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享受爱情(2 / 2)

🎁美女直播

结果是,阿尔贝蒂娜虽没几件衣服,然在对服饰的理解、欣赏的眼光和喜爱的程度上,她却比公爵夫人不知强了多少:

就像占有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个障碍……贫穷远比富有来得慷慨,它给予女人的好处远远超过她们想买而买不起的衣服:它带来对衣服的欲望,对衣服真实、细致而透彻的理解恰恰是从这欲望中产生。

普鲁斯特将阿尔贝蒂娜比作对某幅名画向往已久,匆匆赶往德累斯顿美术馆参观的学生,而公爵夫人则像一个腰缠万贯却既没观画的冲动也没必要知识的观光客,一趟下来,除了茫然不解、无聊厌倦外加腰酸背痛之外,可说是一无所获。

这里普鲁斯特强调的是,实际的占有只是欣赏的一个因素。富人诚然幸运,一有去德累斯顿的念头,他们立马就可以去,在商品目录里看中一件衣服,他们马上就能买,但是他们也因太有钱,愿望满足得太快而受到了诅咒。不错,想去德累斯顿,他们可以登上火车就去,看见中意的衣服,他们可以令其很快出现在自家的衣柜里,然而他们却也因此无缘体味欲望与满足之间的挫折延宕,那满足感也就来得短暂,而挫折延宕虽显然令人不快,却有一个无法估量的好处,那就是让人们懂得并且深深爱上某个对象,不管这个对象是德累斯顿的一幅画作、一件睡衣、一顶帽子,还是某个今晚有事不能与我们约会的人。

Q:他反对婚前性行为吗?

A:不,但是必须有爱情才行。这么说不是出于什么老古板的理由,只是他认为以上床来激发对方的爱情算不得一个好主意:

多少有些抵抗的女人,不能马上占有的女人。那些你甚至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归你拥有的女人,才是令人感兴趣的。

Q:当真是这样?

A:其他的女人当然也有迷人之处,问题是她们冒险到连做做样子也省了,听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怎么说的吧——再美丽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到手,也就不过尔尔了。

且以妓女为例,这种人是晚上招之即来的。普鲁斯特年轻时常有自渎的冲动,冲动剧烈到他父亲叫他上妓院解决问题,他父亲这么做也有让他打消对妓院的畏惧的意思,十九世纪许多人认为嫖妓是项很危险的消遣。在给祖父的一封很坦率的信中,十六岁的马塞尔描述了他的妓院之行:

我太需要找女人来戒除手淫的坏毛病了,所以爸爸给了我十法郎,让我去妓院。但是首先,我兴奋之下打破了尿壶,得赔三法郎,后来,还是因为太兴奋,我没法性交。所以现在我回到了原点,只好等下次爸爸给十法郎再去出空自己,此外还得为尿壶多要三法郎。

但是这趟妓院之旅不仅是场实际的灾难,它同时还暴露了对妓女取何种观念的问题。在普鲁斯特的欲望理论中,妓女居于一个不幸的位置,她们既要勾起男人的爱欲,又要防着不要把对方胃口吊得太高,把戏演得太过火,因为毕竟是商业行为。也就是说,她们无法拒绝男人,无法像良家女子那样说,今晚我没空。妓女中也许不乏既聪明又迷人的,但是她们不能令客人产生疑虑,疑惑自己究竟能不能拥有她们的肉体。结果很清楚,她们多半不可能激起真正持久的欲望。

倘说妓女……对我们没什么吸引力,那不是因为她们不如别的女人貌美,而是因为她们招之即来,是因为她们随时准备着向我们提供我们正想要的东西。

Q:这么说普鲁斯特相信男人想得到的就是性而已了?

A:这里还得再做分辨。妓女向男人提供他们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让他们产生一种已然得到的幻觉,这种幻觉强到足以威胁爱情的萌生。

且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说公爵夫人。她不懂欣赏自己的衣服不是因为这些衣服不如别人的漂亮,而是因为它们得来全不费力,轻而易举的占有愚弄了她,让她以为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也就不再去追求惟一真实的占有方式。在普鲁斯特眼中,想象的占有(玩味衣服的细微之处,以及衣料的褶皱、线缝的妙处)才是有效的。阿尔贝蒂娜寻求的就是这样的占有,只不过她是在无意间进行的,那是求占有而不可得之后的自然反应。

Q:你是说普鲁斯特不大看重做爱吗?

A:他只是认为人类正在失去能让做爱这事进行得更恰当的能力。在普鲁斯特的构想中,纯粹的肉体之爱是不可能的。那时他还是懵懂少年,所想只限于接吻之令人失望:

人显然是比海胆、鲸鱼更高级的生物,不过他还是缺少一些重要的器官,特别是用来接吻的器官,竟是一个也没有。因为缺这器官,人便用嘴唇来代替,如此这般,其效果也许比用一对獠牙去爱抚所爱者要更令人满意那么一丁点儿吧。但是嘴唇的本职工作乃是将其品尝到的种种滋味送达味蕾,故必是只满足于逡巡表面,碰到面颊这个无法逾越之物即止步不前,对错失了滋味的享受还浑然不觉。

我们为何要接吻?从某个层面来说,接吻不过是用一块柔软多肉且潮润的皮肤组织摩擦相应的一块神经末梢区域以产生快感,如此而已。但是,我们对接吻的期待(初吻时的期待最典型)远过于此。我们想要拥有和品尝的不仅是一张嘴,而是所爱者的全部。经由接吻,我们想得到的是更高的占有形式,一旦我们的双唇得了在情人肌肤上漫游的许可,对激发起我们爱意的人的渴望就算有了最后的着落。

然而在普鲁斯特看来,一个吻虽可带来肉体愉快的颤栗,却不能保证我们一定就能获得真爱的感觉。

且举一例。《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在一灿烂的夏日于诺曼底海边散步,路遇阿尔贝蒂娜,自此陷入情网。他被她深深吸引,满脑子都是她玫瑰色的脸颊,她的黑发,她的美人痣,她轻佻而又自信的举止,还有她引发的怀旧之情,他回想起夏日、海的气息、逝去的青春……夏日过去,他一回到巴黎,阿尔贝蒂娜即造访了他的寓所。在海边他试着吻她时,她有些退缩,显得保守,这一次完全不同了,她紧挨着叙述者躺在床上,最后还抱在了一起。这等于说,阿尔贝蒂娜已准备委身于他。谁料接下来的事却令人扫兴:他希望接吻能让他回味阿尔贝蒂娜,回味她的过去,夏日的诺曼底海滨,还有他们初次相遇时的情景,实情却是,他的嘴唇只触到阿尔贝蒂娜的双唇,再也够不到别处,倒像在用长牙爱抚,而且接吻的姿势笨拙之极,他看不见她,他的鼻子太碍事,差点没让他闭过气去。

这一吻也许太不够水准,然而普鲁斯特详述此中的令人扫兴之处,其意恰在点明肉体方式的欣赏中普遍存在的烦难。叙述者明白此时他对阿尔贝蒂娜的身体已可为所欲为了,他将她抱到膝上,双手捧着她的头,爱抚她,但是他似乎只是触到一个严严实实的外壳,心上人仍是难以把捉,遥不可及。

叙述者对接吻的失望其本身也许算不了什么。问题是人们总相信肉体的接触可以径直将我们引向爱的最终目标。是故我们若对接吻大为扫兴,接下来可能就会将此归罪于我们吻的那个人,认定她实在乏味,而非就事论事,归因于接吻太过笨拙。

Q:有什么保证两情长久的秘诀吗?

A:不贞。不是事实上的越轨行为,而是时时感到存在着不贞的威胁。在普鲁斯特看来,惟有嫉妒之情的介入才能拯救被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消蚀得寡淡无味的爱情关系。他曾给过冒险选择同居的人一句忠告:

倘你当真和一个女子同居了,你很快会发现她身上那些使你产生了爱情的东西都消失了,然而嫉妒却能令两个人重新走到一起。

话虽如此,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却未免将这一招用得过头了。失去恋人的威胁或许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对恋人未有足够的珍惜,可因为只知道肉体化的欣赏,他们所能做的便仅止于守住对方的肉身,这样的努力得到的只是一时的缓解,过后又是厌倦。他们因此被逼入一个折磨人的怪圈:他们渴望得到什么人,便伸出一只獠牙去吻他们,吻过之后便觉厌倦。如果有第三者威胁到他们的关系,他们会大吃其醋,一时间旧情复燃,于是再用獠牙去吻,结果是再度陷入厌倦。这怪圈可以看作是男子异性恋的一个缩影,其情形可以这么形容:

当我们害怕失去她时,我们眼中便只有她一个。当我们确信已得到她时,我们才会将她与别的女人做比较,而且觉得哪一个都比她好。

Q:普鲁斯特曾向安德烈·纪德吹嘘他可充当爱情顾问,假如他碰到了不幸的恋人且想帮他们一把,他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A:看吧。我想他会让他们想想诺亚,想想诺亚在方舟上突然间看到的那个世界,想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还有她衣柜里那堆她从来未曾领略过其妙处的衣服。

Q:他对斯万和奥黛特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A:这问题问得好——不过我们也许该记住勒鲁瓦夫人的一句箴言,此人可说是《追忆逝水年华》中最聪明的一个,某次有人问起她对爱情的看法,她很干脆地回答说:

“爱?我倒是常做,可从来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