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鼻音,拖腔很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分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孩子气时,很快就消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很有风味,令我着迷。每当一连数日没有与她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适合我的心意了。
有些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人物被作家写得活灵活现,常让我们阅读时禁不住想起现实生活中的熟人,二者常常出乎意料地相像。且举一例,读到普鲁斯特笔下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就没法不想起我前任女友五十五岁的继母的模样,虽说她不讲法语,不是贵族,现住德汶岛,且根本不像公爵夫人那样多疑。此外,普鲁斯特笔下那位羞涩内向、优柔寡断的学者萨尼埃特也让我浮想联翩,此人常要掩饰真情,他向叙述者询问可否到他下榻的酒店拜访,说话的口气却居高临下,透着矜持。我念大学时有个老熟人菲利普就是这副嘴脸,这位老兄有个毛病,他决不容自己落到遭人拒绝。
“这几天我也许要去巴尔贝克一带,你该不会有事吧?你有事也没什么,我不过是随便一问。”萨尼埃特这样对叙述者说话,那腔调与菲利普约我晚上出去时的口气何其相似。我还在普鲁斯特笔下的吉尔贝特身上找到了朱丽娅的影子,我十二岁滑雪度假时遇见了她,她两次邀我喝茶(她慢慢吃着油酥千层糕,糕屑掉在她的印花衣服上),圣诞夜我吻了她,此后就再没见过面,因为她家在非洲。要是她童年的愿望得以实现,那她现在就该在那边当护士了。
普鲁斯特说得不错:“读小说而不从女主人公联想到自己恋人的某些特征,简直就不可能。”想象一下在巴尔贝克海滨漫步的阿尔贝蒂娜吧,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那顶黑色的马球帽,——多像我的女友凯特!凯特倒是没读过普鲁斯特,她喜欢乔治·艾略特,劳碌一天之后,没准还会翻翻《嘉人》杂志。
凯特/阿尔贝蒂娜
我们阅读的小说与我们生活之间的这种密切联系,也许正是普鲁斯特说出下面这番话的原由:
在现实生活中,哪怕正读着小说,每个读者也还是他原来的那个自己,但是作家的作品如同透镜,作家借助它就能让读者获得从未有过的经历,没有这本书,读者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体验。而读者从书中得到的体验,恰是作品真实性的明证。
但是,读者为何还要做原来的那个自己?为何普鲁斯特写小说也像他逛博物馆一样,那么喜欢强调现实中的我们与艺术作品之间的联系?
答案是,建立这种联系乃是艺术实现对人生有益影响(而非只是让我们逃避现实)的惟一方式。且将这方式称为“德劳现象”吧。“德劳现象”带来诸多好处,它让我们获得了种种可能性——从阿尔贝蒂娜身上认出凯特,从吉尔贝特的身上认出朱丽娅,泛而言之,从火车站报摊前掏钱买廉价读物的人群中认出我们自己。
“德劳现象”之益
(一)去到哪里均如重游旧地
我们会因普鲁斯特从四百年前的肖像画中认出了熟人而大感惊讶,这一事实说明,要让人们相信人之相似相通,实非易事。正如普鲁斯特所言:
过去时代的人们似乎遥不可及。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任何他们自己未曾宣之于外的东西,我们都会不以为然。如果在目下的生活中偶或体验到类于荷马式英雄的激情,我们就会感到不自在……我们想象荷马史诗……就像我们在动物园里隔着老远看狮子老虎。
这样的反应,应属正常——既然我们初识《奥德赛》中的人物,第一反应就是冲着他们瞪大双眼,好像他们是市立动物园栏杆后一群来回打转的鸭嘴兽。想到有个胡须浓密、不怀好意的家伙站在一群整个古人装束的友人中间开口发话,我们的惶惑也不会少到哪儿去。
但是与荷马、普鲁斯特们相识既久,我们终于得益。我们发现,那个看似凶险万分的世界,本质上与我们的世界真的非常相似,与我们生活的时间、空间竟尔相接。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动物园的栅栏尽数拆除,让那些深陷特洛伊战争或圣日耳曼之战的生灵们重享自由。只因他们尽叫“尤里克来亚”、“泰勒马修斯”之类的怪名字又不会发传真,我们就不待见,现在想来真是毫无道理。
(二)疗救孤独
我们也应把自己从动物园里释放出来。不论何时何地,一个人对于何为“正常”的感觉常系于外在的“正常”标准,即行为的合度。小说人物的经验则将人类的行为推向了极致,从而提示我们,在现实环境中未能道出的思想和感受,并非不可理喻。因发现恋人整个晚餐心神不属而负气拌嘴吵了一通之后,听听普鲁斯特的叙述者向我们招供,或许是一种安慰:“一发现阿尔贝蒂娜对我不好,我就对她大光其火,而不对她说我心里多难受。”又道:“只有在离不开她时,我才会跟她闹着要分手。”听罢这番表白,我们会觉得自己热恋时的任情使性,似乎并不像鸭嘴兽的行径,古怪到莫名其妙。
“德劳现象”还可使我们感到自己不再孤独。若是你的恋人温柔无比地对你说,她想多点时间一个人呆着,那意味着她要跟你拜拜了,值此失恋时分,躺在床上,看看普鲁斯特的叙述者如何提炼出这样的警句,真是莫大的安慰——“恋人分手之际,还能把话说得平和得体的,肯定是已然变心的那一个”。看到小说中的人物(妙的是,阅读时那些人物仿佛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并且遭此大难还能继续活着,我们是何等惬意!
(三)触摸心灵
小说的价值不限于将我们生命中熟悉的情感和人事一一描绘,小说还可将这一切写得入木三分,让我们体验到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表达的种种感受,对此我们惟有赞叹。
我们也许有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的熟人,且能够觉察到她神情的倨傲和优越,但也只是隐约模糊的感受,直到普鲁斯特借括号中的文字点明她在晚宴中的举动,我们方才知其为人。这次奢华的晚宴上,有位德·加拉东夫人不识眉眼高低,竟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直呼其名(公爵夫人又名奥莉安·德·洛姆):
“奥莉安,”(德·洛姆夫人立刻两眼向天,对着冥冥中似乎存在的某个第三者面作惊惧、嘲弄之色,好像在请他做证,她可没让德·加拉东夫人如此放肆,直呼她的教名)……
读这样一本刻意求工,写来婉妙而又犀利的书,其结果就是,或许我们合上了书页就会到自己的生活中去细察、寻思被作者写得活灵活现、宛如就在身边的人与事。我们的内心如同新调试过的雷达,在捕捉漂荡于意识之上的浮物,那情形就像你图清静带着收音机走进一间空屋,却发现收音机里只有一个特别的频率是清楚的,满屋子都是发自乌克兰电台的声音,或是某个出租车中心的午夜闲聊节目。于是你的思绪开始四处游走,看看日影移动,注意一张表情丰富的脸,想想某个朋友的虚情假意,说不定还会为什么事情一阵说不出的悲哀袭上心来,而此前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为此动情。总之,书以其充盈的感性刺激着我们麻木的神经,让我们变得敏感起来。
惟其如此,普鲁斯特才会如此向读者进言:
读天才作家的新作,我们会欣喜于种种的发现,我们在书中找到了我们自感羞惭的念头,我们压在心底、不敢表露的快乐和忧伤——一句话,我们发现了一整个我们曾经鄙薄不屑的情感世界。恰是这书教我们领略这世界的价值,让我们幡然猛醒。
说这话时普鲁斯特很低调,他倒没将自己的小说归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