一次见到谢丹青时,他扇了她一巴掌,同时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极其厌恶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她从小到大都非常熟悉的。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巴男,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一句话不说,他们也可以在一起坐很久。

时间像水一样的流去,中午,她走进一家小面馆,要了一碗酸菜面,还没吃呢,就有人把她认了出来,他们的表情怪怪的,有人像看稀罕物一样的看着她,还小声地指指点点。泪珠儿吃了一口面条,但是在嘴里磨来磨去地吞不下去,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反叛精神,不过那是对主流文化而言,面对小市民的汪洋大海,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吞没了。

她放下筷子,疾步离开了小面馆,闷着头在大街上狂走,似乎希望立刻摆脱掉什么。街道,人流,橱窗几乎是在她的耳边快速的后移。

突然,她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或者是她撞到了别人,总之她的额头剧痛,手上拿着的书稿等物也撒了一地,她蹲下来捡东西,听见那个人破口大骂:“你没长眼啊?”她抬起头正要还嘴,一下愣住了,这个人居然是仁武。

仁武也傻了:“怎么是你啊……”边说边蹲下来帮忙捡东西。

泪珠儿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仁武,你怎么留长发了,好像很傻嘛。”

“别人留我也留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怕拉下,反正人有我有就对了。”

两个人站起身来,仁武道:“你走得这么着急去哪里?”

泪珠儿道心灰意冷道:“我哪有什么地方可去。”

“你现在出大名了,个个人都巴住你吧?你是摇钱树啊。”

“摇你个头,找个地方去吃饭吧,我请客。”

仁武想了想道:“去吃火锅好不好?我的一个哥们儿开的,里面放罂粟壳,香到飞起,我三天不吃就会想。”

“走啊,还等什么?”

“你是不是真的没事?”

正说着,泪珠儿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了一眼是家里的电话号码,听也没听就取消,从早上起,这个号码不知显示了多少遍。

“当然没事。”她说,“你走不走?”

火锅店大得出奇,好像半个城的人都不用上班,都可以坐在这里甩开膀子打边炉。由于地方大,人多,反而没有人注意泪珠儿,她和仁武被带到靠窗的位置,仁武要了一个红白锅底,点了一大堆鱼头和牛羊肉,酒当然必不可少,还没吃呢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

看到仁武,泪珠儿自然想到巴男,便道:“不知巴男现在怎么样了。”

仁武道:“他这个人,死就死在他老爸手上,他爸不肯花钱啊,所以他才判那么重。”

“他爸不是花了一百多万吗?”

“一百多万算什么?人家李嘉诚从张子强手上买儿子,七个亿都花出去了……土财主就是土财主。”

“你们也是手太黑了,不死人就不会有这种事。”

“人在江湖飘,那哪能不挨刀。是巴男自己要出气啊,那个狗屁导演又不知死,懂个三拳两脚还不是把命搭上去了。”

“那就没办法了?”

“等等看吧,总会有机会的……对了,你这两天看报了没有?”

“没看。”说实在的,泪珠儿已经害怕报纸上再出现自己的名字了,从一开始的兴奋到现在的难以招架,已令她谈报色变。

仁武道:“报上说,巴男他们那个看守所由于山体滑坡把围墙给压垮了,好多犯人跑了出来,报纸上叫他们自首,说是会减刑,骗鬼去啊……不知道巴男跑出来没有?他如果来找我,我把他送到新疆去,躲两年就没事了。”

“真有这种事?真有人跑出来吗?”泪珠儿忍不住瞪大眼睛。

“当然真的,不过巴男没来找我,肯定是他腿软,没跑出来。”

泪珠儿眼里的光芒熄灭了,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仁武见到火锅就没命,吃得昏天黑地。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不知为什么,泪珠儿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她的手机号码巴男是不知道的,巴男唯一可以联络的人就是仁武。可是仁武只顾着吃,泪珠儿急道:“你还不赶紧接电话!”

“急什么?没有一件事比吃重要。”仁武抹了一把嘴,慢吞吞地接听手机,“……要账的事你急个屁呀,你以为你是谁?落了定金就催催催,他妈的派出所长叫我搞辆车,作为罚没车处理扩充警力我还没时间去办呢,就你的事着急?你要不能等就塌定好了……”仁武收了线骂道:“一个小K,抠门儿的鬼一样,叫会计连钱带账一起卷走了八百万,有一回请我吃饭是咸菜送白粥,说这样很养命,他妈的我烂命一条不用这么养法。现在好了,他都快得心梗死了。”

“为什么不报警啊?”

“他的账见得了光吗?说不定全是假账。你真是幼稚。”

没有巴男的消息,泪珠儿也知道自己的期待根本是异想天开。不过她真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筷子就开始发呆。仁武辣得满嘴跑舌头道:“吃啊,你看什么?”

泪珠儿仍旧望着窗外,对面一座新起的高楼颇为雄伟,绿色的玻璃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泪珠儿眯缝着眼睛道:“你看对面的高楼,从上面往下一跳,就什么事也没了。”

“你认识我还用说这种话吗?我什么事不能帮你摆平?”

“你连写自己的名字都掉笔画,能帮我写书吗?”

“写什么书啊?拜托你这么屎的桥段都能想出来!人家不仁你就不义这是天理,有什么必要写书?有什么好写的?你以为写出来就有人看啊?这个世界谁会陪着你伤心掉眼泪,还不如看女演员的写真集呢,真是猪脑子。”

泪珠儿无言以对,但好像仁武的话格外醒脑一样。

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泪珠儿刚想挂机,仁武伸手拿过电话:“是你妈吧?让我来教训她几句。”他颇有英雄气概地接听电话,但他显然吃了一惊,一声不吭地把手机递给泪珠儿。

她诧异地拿过电话,刚一接听便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对方是巴男焦躁的声音:“你干吗不接电话?你有病啊?”

泪珠儿还从来没有见过巴男发火,可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抓紧手机,像抓住了一个生命的按钮,她说:“巴男,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你家。”

“那你不要动,我马上就过来。”

“不用了,这两天你妈妈跟我谈了很多,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逃亡生活,我决定自首,说不定还能减刑……”

“巴男,你千万别犯傻,你是无期,怎么减也是二十年,二十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那你就彻底完了。”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也只能愿赌服输啊,我这个人从小就没有什么能力,东躲西藏的怎么过啊,还不是会被抓住,如果在里面表现好,或许还有希望再减一次刑……”

“你什么也别说了,我现在就过来,在见到我之前你哪儿都别去……”

“严安,我是很想见到你,可是……再说自首的时间最后期限是今天下午两点,我们没有时间了,如果以后有空,你还是去里面看我吧……”

“巴男巴男,你听我说,你别听我妈的,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泪珠儿飞速的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五十了。

“她为什么要报复你呢?”巴男不解道,“她对我很好,也没有报警,我想这都是因为你……”

泪珠儿扔下二百元钱,拉着仁武就跑。

计程车箭一般地驶向盛世华庭,然而这时,巴男已经在沁婷的陪伴之下,走进了公安分局的大门。

生活的链条无论把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它自身的本质是丝丝入扣的,其中一个环节断裂,事情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而断裂的可能又无处不在。然而,更多的时候,生活把许许多多的不合理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无话可说。

有一段时间,泪珠儿曾独自漂流,长沙只是她去过的地方之一,远不是她足迹的终点。她去过卢海花的家,去过南京、安徽……凡是母亲在日记中提到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她也找过师晓梁,他们谈了一个晚上。

奇怪的是,母亲留给每个人的印象都是善良和坚韧的,她的才华和聪慧更是不在话下,同时她肯于付出,而且是没有回报的付出,这是许多男人都做不到的。

孤身上路,本来是为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理由——揭露一个虚伪、残忍的母亲。但是,她得到的答案似乎在描述另一个人,而她自己也慢慢地被这个女人风化了,她想到她对她种种的好,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关爱,一种长年累月被病人所折磨般的隐忍,尽管这一切都敌不过仇恨的顽强与久远,说到底,却还是变成了自己跟自己的较量。

只是,也想过就这样算了,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至多从此了断,尘封往事。太多的例子是说人会在最后一刻幡然悔悟。

其实她一直处于极度的矛盾心情之中,偏偏这个时候,在她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媒体掀起了轩然大波,她还能怎么做呢?一个人在公众面前的表现是不可能深思熟虑的,也许她的所作所为就是本能,当然也有表演和作秀的成分,谁知道呢,总之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必须粉墨登场。

恶的链条迅速地排列起来,看上去坚不可摧,儿女情长对她来说只能是过了期的可乐,味道全部变了。

是的,相比之下,善的链条是容易断裂的,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被这个女人带走,于是,它彻底的断裂了。

“……严安,是你吗?”

黑暗中从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令泪珠儿全身的汗毛刷的一下立了起来。她身边是久经考验的仁武,当即也吓得一哆嗦。泪珠儿手上的西瓜刀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件事并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当泪珠儿和仁武赶到盛世华庭时,她的家中已经空无一人,她知道她来晚了。突然,一股热血直冲她的头顶,泪珠儿不顾一切地把这个家,这个她无比痛恨的家砸烂了。仁武站在她的身边目瞪口呆。

转眼间,这儿变成了一片废墟。

也就是在同时,一个罪恶的念头在她心头升起。而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放下了千斤重担,她所有的烦恼不都是因她而起吗?那么很简单,除掉她。

沁婷的相框丢弃在地上,上面的玻璃已经粉碎。泪珠儿指着她对仁武说道:

“帮我把她做了。”

“你确定吗?”

“确定。”

“行啊,给个数吧。”

泪珠儿没说话,用手比画了一下,仁武搬开她窝下去的两个手指。

泪珠儿看看自己的手,仿佛在下一个决心:“好吧,就这么决定了。”

离开了盛世华庭,她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她开始放纵自己,每天跟仁武和他的一班人马在酒吧泡着,蹦迪,大声地说笑,看谁都不顺眼,她再也不害怕公众的目光,她用刻毒的目光回望着这些人,甚至对他们吼道:“看什么看!”

如果有人要打架那就更好,你有多狠,就有多痛快。

她知道这个决定里也包含着对自己的解脱。

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在极度不冷静的情况下的义愤之举。出版社方面出现了一位副社长,在做了一番劝解工作之后,他很诚恳地对泪珠儿说道,你和女编审都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又都是炮仗脾气,有冲突这是难免的,我们决定给你换一个编辑,相信你们一定会合作愉快。这个编辑是个睡不醒,性格很肉,泪珠儿表示要合作还是女编审吧,这种选择让副社长深感奇怪,但女编审得知以后却热泪盈眶。

泪珠儿开始以每天一万字的速度叙述着她的故事,人只有把什么都放下了才能做如此彻底的剖白,面对了她不愿意面对的一切。

那些文字写得相当匆忙和粗糙,技巧和雕琢方面几乎是零,你可以感觉到作者并不想在这些文字面前停留,似乎十万火急的要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种力量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的,飓风海啸一般。

书稿最后写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顽强地生活在仇恨里,这也许是每一个没有被遗弃过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毕竟我们是极少数,而生活是为大多数人准备的,这也就是我以我的方式离开的全部理由。

直到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降临,仁武用手臂卷着从大众搬屋公司拿来的包大柜的毡子,可以说肮脏不堪,初时的颜色十分可疑并且难以辨认,他打开破烂不堪如麻袋片一样的毡子,里面是一把锋利的西瓜刀。

“真的敢杀人吗?”他问泪珠儿。

泪珠儿极其漠然地说道:“有什么不敢的。”

“我真想不通,像你这样的女中豪杰,怎么可能看上巴男这样的人。”

“你不懂。”泪珠儿只是快速地说了这么一句。

毡子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息,泪珠儿皱起眉头。

仁武说道:“……他们会以为这是民工干的。”

一切都是有备而来,只是仁武并不知道泪珠儿为什么会这么痛恨住在盛世华庭的这个女人,当然他也不想并且不需要知道。按照习惯做法,他扑到大床上,用毡子蒙住女事主的头,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泪珠儿已经乱刀砍下。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们感到有喷射状发黏的液体溅到了脸上,身上,血腥之气如暗香般游移,时隐时现。

黑夜赋予人的胆量是不可预测的,白天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夜晚或许不在话下。只是,他们的确都被那个声音给吓住了。

老练的仁武第一个反应是蹲下身去摸刀,他知道即使没有勇气再回身做任何弥补,也不能把凶器留在作案现场。然而刀还没有摸到,床头灯温柔的光芒洒满了室内,仁武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安,你能过来一下吗?”那个声音软软的,软到了人的心窝里。

泪珠儿情不自禁地回过身来,她的眼前一片血光,沁婷便在这血光之中,而她自己,也正在从这血光中走出来……那是她五岁的时候,第一次从福利院出走,那时她坚信她可以找到妈妈……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她就被送回来了,当时她头发乱如野草,脸上黢黑,一双忧伤的眼睛毫无生气,烂了的鞋子用铁丝勉强地连在一起,没有人告诉她今后会怎样,或者还有没有今后……

她们就这样在血光中重叠地出现。

决定做这件事并不是泪珠儿的一时冲动,而是一个了结。她就是这么想的,否则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也无论是受到荫护还是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她都不能释然,或许在她看到日记的一瞬间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不管怎么说,她在干这件事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是冷静的,甚至还想到了严沁婷跪倒在刀刃之下,求她不要这样做,她说,你不能这样对我,安安,你这样做太没良心了,我做了一个母亲所能做的一切……

然而意外没有发生,母亲没有提前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她的面前失声痛哭。

母亲只是对她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仿佛要够着她似的,她说:“安安……我对不起你,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那只手是在垂落之际被泪珠儿无意识地接住的,四周一片寂静,失聪一般的寂静,她捧着母亲渐渐冷却的手,久久地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