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一惊,两腿一松,下意识地倾身伸手接他,下一刻,却见他哧溜一下,直接就滑到了跟前,单膝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膝,轻轻摇晃,又仰起头,笑嘻嘻地说:“奶奶,不孝孙儿回家了,您气力攒够了没,孙儿身上发痒,就等着奶奶揍呢!”
徐老太定定端详着小孙儿的那张英俊的脸,一动不动,半晌,眼睛慢慢泛红,伸出手,抚摸他的头,点头道:“记得回来就好!奶不揍你,也揍不动了。”
徐致深少年时桀骜无比,只觉长义县的这座徐家宅子,就是绑死他的一个牢笼,终于得了借口脱身离去后,犹如蛟龙入海,鹏翔九天,早几年根本就没想过家里的事,何况家里还有大哥。直到几年后,在南方经历了那一场生死之战,才想到给家中去了一封信,向他们报自己平安,却不想战局纷乱,也不知道信在途中丢在了哪里,此后,时局依旧动荡,终年戎马倥偬,他又数次经历险局,见多了昔日同志翻脸无情,曾经好友勾心斗角,身后如有推手,令他在刀锋不断涉险前行,知身处乱世,时局沉疴,而权力却伸手可得,和野心交织并行,经历的多了,少年的热血和抱负终于慢慢冷却,他成了今天的徐致深,也终于在十年之后的今天,得以趁着此次南下之机,转回曾经被他视为牢笼的家乡。
他还没回来的时候,就经由王副官的口,得知自己当年的信并没有被传送到家,徐家人都以为他多年前就战死了,虽早已经心硬如石,但等亲眼看到白太太鬓边多了白发,老祖母干瘦成了一团,回忆起当年她们对自己的疼爱,心中难免还是愧疚,为了冲淡白太太和祖母的悲伤,这才故意有了刚才的一幕。
此刻被徐老太这么一声,抚摸着头,他沉默了下来。那么大的一个人,就像个孩子似的,安静地伏在干瘦老太太的腿上,一动不动。
徐老太抚摸了片刻日思夜想的小孙儿的脑袋,等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叫他起来,让他坐下,问了些他在外头的事。
徐致深有问必答。
徐老太笑。
“我也不懂你那些事,你出息了就好。这么多年,你也不小了,在外头,可曾娶亲了?”
徐致深微笑:“还没呢,奶奶。”
徐老太点了点头:“你应该也知道的,家里以为你没了,早几年张罗给你娶了个媳妇过来,原本是想让她给你养过继儿子的,现在你回来了,那孩子自然给送回去了,只是你这个媳妇……”
徐老太迟疑了下,指了指边上的旱烟管。
徐致深并没说什么,依旧微笑,若无其事,亲自点烟,点着了,吸了一口,等火大了,烟丝冒出吱吱的声,递了过去。
徐老太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气,继续说道:“我老太太也
想过,你性子不服管,当年就是借着成亲的由头跑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奶奶求神拜佛都来不及,原本是不该再压你什么的。只是这娶进门的女人,和过继来的儿子毕竟不同。当初娶她过来,全县人都看到了,知道她来徐家是干什么的,如今你回来了,要是就这么把她打发回去,给她招闲话,不厚道,咱也怕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闲话。”
徐老太看向孙子,见他依旧面带微笑,听的十分专注,感到很是欣慰,忍不住伸手,再次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女人吧,长的算拔尖,从前性子也一直很好,就是最近,大概一时犯了糊涂,竟撞了邪……”
老太太顿了一下,跳了过去:“总之,你晚上见了就知道,什么都好,唯一有个不好,是个哑子,所以,奶奶就想,要不咱们留下她,让她伺候你,当个小的?你要是觉得伺候的好,等你下回出去,带她随你走,要是觉得不满意,尽管留在家里,就当多养口人,反正咱们徐家,也不是多养不了一张嘴。”
“你看成不?”
徐老太说完,望着孙子。
徐致深含笑,语气轻松:“孙儿考虑考虑。”
……
甄朱知道徐致深今天回了家。
徐家上下,所有人都跑出去迎接,连小莲也跑了出去,去看十年没回的小三爷。
没出去的,大概只有她一个人了。
没有人来叫她,她仿佛继续被遗忘,在这里自生自灭。
直到傍晚,小莲才和前几天被派过来的另两个丫头一道回来了。
她们给甄朱预备好了洗澡水,甄朱在里头洗的时候,能听到她们在外间低声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说话的内容,无非就是小三爷英伟,俊俏,原本因为县城就二爷最出挑,现在才知道,小三爷才是真美男子,还威风。
看起来,她那个还没见着面的“丈夫”,刚回到徐家,就已经俘获了无数的少女之心。
甄朱洗完澡,出来后,选了条浅绿色的裙,换了起来。
她记得向星北曾说过,第一次和她约会的时候,她漂亮的叫他快透不过气。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就是穿了这个颜色的一条裙子。
黑白照里的那个少年,眉眼令她似曾相识。她越发觉得,徐家的这个小三爷,她的“丈夫”,就是她这辈子要遇的那个人。
她换完衣服,小莲帮她梳好头,人都出去了,她就坐在床沿边,像个新娘般的开始了忐忑等待。
她真的感到忐忑。
她不能说话,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都弱的到了极点。
她现在唯一能够吸引男人的,或许就剩这张脸了——那个二爷,大概也是被她这张脸给吸引住了的。
如果徐致深能像二爷一样被她的容貌打动,就算接下来困难依旧重重,但至少,有个顺利的开头,他们可以好好相处下去。
但是,如果他没有呢?
她该怎么办?
……
景泰蓝西洋钟上的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终于,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是厚底皮靴踩在走廊地面发出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稳重,又放松——如果仅仅只从这种步伐声中分析,完全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来人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应该是满不在乎,或者说,并不怎么放心上的。
“三爷!您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