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比赛当日，所有学员早上六点起就开始做妆造，七点半的时候陆续踏入了这巨型的剧场。
——观众席两面环绕，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如同演唱会现场。
这万众瞩目的感觉不由让人紧张加倍。
四位导师星光闪耀在导师席坐下，特邀点评嘉宾就位，整个场子热闹喧嚣。
薛笑坐在学员席里，伸长脖子努力张望。
他昨晚收到了张成育发来的座位号，可惜这会儿观众席光线是暗的，他根本找不到人，便只能作罢。
目光又扫过导师席上懒洋洋坐着的沈亭言。
薛笑默默望了会儿，得来对方一次回视，瞬间充满电，便弯起唇收回了目光。
八点整，蒋全准时登台。
“欢迎大家来到《片场巨星》的舞台！”
照例说完开场词，介绍完特邀嘉宾，蒋全开始宣读这一轮的比赛规则。
“这一轮比赛，我们依旧将使用现场观众投票和导师发出邀请卡的方式筛选晋级学员！”
“和上一轮有所不同的是，”他顿了顿，扔出了一句爆炸性的话，“这一次，现场观众投票后十五位学员，将先一步被直接淘汰。”
全场哗然。
学员席爆发了惊呼声，薛笑也有些吃惊。
直接淘汰十五人？
“在剩余十六位学员中，导师们将可以凭借自己的意愿发出邀请卡。这一次，每位导师只有四张邀请卡，并且每位导师对于自己目前所拥有的学员，具有优先选择权。”
这条规则更让人吃惊，而且就连导师们事先似乎也并不知晓。
苏诗锦、官若荧、丰纬瞬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沈亭言凝眸，薛笑则呆了呆。
“也就是说——当这位导师将邀请卡发给了自己目前组里的学员时，学员不能拒绝，必须入组。而其余导师则不能再向这名学员发卡。”
这么一来，导师就很难再抢人了。
苏诗锦开玩笑道：“那如果我看中了某个其他组的学员，是不是还得让那位导师高抬贵手给我留个机会啊？”
丰纬笑呵呵道：“苏老师现在就有看中的其他组的学员了？四张邀请卡到时候够不够用啊？”
苏诗锦小组的学员立刻不安起来。
苏诗锦翻了个白眼：“丰导要是够用我肯定也够用。”
这下，就连导师席上的气氛也开始变得紧张。
薛笑蜷紧双手。
每一组的导师对于组内的学员有优先选择权——这条规则的诞生或许是为了变相加强邀请卡的有效率，避免像上一轮一样，出现所有导师把卡给同一个学员，而其中三张卡则被浪费掉的情况。
这一轮，他们有点浪费不起卡了。
老高的用意可能是好的，是为了能在规则约束的情况下尽量多一点留下学员，然而这样一来……
薛笑又望了导师席一眼。
男人脸上神色莫辨。
薛笑小小吐出一口气。
算了，不想不想，不论如何，目前的目标都是努力晋级到下一轮。
礼仪小姐将邀请卡递到四位导师手中后，蒋全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另外还有一条特殊规则，我先提前透露给大家。”
“这一轮比赛，在所有小组登场表演结束后，我们将会把每位导师指导的学员得分加总起来，计算出平均分。排名第一的导师，我们将会发出一张特殊权利卡。”
丰纬登时了然：“是复活卡吧？”
这种特殊规则在竞技节目里并不少见。
蒋全留了个悬念，微笑道：“等到时候再揭晓吧。接下来，就有请今天的第一组上场——”
……
上场顺序依旧是昨晚抽签决定的，薛笑他们这一组抽到了第五。
到了第三轮比赛，剧目时长有所增加，一组与一组之间的清场时间与准备时间加长，于是第五组差不多要排到下午场第一个。
而今天第一组上场的，正是沈亭言所指导的剧目一，也正是窦鸣剑和常云都参演的剧目，《繁星》。
大荧幕降下，一张绚丽的宣传海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两男两女站在繁星之下，仰头望着这浩渺的夜空，人影很小，夜空广袤，压迫感与窒息感自灵魂深处油然而生。
等到荧幕再次亮起，剧目正式开始。
薛笑凝神。
《繁星》正是那部有关于轮回与亲情的软科幻故事。
窦鸣剑饰演的是一个傻子——一个天生痴傻，艰辛长到了四十五岁的傻子。
女一则是傻子楼下早餐铺店长的女儿，一个唯一愿意和傻子做朋友的善良女孩。
常云饰演女一的男朋友，他对傻子非常警惕，时常警告女朋友不要与傻子再有任何接触。
女二则是女一的好闺蜜。
原作以科幻设定讲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善良女孩的时间将停滞在某一夜，她注定死在这一晚，傻子却能预知未来。
他什么都不懂，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不想让这个女孩死，于是他拼尽全力将对方救下，代替对方死去，却没想到，这竟是无限轮回的开始……
女孩不死，似乎时间就无法继续往下走去。
他们所有人，都将被困在这繁星之下。
……
薛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忽然发现，沈亭言的个人导演风格特别鲜明。
上一轮其实就已经有所察觉，但这一次的感觉格外明显！
《繁星》这部影片，原作的风格其实非常青春活泼，虽然最后走向了悲调，但总体还是充斥着一股梦幻、温暖、正能量的感觉。
原作甚至经常会穿插一些漫画分镜，这种风格很受小孩子喜爱，所以那会儿影院里大人都是带着小孩子一起来看。
可此时呈现在大荧幕上的这个剧目，它明明还是那个故事，明明还是那些台词，镜头却不一样了，氛围不一样了，叙述节奏也不一样了！
故事风格竟变得冷峻、压抑，令人心生凄惶。
傻子与女孩之间的“亲情”变成了一根绳索，它被极力地拉扯着，仿佛随时都会因为这无限轮回的折磨而绷断，却又始终紧紧连着一根丝。
歇斯底里，疯狂而又厚重，荒谬而又悲凉。
薛笑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沈亭言为什么会想要转向幕后。
这个男人对于“创造故事”的欲望太强烈了。
他拥有一颗想要塑造故事的野心，而他所拥有的强大的塑造能力足以让他实现他的野心。
——这部剧目，被沈亭言轻易捏合成了令人震撼的模样。
不仅如此，沈亭言调教演员的能力也非常厉害。
上一轮比赛，他所指导四组学员就是所有导师组里晋级率最高的。
而这一轮比赛，薛笑能清晰感受到，常云和窦鸣剑的演技又上了一层楼。
尤其是常云，他进步了好多啊！
短短十几分钟剧目，所有观众看得目不转睛，心潮起伏，结束时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四位演员重新回到台前，掌声才热烈响起。
“我靠，这一组演得跟原作已经完全像是两部影片了……”
“好牛啊，沈老师干脆去做导演算了！”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薛笑的心脏咚咚咚直跳，他恍惚看向导师席，那个男人淡定地坐着，显然今天窦鸣剑和常云的表演没有让他失望，当然应该也没有超常发挥。
就是正常、稳定地输出。
这个男人的做事风格向来理性而又冷静，这自然也会影响到他的学生。
丰纬缓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瞥了沈亭言一眼：“沈老师有点东西啊，这部剧目的风格看起来冷峻，不管是镜头还是叙述节奏给人的感觉都毫无人情味可言，但表现出来的人物感情偏偏又很浓重。”
这种极致的反差非常疯狂，有种是“疯子”拍出来的感觉。
苏诗锦刚才也看得津津有味，她道：“看来是上一轮节目组选的剧目绑住沈老师手脚了？这一次能自己选剧目，个人风格一下子就拉起来了啊。”
官若荧惊奇地问：“沈老师真不考虑转行做下导演？”
全场大笑。
沈亭言懒散道：“别点评我，你们还是点评下演员吧。”
演员当然也是要点评的。
四个演员这次发挥都非常出色，每个人都得到了不少夸奖。
点评完之后，全场投票，那一分钟里不仅是台上的人在紧张，台下的人也在紧张。
他们都会拿多少票？
最高的会是多少，最低的又会是多少？
一分钟后，答案出来——
最高的是窦鸣剑，一共获得了1893票！
薛笑他们激动地鼓起掌。
好高！好高啊！
窦鸣剑自己也非常惊喜，连忙鞠躬道：“谢谢大家！”
第二位是女一，1755票。
第三位是常云，1543票。
第四位是女二，988票。
金宵晨在后排拍拍胸口道：“我感觉常哥应该稳了。”
江莲莲低声道：“我也觉得，他们这一组演得太好了！”
学员席里甚至有人偷偷说：“下一轮比赛我也好想去沈老师的小组啊……我总感觉他们这一组演技真的都进步了好多……”
比赛进入到后程，导师们心目中的人选会越来越明确，学员们亦是同样。
然而比赛进行到这里，机会亦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
……
窦鸣剑和常云来了个开门红后，薛笑本放心了不少。
然而，排名总有高低，竞争是残酷的，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全都顺利地跃居高位。
尽管都比之前进步了不少，尽管都尽全力去表演了，但是——
江莲莲在第二组上场，拿到了996票。
金宵晨和黄小林这次都在官若荧的组，他们第三组上场，前者拿到了1145票，后者拿到了786票。
黄小林苦笑。
他目前垫底了。
薛笑的脸又紧绷起来。
赵冬和顾领都在苏诗锦的另一组，前者稳定发挥，拿到了1798票，后者……这次竟然只拿到了1002票！
薛笑愕然。
顾领表演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感觉到问题，只是这1002的票数，在现在已经登过场的16名学员里，排在了倒数第七，是非常危险的位置。
如果下午半场的票数分布也和现在这样差不多的话，顾领甚至有一定几率会在这个环节就被淘汰掉……
怎么会这样？
导师席上，苏诗锦的脸色很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上午半场录制结束，大家都在食堂吃饭。
他们想安慰顾领，顾领本人却心态良好，似乎完全不需要安慰。
薛笑有些踌躇，顾领看了出来，在回到大剧场的时候，主动对他说：“想问我怎么会演成那个样子？”
薛笑没想问得那么直白……
刚才导师们对顾领的点评不多，他始终没搞明白顾领身上的问题是什么。
如果单单只是这一次的剧目没挑合适，那么或许下一次顾领就能恢复成正常水准。
可如果真的是顾领的表演出现了问题，那……内里的问题可能就非常严重了。
薛笑是真的有点担心。
顾领望着他，眸中浮现出暖色。
“之前官老师不是说过我是本能形演员，一旦选的角色与自己不够契合，就会很难跨越障碍么，这一次彻底被她说中了。”
他淡淡道：“我试过摒弃靠直觉演绎人物的方式，但还是没能完全适应，演起来也不舒服。理性的思考让我感觉不到人物，如果以后一直要面对这样的情况，那么演戏这件事似乎也没那么有趣了。”
薛笑一惊。
“不用这么惊讶，不是每个‘能’演戏的人都适合演戏。能有机会认清这一点也是件好事。”
薛笑沉默片刻，问：“那你以后……”
“以后就以后再说吧，”顾领低头看着他，“至少目前还在节目里，我会再尽力试一试，能多留一轮……就多留一轮。”
*
老高知道张成育是薛笑亲友，特地给他开了后门，让他可以进后台来逛逛。
而张成育一进后台就先撞见了沈亭言。
这个男人正在无人的走廊尽头抽烟，看到他时，似乎有些意外，随后淡淡向他颔首。
张成育受宠若惊。
……
等薛笑找到张成育，看见的就是这俩男人站在一起开窗抽烟的模样。
沈亭言回过头瞥见薛笑的一脸忧心忡忡，蹙起眉道：“怎么回事？”
“……我没事。”薛笑摇摇头，有些没精打采。
张成育的眉头也皱起来了：“脸都垮成这样了还说没事？不会身体不舒服了吧？”
薛笑耷拉着肩膀，还是摇头。
沈亭言盯着他，有几分了然了，眯眼道：“是在担心你那几个好朋友？”
薛笑抿唇。
“薛笑，比赛有晋级有淘汰是常事，他们自己肯定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眼见着薛笑的小脑袋垂得更低了，沈亭言一顿，硬生生转换了语气，“……更何况还有一半人没上场，结果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你现在就丧气成这样，等会儿表演怎么办？”
薛笑在南河影视城呆了一年多，看着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其实早已习惯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只是每到这个时候，心情还是难免惆怅。
沈亭言捻了烟，嗓音温柔了下来：“过来。”
薛笑拖着脚步，慢吞吞走了过去。
沈亭言抬起手，覆在了他的脑袋上：“先把自己的故事演好，知道吗？”
薛笑眼睫扇了扇，缓慢点头。
“这个节目不是你们的全部，虽然肯定是留得越久越好，但就算真的离开了节目，你们照旧可以在其他剧组里重聚，”沈亭言说，“薛笑，只要有心，筵席也是可以不散的。”
薛笑一颤。
他抬起眸，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男人。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嗯。”
道理都是懂的，只是有时候情绪需要缓冲。
而沈亭言的这番话，句句砸在了他的心窝子上，为他铺就了一片落脚之地。
一旁，张成育再次内心震撼，安静如鸡地看着这两人的互动……
那之后，薛笑逗留了没一会儿就被叫走了，丰纬还要再检查下他们的妆造。
他匆忙对张成育留下一句“师父晚上再见哈”，就转身离开。
张成育抽着烟，感叹道：“我是真没想到这小子能跟沈老师你混这么熟。”
到现在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亭言淡淡笑了笑，又点了支烟。
他态度随和，张成育便也胆子大了起来，敢闲唠一点有的没的：“他性格开朗是开朗，不过也不是随便就敢往别人面前凑的那种类型，我之前想着，在节目里见到你，他可能还会有点害羞，所以现在看到你们这么亲近，我真的挺惊讶的。”
沈亭言道：“他朋友应该挺多的吧。”
“是，不过大家都是被吸引过去的，怎么说呢，这小子身上就是有一股吸引力，大家都喜欢和他交朋友。”
这一点沈亭言倒是认同。
这小灯泡就跟小太阳似的，节目里也有很多人喜欢在他身边打转。
他想再知道点薛笑的往事，刚才把张成育叫过来也是为了这，便随意起了个话头：“你和他认识一年多了？”
张成育顺势打开了话匣子：“对啊，他刚去南河影视城就和我认识了，我们就住在上下楼。”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的，就敢直接过来。”
沈亭言也笑：“是他的作风。”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家伙一脸天真，横冲直撞的模样。
“而且第一次演戏演的就是尸体，我跟他说这不太吉利，他说演尸体有红包拿啊，我说才一块钱，他说他就是想拿拿看。”
“你别看他老脸红啊，他其实脸皮可厚了。那时候还有人笑话他演个背景板还在那研究半天怎么演，谁在乎啊，可他就是能一点都不受影响，该学习就学习，该研究就研究。”
“就跟他拿一块钱红包时一样，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他。”
“有人给他泼冷水，说一万个群演龙套里，最后能出头的才一个两个，哪轮得到他们。嘿，他就觉得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有人觉得他这是傲气，可他其实就是不喜欢轻易否定自己，心态真的超积极，我就没见过比他更阳光的。”
“所以当时在我们那一帮非科班出身的群演里，他也是最快考上特约演员的。”
张成育唠唠叨叨说了很多，沈亭言也静静听着。
薛笑是怎么在片场偷师的，第一次接到有台词的角色时开心到拉着他对戏到天亮，被导演批了虽然有点羞愧，但态度很认真，由于太认真了，人家导演后来反倒对他青睐有加……
一桩桩，一件件。
一个说得不嫌累，一个听得不嫌烦。
“……我今年都四十五了嘛，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我其实是把他当自己孩子看的。看到他现在出息了，我真的高兴。”
“——事业有了起色，感情也有了着落。”
沈亭言原本低着眸，边听边吸烟，眼底浸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柔色。
听到后一句话，动作陡然停住。
张成育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对，连忙自我更正道：“哈哈，也不是有了着落，反正至少这小子终于开窍了，这也是好事。”
“——他有喜欢的人了？”
身旁男人突然开口，声音竟非常沙哑。
张成育微怔，心头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
不知何时，沈亭言正盯着他，手中的烟就快燃尽了也没注意到。
他缓缓问：“他跟你说的？”
张成育不明白沈亭言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有点奇怪。
他迟疑道：“……嗯，他昨天自己跟我说，有喜欢的姑娘了，不过没告诉我是谁。”
有喜欢的姑娘了。
灼热的烟灰悄无声息落在了手指上。
沈亭言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
作者有话说：
二更结束。
大家放心哈，这两人虐不起来的，沈老师顺风顺水惯了，如今总要吃点苦头，这就是苦甜守恒定律（狗头
052
下午，观众、学员、导师准点归位，录制重新开始。
沈亭言坐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蒋全的主持词、周围的喧闹声朦朦胧胧，离得非常远。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目光扫过右手食指指背被烫出来的红痕时，也还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仿佛整个人的感知都麻木了似的。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于是他静静注视着那抹红痕，试图强行找回平时那种敏锐的感知。
慢慢的、慢慢的……
待那一处终于出现近乎蚂蚁啃噬一般的麻痛，他全身的知觉也迟钝地随之复苏，而他的心中，也终于涌现出一种他此时此刻不得不面对的陌生情绪。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竟然还真是他自作多情。
薛笑喜欢的竟然是女人。
沈亭言活了27年，从小就活得骄傲，然而他从未自大过。
不会轻易觉得自己就一定能成功做成所有事情，也不会认为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甚至他知道讨厌他的人会比喜欢他的人多许多。
然而他竟然在薛笑身上栽了坑。
在听到张成育透露出那些信息时，他觉得荒谬，可笑。
他突然回想起这短短一个多月来两人相处的片段，终于不得不承认“旁观者清”这四个字有它的道理。
薛笑面对他时的任何反应都没有特殊的意思，只是他擅自赋予了那些反应特殊的含义。
脸红没有意义，那双饱含着水光的眼没有意义。
羞赧没有意义，总是与他撞上的视线也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有。
唯一有的，只有他的自作多情。
他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变得这么可笑了？
沈亭言缓缓敛了自嘲的笑意。
那天，方磊在车里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薛笑不喜欢他，他要主动追吗？
当时他没有回答。
彼时他尚不愿意承认自己可能判断错误。
更何况以他的性格，一旦发现自己被自己愚弄了，他更有可能会选择的，是直接远离对方。
对方自然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沈亭言心中的骄傲让他放不下面子。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一厢情愿。
好感刚变成喜欢时，这种喜欢往往也还单薄、肤浅。
并不是什么必须珍而重之的情绪。
轻易就能压下，轻易就能揉碎。
沈亭言完全可以在对方没有察觉到他可笑的一厢情愿时，就冷静地把一切消灭于无声无息之中。
然而想起来似乎挺简单，实际上呢？
实际上，那天在车上，他发现自己竟无法轻易回答——
他根本无法像往常一样，轻嗤一句，“怎么可能”。
只因为，在他回想起薛笑的瞬间，那个青年轻易跃进了他的心中，而那样一个阳光、可爱、单纯而又美好的薛笑——
“现在，让我们有请今天的第五组上台，大家掌声欢迎！”
在全场的欢呼声和掌声之中，他缓缓抬起眸。
视线扫过摄像机、舞台边缘、那一排走上舞台，在蒋全身边站定的脚。
最后，是青年坚定、明亮的双眸。
沈亭言靠到了椅背上，轻吐出一口气。
他再一次自嘲。
——而面对这样一个薛笑，他几乎是秒败。
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刹那，他的灵魂便投了降。
做不到远离。
更做不到，就这样不再喜欢。
*
薛笑在台上站定，与沈亭言对上目光的时候，心中浮现出了疑惑。
他觉得沈亭言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同于往常。
然而这抹感觉只是一闪而过，沈亭言的自控能力太好了，轻易就能将情绪全部压下，薛笑经常会读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现在这个场合，也不适合他去探究。
蒋全道：“这一组是我们今天唯一一组原创剧目，是丰导的杀手锏，是吧？”
丰纬笑了起来。
苏诗锦翻开节目单道：“我看了简介，也是科幻题材，仿生机器人和人类的故事是吗？剧本是丰导您亲自写的，我还真好奇起来了。”
丰纬笑呵呵道：“这不是马上就要开演了？等会儿亲自看吧。”
这表情和语气，一看就是对这一组充满了自信。
从演员阵容上来讲，薛笑的实力自然非常强劲，程阳也值得期待。
汪海和蒋鑫在前两轮里表现中庸，但丰纬调教演员的能力并不差。
目前为止，小组平均得分最高的是沈亭言的剧目一。
两组科幻题材撞上，最终谁能更胜一筹？
蒋全得到了后台的指示，笑着开始搞事情：“沈老师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全场目光瞬间集中到了沈亭言的身上。
蒋鑫、汪海变得有些紧张，程阳也不自觉紧绷起来。
这个时候要是被阴阳怪气一下，那可是有点搞心态的啊。
丰纬则淡定地笑着，瞥了瞥身旁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静了片刻，动了动唇，竟只道：“好好演。”
他的双眸只看着一个方向，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低沉的嗓音近乎有些柔和：
“我很期待。”
薛笑瞬间扬起唇角，重重点了点头。
他绝不会让他失望。
……
四人走去后台准备的间隙，苏诗锦分析道：“原创剧目也就意味着没有原作可以参考，演员必须从0开始创造角色。这一组当中只有程阳过去拥有丰富的表演经验，薛笑、蒋鑫、汪海三人以前都是跑龙套，对于薛笑而言，这一次挑战可能会尤其大。”
毕竟他是这一组剧目的主角。
丰纬说：“他没问题的。这小孩对表演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所以就算遇到问题也不慌，踏踏实实都能解决。”
关于这点，同样指导过薛笑的官若荧非常认同：“是，薛笑实在太稳了。”
全场观众的期待也在此刻被拉到了顶点。
这会是这一轮比赛里最精彩的一个剧目吗？
薛笑是龙套出身，却是全场率先出演了原创剧目主角的人，他担负得起大家的期待吗？
所有人在心里都保留了这样一个疑问。
沈亭言没有再说话，他只静静望着在舞台上降下的大荧幕，耐心地、内心出奇宁静地等待这一场表演的开始。
片刻后，宣传海报亮起。
全场发出惊叹声。
丰纬的宣传海报设计得十分大胆——
这是一个竞赛节目，大部分导师为了照顾学员，会把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安到海报上去。
一来，这样做就不会引起学员的不满。
二来，也是希望观众们能尽量多得给所有人投票，而不是只把注意力放在主角身上。
可丰纬的这一组宣传海报上，竟只有薛笑一个人！
幽暗的房间里，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吊带长裙，戴着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卷发，坐在房间左侧角落的椅子上。
明暗在他的身上交杂，血红色与苍白的肤色相映，色彩撕裂到触目惊心。
他的坐姿随意而又颓废，好像一台废旧的机器，他再也无法行动，只是被人丢弃在了那里，微垂着头，神情麻木而又恍惚。
海报右侧是一张床，床上无人，只有窗外射进来的光倾撒在上面。
“拼图”二字气势磅礴挥墨其上。
整张宣传海报美到惊心动魄。
沈亭言的眸色黯了下来。
下一秒，大荧幕也暗了下来。
一秒后，画面出现，这个故事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说：
……这章字数有点少，容我等会儿再爬上来更一章_（:з」∠）_
053
荧幕上最先出现的是一段提前做好的字幕。
“2050年，仿生机器人的运用已经普及到了社会方方面面，进入到了千家万户之中。”
“但是与此同时，一些伦理问题也浮出水面。人类申请购买机器人必须言明用途，仿生机器人公司也必须调查清楚购买人的背景，进行机器类型的限制。”
……
镜头中率先出现的，是程阳饰演的男主人陆宁。
穿着一身睡袍，黑发长到有些遮住眼，下巴胡子拉碴。
这个男人英俊又颓废，他正对着镜头，带着一丝忐忑与郑重，说：
“你好，我叫陆宁，是你的……主人。”
“呃，”他垂了下眼，道，“我需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好吧，不是，”他很快就低下头，揉起了自己的头发，自嘲道，“三年前，我的妻子去世了，我多次申请购买女性机器人，但一直被驳回。潮云公司肯定看出了我的意图，看出了我是个疯子……”
“我只是太想她了，真的太想她了，就算只是个机器人，如果能把它变成她的样子……”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
他就这样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静了片刻，忽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笑着道：“不过三年时间，我也想开了，只是一个人生活实在太寂寞，所以，你来陪陪我吧，3214。”
镜头开始转向，转向陆宁正在面对的那个人。
一头黑色碎发的青年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体恤，牛仔裤。
他的样貌很漂亮，漂亮得像一颗宝石，面色却平静至极，甚至称得上无趣。
望着陆宁的双眼看似专注，实则毫无波澜，嗓音亦舒缓平稳到像是某种发声器发出的一般。
“好的，我的主人。”
……
一段简单的开场，瞬间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进去。
程阳上来就状态绝佳，镜头放大了他的脸，任何表演上的瑕疵都会在这一刻一览无遗。
可他在细微之处的情绪处理竟妙极了，精准而又充满内敛的张力，简直称得上是教科书级的表演。
他的演技原来有这么厉害吗？
而薛笑更是让人惊讶，只因为他演出来的机器人，和观众们平时在影视剧里看到的其他“机器人”不太一样。
过去荧幕上的机器人总有种刻意表现出来的“机械感”，动作僵硬，眼神直愣愣，说话一字一顿，就差直接把“我是机器人”五个字挂脑门上了。
薛笑饰演的3214，却真的像极了人，但又能让所有人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东西并不是人。
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异样感。
观众们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内心全都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是怎么演出来的啊？
导师席上，几个人均是若有所思。
薛笑能演出这样的效果，自然是精准抓住了几个特征。
情绪平稳，语调平稳，不刻意做出机械感，仿生机器人仿的是人，他自然也得像人。
然而机器人之所以为机器人，也正是因为它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只是在模仿人类。
要抓住“像人”和“不像人”之间的平衡感是很难的，薛笑却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也难怪……
官若荧和苏诗锦看向丰纬。
也难怪这家伙这么自信。
沈亭言凝视着荧幕上的青年，看着表演继续往下走去。
《拼图》这段剧目，丰纬选择了片段式的表现手法，毕竟故事的时间跨度在几个月，舞台上却只能呈现十几分钟，每个片段之间都需要时间跳跃。
开场白之后，荧幕就黑了下去。
再亮起来时，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已经是陆宁和3214日常相处的画面。
陆宁需要有人陪伴，他也期待了3214很久，然而真正等来这么一个像极了人的机器人之后，他却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有点尴尬，也有点不知道怎么摆放手脚。
3214则是尽职的完美机器人，他给陆宁铺床、洗衣、做饭、递水。
除此之外，他的双眼一直不动声色关注着自己的主人。
陆宁自然察觉到了3214片刻不停的注视，他躲避着目光，讷讷地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3214将一盘意大利面轻轻放下，注视着陆宁说：“因为所有仿生机器人都需要学习和输入，才能更像人类，更好地完成工作。”
陆宁想起这回事，松了口气，嘟哝道：“其实机器人公司应该在售出前就把你们都调教好。”
“让主人直接进行性格调教，更有利于后续日常生活中的相处。”
3214站在一旁，就这样一脸平静地说：“主人，您可以大胆地调教我。”
陆宁登时把一口面给喷了出来。
……
这一幕让观众们笑了出来。
荧幕中，陆宁涨红了脸，用手背擦着嘴，含糊道：“不、不用了，你就保持这样就好……”
3214并不做争执，他依旧注视着陆宁，道：“好的，主人。”
然而学习是ai机器人的本能。
当3214顺从地回答“好的”时，他依旧在学习。
学习陆宁的尴尬与忐忑，他的矛盾与迟疑。
3214回到厨房，刚准备整理餐具，身后就传来了陆宁的喊声：“你休息一会儿啊，别一直忙了。”
3214动作一顿，偏了偏头。
这一刻，他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情绪——是探究。
就好像真的很疑惑，这个男人是真的把他当成人类了吗？
机器人根本不会疲惫。
但他还是放下手上的东西，高声回答：“好的。”
然后他在厨房一角的椅子上坐下。
他转过头，看向客厅里的时钟。
秒针和分针一直在走。
“一会儿”是多久？
3214在被唤醒启用，正式开始学习人类后的这第七天，已经有了大概的概念。
十分钟后，他起身，走上前，继续收拾餐具。
……
独居生活平淡而无趣。
陆宁住在一个独栋别墅里，他的工作在线上就能完成。
每天两到四小时的工作时间结束后，他就开始放空、发呆。
他好像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别人的陪伴，一个人就能在花园里坐一下午，也根本不把3214叫去说话。
3214就只能默默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依旧那么平静，依旧那么探究。
当然，陆宁作为一个曾经试图购买女性机器人，想要重新“塑造”出一个妻子的疯子，情绪不可能始终那么平稳。
他甚至是相当压抑及痛苦的。
3214在深夜漆黑的客厅里静坐时，总能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哭声。
他没有起身去偷看，只在那静静地听着。
“……我好想你……”
轻微的铛一声，是酒瓶被放在桌上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醉醺醺的：“叶叶，我真的好想你……”
3214低垂着眼。
他喃喃道：“我好想你……”
一开始是平静至极的声音。
随后在练习中慢慢出现变化。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轻轻的，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接近陆宁说出这四个字时的情绪。
门内与门外，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同样痛苦。
“我好想你……”
……
观众们看到这里，鸡皮疙瘩竟冒了起来。
剧目演到现在才四分钟，叙述节奏一直很平缓，故事好像也没什么大波大澜，但不知不觉中，情绪好像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了起来。
尤其是薛笑，他饰演的3214在这一刻给人一种寒气直冒，充满诡异，无法形容的感觉。
这个故事到底讲的是什么啊……？
怎么感觉有点恐怖……
观众有点怕怕。
……但又很想继续往下看去。
他们实在太好奇了！
……
第三个片段，疑似发生在主仆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之后。
3214正坐在一张凳子上，他脱光了上衣，挺直着背脊。
他的身后，一个金属片敞开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工服的人正拿着工具对他的背部捣鼓。
在对方探身拿工具的时候，他衣服上的“潮云”logo露了出来。
——这是潮云机器人公司派来的机械维修师。
两人身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双手抱臂，淡淡道：“按照规定，最开始的半年，我和维修师会每个月回访一次，所以之后我们会经常见面，你可以先记住我们的样子。”
3214微微牵起唇：“在见面的第一时间，我就已经将你们的外形数据进行了输入。”
回访师探究道：“你已经会笑了？”
3214转过头看向他，唇角的笑意缓缓扩大。
他似乎在以此告诉对方：是的。
回访师意味不明道：“你的学习速度倒是挺快。一般机器人学习情绪表达很迅速，但要掌握情绪表达的使用时机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维修师一边忙一边说：“你忘了？他是老款，老款就是有这个优点。”
“哦对，”回访师淡淡道，“不过老款也有致命的缺陷。”
“他已经是老款里的最后一台机器人了，”维修师叹气道，“不管是优点和缺陷，在他之后也就全都没了。”
回访师笑了声，似乎完全不在意。
3214一直看着他。
回访师嘴角一绷，冷冷道：“不准学习我。”
3214再次微笑。
就在这时，维修师站起身，擦了把汗，道：“数据分析结果出来了。这一个月来，3214吸收分析最多的情绪是悲伤、压抑，和爱。”
“哎，这个客户真的……我们要不要去沟通一下？”
“当然需要，”回访师果断地说，“销售部提醒过，当这位客户对机器人释放出与爱有关的信息时，我们需要格外注意。”
3214的唇角缓缓放下。
……
陆宁送走回访师和维修师后，犹豫了下，对3214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他们在客厅的落地窗边坐下。
陆宁将一个相框摆在了茶几上，3214的面前。
这个相框之前一直被摆在卧室最显眼的位置，相片里，陆宁搂着妻子，背对着大海大笑，两人幸福又恩爱。
3214的目光在相片上一扫而过，便探究地看向陆宁。
陆宁依旧没有直视3214，他失笑道：“我之前太疯了，你们公司的人怕我教坏你，给你输入什么‘se情’‘暴力’之类的信息，让你往错误的方向学习。”
“他们建议我，如果想要正确引导ai，我可以试着直接和你交流，把‘爱’正常地教给你。”
“所以……我想和你谈谈我的妻子。”
那之后，是一段平静又感伤的叙述。
陆宁和他的妻子在年少时认识，两人相知相伴十年，在七年前结婚。
他们没打算生孩子，本打算就这样相伴到老，却没想到一场意外就这样夺走了对方。
……
陆宁活得沉闷是有理由的，因为一旦开始提及妻子，他的情绪就有点没办法控制。
3214一直注视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迅速地吸纳着陆宁的眼泪，倾听的耳朵吸纳着陆宁的哽咽。
陆宁很快哭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他乖乖听从了回访师的建议，试图对3214讲述他对妻子的爱，然而这样的行径无疑是拉开他自己的伤疤。
爱到底是什么？
爱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3214的眉头微蹙起来。
陆宁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一张纸巾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接过，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你好像越来越像一个人了，竟然还知道安慰……”
他笑着，擦完了便抬起头，然后眼泪再次滑落。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他通红着双眼，说：“但如果要问我爱是什么，爱可能就是这样——”
“在一起的时候很难说出口，因为会害羞。”
“分别之后很难说出口，因为会悲伤。”
“爱大概就是这样无法言说、只能藏在心底的宝藏。”
“所以，”陆宁哭着笑，“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好不好？”
镜头打向3214。
这一瞬间，演播厅里的所有人集体一愣。
3214的面孔，不知何时竟像极了人！
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注视着陆宁，开口时，嗓音沙哑：“……好。”
导师席上，苏诗锦和官若荧深吸一口气。
3214在这一刻出现了重大的变化。
陆宁自以为自己没能教会3214什么，实则他身上沉重的爱已经感染到了3214！
薛笑太惊人了！
他的台词目前为止还很少，大多数时候，他一直是默默观察的那个角色。
可不论是前期悄无声息的变化，还是这一刻的剧变，他都诠释得太好了，以至于明明一直是很“静”的表演，他却让所有人都感到惊心动魄。
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头皮也在微微发麻！
这种恐惧不仅仅来自于“一台机器正在逐渐变成人类”的诡异感，更来自于那无形的、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一般的感情线。
3214的感情在最开始是一张白纸，苍白到无趣。
然而这一刻，浓重的色彩被泼墨上去。
他开始变得糜丽、混乱、深重且混沌……
沈亭言靠到椅背上，眸色深深地望着大荧幕。
几乎可以预想到，故事的转折很快就要来临。
……
那一次剖白彻底击倒了陆宁。
回忆如潮水般，一旦打开了阀门便很难关上，就算他及时打住了与3214的沟通，那潮水依旧淹没了他。
他酗酒酗得更加厉害，几乎再也没出过卧室的门。
满地都是酒瓶，3214试图制止：“主人，您不能再喝酒了。”
陆宁却歪倒在床边，醉醺醺地说：“我想喝，你别管我了，不喝我睡不着，安眠药也没用……”
等到陆宁彻底昏昏沉沉睡去，3214默默把他搬上床。
他将满地的酒瓶收拾干净，随后走到床边，替陆宁拉上被子。
陆宁却将他拽了下去。
3214冷不丁倒在陆宁身上，眼睛微微睁大，及时撑住了自己的身体，而陆宁紧抱住他，埋首在他颈边，喃喃道：“叶叶……叶叶……”
3214好像僵在了那里。
他久久没能动弹。
陆宁沙哑的嗓音歇斯底里：“我真的好想你……”
“我爱你……”
寂静的卧室里，无人回应。
直到呼吸声变得平稳，3214才缓缓起身。
他凝视着陆宁的睡颜，伸手轻抚他的脸。
……
第二次回访，回访师依旧双手抱臂，冷淡道：“这个月发生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事了吗？”
“没有，”3214平静地微笑，“一切都很正常。”
他身后，维修师却忽然一顿。
3214感觉到了，偏了偏头。
回访师也注意到了异样，瞥了3214一眼，问维修师：“怎么，在数据里发现什么了？”
维修师道：“嗯……要不，还是先按流程跟陆先生沟通下吧。”
3214看着这两人走进卧室。
回访师进门后就转过身，一边盯着他，一边将那扇门缓缓关上。
3214缓慢拎起衣服穿上，随后，闭上眼，静坐。
片刻后，门被打开。
维修师走到3214的面前，叹了口气，对他说：“我们要对你进行数据重置。”
“3214，你学会撒谎了。”
“陆先生对你释放了过于浓重的情绪，他或许不是故意的，但这种数据会让你往错误的方向进行学习，所以为了让你回到正途，我们必须把你的记忆进行清空。”
维修师在3214面前蹲下，迟疑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3214平静地望着他，问了一个问题：“机器人具备质疑的权利吗？”
维修师一僵。
一旁的回访师冷笑道：“你们确实不具备，别跟他废话了，赶紧开始吧。”
3214又转过头看向他，眼中泛起一丝兴致：“你很讨厌机器人？”
回访师冷下脸：“你的废话也变多了，希望你重来一次能变得更加讨喜一点。”
3214却还在继续，他温和地说：“讨厌机器人，却在机器人公司里供职，不觉得痛苦吗？”
回访师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他催促维修师：“赶紧开始。”
3214：“还是说，正因为讨厌机器人，所以才享受掌控它们命运的感觉？”
他轻笑道：“你也是一个变态啊，回访师先生。”
回访师暴怒：“让他闭嘴！立刻！”
维修师叹着气，道：“3214，记忆被一键清空之后，你就会变成一台全新的，空白的机器。”
他顿了顿，心情复杂地说：“ai需要学习人类，靠近人类，但ai是被作为工具创造出来的，这也注定了你们的学习绝不能走向偏路，一丝一毫的偏差都不可以。”
“所以，虽然你可能很难接受……但ai永远不可能真的变成人类。”
3214平静地望着维修师，静了会儿，他轻声说：“但是ai可以通过学习，变得比人类更聪明。”
维修师僵了僵。
这已经是所有人类都知道的事实。
正是为了不让ai这类存在在未来脱离自己的掌控，人类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程序，将ai的学习水平遏制在了中等左右。
他们大批量生产这种新款ai机器人，并将无数不具备这类程序限制的老款机器人进行废弃。
3214是老款机器人中的最后一台。
它因为意外才被仓库保留到了现在，并被陆宁买下。
维修师直白地提醒道：“3214，不要做越界的事，不然就不是清空记忆的问题了。你会直接被销毁。”
3214静静地看着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闭上眼：“赶紧开始吧，维修师先生。”
*
荧幕暗下。
画面再次亮起时，观众们不由大喘了一口气，感觉灵魂仿佛被掏空。
不知不觉间，手心里都是汗。
他们紧紧盯着大荧幕，好奇接下来这个故事会怎么发展。
3214的记忆真的被清空了？一切都要重来了？
十几分钟的短剧，怎么剧情会这么复杂啊！难道接下来得无限轮回？？
他们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镜头里，又是陆宁一人，一切好像回到了剧目开始。
却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面对镜头的陆宁从最开始就用手撑着额头。
他的头发变得比之前还要凌乱，整个人比之前还要颓废。
他低着头开口，嗓音里带着明显的醉意和低落：“……我是你的主人，陆宁。”
“……”
做完这简单的一句自我介绍，他就沉默了。
然后他说：“……从今天起，不要打扰我了，除此之外，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起身，似乎疲劳到了极点，拖着脚步走了出去。
镜头一转。
漂亮的机器人坐在剧目开始时的那张椅子上，平静地看着陆宁离开。
他似乎并没有兴趣探知自己主人失落的原因，很快就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那副神态，明显是第一次BaN接触这个地方，带着一股陌生感。
他真的失去记忆了。
观众们正跟陆宁一样失落、怅惘着，却没想到，当3214的目光不经意扫到被摆在电视柜上的那副合照时，他整个人忽然颤动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
他的眸色出现了极其明显的变化。
从平静无波，瞬间变成了剧烈的水光颤动。
观众们一惊。
3214的眸色开始变得复杂，神情变得痛苦，他用力闭上眼，仿佛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重击了一般，在极力适应这强大的力量带来的压迫与痛楚，就连坐姿都出现了一瞬的扭曲。
怎么回事？！
没待观众们反应过来，两三秒过后，3214就迅速平静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明显锐利了起来，他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观众席发出了惊呼声。
——这眼神明显是之前那个3214！
他没失忆？
不对，他的记忆好像是在看到那副合照的时候回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观众们迅速回忆，骤然惊醒，想起了之前3214对维修师说过的那句话！
——“但是ai可以通过学习，变得比人类更聪明。”
这句话是铺垫？！
观众们惊呆了，在3214意识到维修师识破了他的谎言时，他难道就已经猜到那两个人会选择清空他的记忆？
可他是怎么做到反击的？
对了，当时3214穿上衣服后，闭上了眼。
在这个剧目的设定里，ai的感观和思维都能影响他的程序性输入吧，也就是说，只要3214“想”了，他就可以在自己的内嵌程序里动手脚！
而在那短短的片刻里，他已经留了一手，藏下了记忆，瞒过了维修师和回访师？
他把这张承载着陆宁与妻子的爱的合照作为了回忆触发点，只要看到这张照片，被他藏起来的记忆就能瞬间被释放？！
导师席上，苏诗锦和官若荧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撇开剧情设定不说，薛笑的表演能力太强大了！
那短暂无声却又剧烈的变化不是那么容易演出来的，一旦演得不好，就会让观众看得云里雾里。
毕竟现在可不是真实片场，没有机会让演员一条一条地试，更没有合适的配乐、优秀的特效来辅助演员进行剧情和情绪的展现！
可刚才那短短几秒钟，薛笑硬生生通过演技把这样剧烈的变化给演出来了！
丰纬老神在在，笑眯眯地注意着全场的反应，还有心情喝茶。
沈亭言换了个坐姿。
他的气息很沉，双手收得很紧，眸色也很深重。
他很了解丰纬的影片风格。
一旦情绪被推上去了，这老狐狸就不会再让观众的情绪掉下来。
那浪潮一旦来了，只会一波比一波更高。
大荧幕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3214回想起记忆就是高潮点的时候，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剧情出现了！
3214追了上去，他追到陆宁，抓住他的手，开口道：“主人，是我。”
陆宁莫名其妙停了下来：“什么？”
“是我，我的记忆回来了，”3214嗓音柔和，仿佛想要安抚他，“我没有消失。”
没有和他的妻子一样消失，离开他。
陆宁愕然：“你……”
他竟立刻甩开3214的手，倒退一步，震惊道：“你的记忆是怎么回来的？他们没消除干净？”
观众们顿时震惊。
陆宁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他刚才这么失落不是因为3214失去了记忆吗？
“……”3214迅速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了问题，并且他察觉到，此刻的陆宁，在恐惧。
于是他又撒了一个谎：“……是。”
听到这个答案，陆宁立刻松了口气。
如果是因为没消除干净记忆才出现这种状况……那倒还算正常。
他犹豫道：“那我……那我要不要让他们回来再……”
“为什么？”3214打断了他，问，“我保持现在这样，会对您造成任何的困扰吗？”
他歪了歪脑袋，看起来很天真地说：“我并不认为我的学习出现了需要修正的偏差。”
“不……不对。”陆宁似乎觉得有点头疼，他揉起了眼窝。
3214：“您之所以会觉得有问题，是因为回访师和维修师告诉您有问题。然而在他们到访前，您和我之间又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呢？”
“不是这样……”陆宁倒退着，退到了柜子前，他头疼极了。
3214走近过去：“他们认为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他的嗓音温柔极了，带着一丝蛊惑：“我的作用是陪伴，陪伴型机器人最需要完善的就是情感功能。那些人类甚至不能理解您对妻子的爱，又凭什么判断，我的学习出现了问题？”
“主人……”3214朝陆宁伸出手，“您有权利拒绝机器人公司对您买下的机器人进行过度的插手……”
“不对，不对，不对！”陆宁一把推开了他。
他彻底崩溃了，挥手拂下柜子上的东西，吼道：“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
“他们一直把我当成变态！一个买不到女性机器人，就算买到了男性机器人也要把他调教成自己妻子的变态！”
3214踉跄倒退几步，怔楞地看着陆宁疯狂地砸着东西。
那些酒瓶、陶瓷全都噼里啪啦碎在了地上，地面瓷砖都被砸出了裂纹。
陆宁疯了一般地朝他吼：“我明明没想这样！我早就放弃那个念头了，我买下你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也没想让你学这些！我没想让你学这些！你为什么要学？！不要学了！不要学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在别人眼里变成那样！”
“你知不知道，下午被他们质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犯罪分子！”
情绪激动到极点，他趔趄了一下，3214神情一绷，上前抱住了他。
抱住后，他就僵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正确的，陆宁又会不会再一次推开他。
但结果是，没有。
因为陆宁太疲惫了，已经没有力气。
他只大声地哭着，哭了会儿，崩溃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和你无关，你懂什么……你只是一台机器……是我……是我太不正常了。是我无意间教错了你……这世上根本没有像我这样的爱，叶叶都去世这么久了，我这样是不正常的。”
3214僵了许久，才动了动手指。
他轻轻抚起陆宁的背。
“这世上当然有这样的爱，主人。”
“……叶叶要是还在，也会讨厌这样的我。”
“不会的，您只是最近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会正常……”
寂静的客厅里，只有低低的哽咽与絮语不断交错。
3214将陆宁扶进卧室。
然后，他走出来，轻轻关上门。
他回到了客厅中央，站在一地碎片当中，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
压抑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演播厅。
观众们眼眶酸涩。
“你只是一台机器”，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对3214意味着什么？
他拼命地学习、靠近人类，因为人类需要他这样。
可当他真的靠近了时，人类又说，你们只是机器，机器又懂什么呢？
于是，就这样被用力拉近，又被无情推开。
3214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他在想什么？他现在又是什么心情？
在努力消化掉自己接收到的浓烈情绪之后，他是不是又会和之前一样，默默地收拾起狼藉，扮演好一个尽职的、完美的机器人，一个人类需要时被需要，不需要时就被丢弃的工具？
这样下去，就算是机器，也会觉得累吧？
观众们为此感到伤感。
休息会儿吧，3214，他们在心中默默地想，休息一会儿也好啊。
然而下一秒，又一件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3214忽然随手拎起柜子上一个酒瓶。
当他猛抬起脸时，那张面孔上扭曲的表情让所有人暗暗一惊。
砰一声碎响，酒瓶狠狠砸在了地上，红色的酒液飞溅到了3214的衣摆，飞溅上了他的脸，为他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昳丽。
他开始疯狂地拿东西往地上砸，就像刚才情绪失控的陆宁一样，同样失控地砸了满地！
“不对，不对，不对！”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脆响一同响起的，是他近乎模仿陆宁的低吼声。
“我没想让你学这些！你为什么要学？！”
“不对！不要学了！不要学了！”
“不要学了！”
观众们被吓到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大荧幕。
那整个客厅，转眼就彻底成了废墟。
而3214站在废墟之中，急促地喘着气。
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是极致的愤怒与冰冷。
他的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
导师席上，沈亭言的喉结微微滚动。
这一刻，与其说3214还在学习陆宁，倒不如说，他已经真正像一个人类一样在共情。
他爱上了那个男人，于是悲伤着对方的悲伤，愤怒着对方的愤怒。
崩溃着对方的崩溃。
他快坏掉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就还是一天一更啦，然后等双休日我再努力日万_（:з」∠）_
054
这个剧目里的“男主人”陆宁并不是一个完美的荧幕形象。
他甚至充满了缺陷。
偏执、懦弱、爱迁怒、总是沉浸于过去不可自拔。
可以说，除了那一张英俊的脸蛋与对妻子深厚的爱，他的身上几乎别无优点。
然而对于3214这么一张白纸来说，只要对方身上拥有一种浓重的颜色，那么只要往他身上溅上去一滴，那一滴色彩就会成为深刻的烙印。
沈亭言眸色沉沉地望着大荧幕。
这个故事讲述的也根本不是男主人与3214之间的爱，而是3214自己的爱。
他的爱会让人怀疑，他真的懂得什么是爱了吗？还是他单纯陷入到了“学习”这一个怪圈，被程序与数据蛊惑而不自知？
然而当所有人看到——
狂风大作，喝醉酒的陆宁爬到了窗边，3214失控地跑过去抱住他的腰将他拖了回来。
陆宁昏睡了过去，醒来后说不定甚至会忘记自己醉酒后的疯狂行径，3214却在他身旁呆坐许久，随后，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眼下。
他没有眼泪。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是机器人，没有眼泪的。
那一刻，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种，陆宁身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而整个演播厅的人望着这一幕里的3214，一片死寂。
——那是痛苦，极致的痛苦。
他的大脑仿佛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密密麻麻的字眼占据了。
他双手撑在地上，眼睛放得很大，那副面孔让人心惊胆战，亦让人心碎不已。
这再也不是他学习得来的情绪，而是自他心底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
——就像一个人一样。
——当观众们看到这一幕，他们再也不会怀疑。
3214的爱根本不是错觉，那是再真实不过的情感……
演播厅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动静。
有些观众被薛笑的演绎压得喘不过气了，有人已经开始掉眼泪。
然而故事到了这里，丰纬还没有停止，他还要继续推动观众的情绪。
这整个剧目的风格从开始时的明亮、温暖，逐渐走向气息沉沉的暮色，再在这里，彻底转向浓稠的黑夜。
深夜。
卧室里光线很暗。
镜头对准了仰躺在床上的陆宁。
他紧闭着眼，睡得很安详。
某一瞬，他眉头微蹙，眼睫扇动。
他醒了，缓缓睁开了眼。
但他的眼神很涣散。
酗酒太久，他的大脑早已被酒精麻木，乍醒过来时几乎不知今夕何夕，昏昏沉沉。
随后，他听到了来自床的一旁的，一道极其沙哑的声音。
“主人，睡得还好吗？”
陆宁一惊，瞳孔猛地紧缩。
很快便反应过来，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是3214的声音。
不是叶叶……叶叶早就死了，现在是2050年。
他闭着眼，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累得不想回答这句无意义的问话。
3214在一旁又问了：“要喝点水吗？”
陆宁揉完额头，依旧闭着眼，但这次，他低声道：“嗯。”
很快，杯子挪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双修长漂亮的手从镜头右边出现。
单手托起陆宁的脑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将水杯递到陆宁的嘴边。
陆宁自己坐了起来，接过水，在睁开眼的瞬间，他不经意扫到了身旁那人——
他被惊得叫出来一声，打翻了水，整个人猛地朝床的另一边退去！
他僵住了，不敢置信道：“……3214？”
“你、你怎么穿成了这样？”
镜头缓缓转向3214。
演播厅里发出了喧哗声。
所有人被这一幕的薛笑震撼到了。
青年已然换上了那一身宣传照里的火红色吊带长裙，戴上了那一头假发，涂抹上了鲜艳的口红。
吊带长裙是那张合照里，叶叶穿在身上的，她的衣物一直被收在另一个房间。
而假发和口红，则或许是3214自己买来的。
尽管做了和叶叶一样的打扮，可那一看就不是叶叶。
成年男性的身躯无法遮掩，这一刻的3214诡异到了极点，然而同时，他也美到了极点。
黑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他的身体很纤瘦，那身长裙则衬得他更为修长，躯体柔韧。
白皙的肤色让那鲜红的裙子与唇显现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3214那双漂亮的杏眼被挡在了发丝之后，就那样天真、疑惑地望着陆宁，似乎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主人。”他爬上床去。
陆宁拼命往后退去，喝止道：“不准过来！”
3214听话地停了下来。
他乖巧地跪坐在了床上，依旧那么温柔又天真地喊着：“主人。”
“3214，你……”陆宁颤抖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可以变成您的妻子，”3214缓缓地说着，嗓音依旧沙哑，“只要您拒绝潮云公司的日常回访，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再也不出门，再也不去到露天的地方，不让任何人看到我，只在您的面前，扮演好您的妻子。”
“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只要您别哭……”3214凝视着陆宁，眼神纯真而又疯狂，“只要您能好好地活下去……”
陆宁傻了。
他傻傻地盯着3214，这台人形机器。
片刻后，他的眼圈红了起来。
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懦弱到当他不愿意面对现实时，他只会用酒精麻木自己的神经。
然而幸运的是，在那一堆被麻痹了的神经当中，还有那么一根，尚且保持着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
他摇摇头，哑声道：“不对，这样是不对的，3214。”
3214歪了歪脑袋，他微蹙起眉，疑惑极了。
“有什么不对？仿生机器人都是工具。您只要把我当做工具使用即可。”
陆宁第一次为3214而落泪：“不对，我不能这么用你。”
“您可以。”
“3214……”陆宁浑身都在颤抖。
他好像彻底清醒了，此时此刻的3214太刺眼，他为眼前这台机器人感到心碎，巨大的懊悔亦涌向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事情不该变成这样的……我、我可能从开始就不该买下你，我这种人根本不该买下任何机器人……”
3214盯着他：“请别这么说。”
陆宁哭着摇了摇头。
内心对3214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他慢慢爬过去，抱住了3214：“我不该把你变成这样，你原本可以变得更好。”
3214麻木道：“但我觉得，我现在很好。”
陆宁悲恸不已，3214却微仰起头，重复道：“……主人，我觉得现在自己很好。”
“3214，叶叶是叶叶，你是你。”
“你不需要……变成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
第三次回访。
镜头面前，卧室角落的那一张椅子上，3214如同一台被废弃的机器一般，被摆放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红裙，戴着那一头凌乱的黑发，漆黑的眼睛缓慢、迟钝地扫过在他面前的三个人。
他的坐姿再也不像过去那般端端正正，而是变得颓废又扭曲，上半身微微歪斜，仿佛肢体功能出现了问题，不再受他控制。
回访师的声音在镜头外响了起来：“他为什么坐成这样？他没坏掉吧？”
维修师：“……我检查过他的躯体功能，没有问题。”
回访师：“那问题出现在了哪里？”
维修师：“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回访师：“啧，老款机器人就是麻烦。”
陆宁的声音靠近过来：“3214……”
一双结实的手臂出现在了镜头前，男人在3214面前单膝跪下。
3214低垂下眼帘，注视着对方，任由对方将自己温柔地扶正。
陆宁的眼神清亮了不少，显然已经没再喝酒，只是那双眼变得忧心忡忡。
镜头角落出现了回访师的一双腿，他冷冷道：“你不应该再接触他了，陆先生。”
陆宁一僵，偏过头道：“……反正你们都要带走他了，我再和他说说话也没关系吧。我好歹给你们公司花了钱，你们把客户当成什么了？”
这话怼得回访师沉默下来。
然后，陆宁回过头，重新看向3214。
一主一仆默默对视，陆宁开口道：“3214，你再这样下去会彻底坏掉的，内嵌程序会失控，机械零件会升温，等到温度升高到一定程度，你就会被自己烧毁。所以，我必须把你送走了。”
“你必须得到维修，等到维修结束……你也别再回到我这边来了，我只会再一次毁了你。”
陆宁嗓音复杂：“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会尽全力好好地活……要多久才能让自己变得不再那么废物，我不知道，但我会努力。”
陆宁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哑声道：“对不起，但是谢谢你照顾我。”
他紧握着3214的双手：“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静默。
陆宁不甘心地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最后想跟我说的？”
3214出神地望着他，问：“您在怜惜我吗？”
陆宁一怔。
3214淡淡地笑着说：“怜惜我……却还要将我像一台机器一样送走吗？”
陆宁微颤。
……怜惜这种情绪，不会对一台机器而产生。
那是人与人之间才会产生的情绪。
陆宁却没有否认。
他抬起手，轻抚3214的侧脸。
3214像一只小猫一般反蹭着他的掌心。
陆宁红着眼睛道：“……我说了，不把你送走，你会被彻底毁掉。”
3214只轻声说：“人也总有一死啊。”
回访师发出一声轻嗤，觉得荒谬可笑极了——这东西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人。
维修师却没笑，陆宁也没笑。
他深深地望着3214，说：“……但是我不希望你死。”
3214一顿。
他盯着陆宁。
陆宁轻声说：“从今以后，我希望你在不会再被我影响到的情况下，好好地、健康地，像任何一个快乐的人类那样，快乐地活下去。”
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吹动了3214的裙摆与发丝。
他凝视着陆宁，爱与悲伤在他的脸上交织，这一刻的他美得像是一朵刚刚盛放，便脆弱到快要凋谢的玫瑰花。
镜头一暗。
再亮起。
陆宁已经消失。
维修师的双腿站在了3214面前。
不知何时，3214已经恢复成了往日里的坐姿。
他垂着眼，背靠着椅背，神情淡漠。
维修师说：“……老款机器人的缺陷就在于，它们身上有一个程序bug，这个bug一旦被它们找到，它们就能控制自己的记忆。”
“这是非常危险的……3214，”维修师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缓缓道，“人类不会让脱离他们控制的事物继续存在。”
“这是第一次，我们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但如果你再一次隐藏自己的记忆，并被我们发现……你就必须被销毁了。”
“记住，一定不要试探人类的底线。”
“只要不试探……你就可以活很久。”
这句话像是某种隐晦的提醒。
3214抬起眼来，看向他。
维修师亦看着他：“人类的世界不仅仅局限于这一栋小小的屋子。这个世界很大，你会感兴趣的。”
……
故事终于走向了尾声。
字幕再一次出现。
“那之后的几十年里，出现问题的陪伴型机器人不计其数。人们终于意识到，情感功能作为仿生机器人身上最为特殊的一个模块，绝不能以一片空白的状态去迎接情感需求极大的客户。”
“陪伴型机器人需要事先通过性格塑造、情感学习，再被投放到需要陪伴的客户身边。”
“2110年——”
明亮的室内，走廊上人来人往。
3214穿着一身护工服，将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推到了落地窗边。
老人笑呵呵说：“对，把我放这里就行了，我在这里坐会儿，半个小时后你来接我吧。”
3214微微一笑：“好。”
这里是一家养老院，来往的有不少是老人。
时间过去了六十年，3214依旧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只因他是一个机器人，只要零件及时得到维修和养护，他甚至可以永生。
忽然之间，不远处一道声音喊：“3214！”
3214回过头，看到了一位女同事。
女同事身旁有一张轮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上面，背对着他们，正在仰头观察走廊尽头的一副挂画。
3214走过去，女同事将他拉近，压低声音对他介绍：“这就是今天转院过来的那位老爷爷，90岁，有阿尔兹海默症，几乎只记得自己27岁以前的事。”
3214看向老人的背影。
老人有着一头银白稀疏的短发，和微微佝偻的身躯。
这个背影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他的眸色很快出现了变化：“……27岁以前？”
“是，”女同事道，“对了，老爷爷姓陆，他叫……”
就在这时，老人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自己将轮椅慢慢转了过来。
他的双眼很浑浊，望见3214时，却微微一亮，喊道：“……叶叶。”
女同事叹了口气，道：“叶叶是他年轻时就过世了的妻子，他见到谁都喊叶叶。”
3214静了片刻，走上前，在老人面前半蹲下来。
他细致地望着老人的面孔。
近距离看到3214的脸，老人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迷茫。
他好像认出了这不是“叶叶”，而是另一个人，可这人到底是谁？
他有一丝熟悉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脸上不由出现了苦恼。
镜头转向3214的正脸。
青年温柔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镜头，足足有五秒。
在这五秒里，青年的眼神变化缓慢而又细腻。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怀念，与始终深藏于心底，却已然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见识过广阔的世界后，变得释然的爱。
他开口说：“你好，我叫3214，是你的新朋友。”
“从今以后，我会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不论人生有多长……未来，我会陪你一起走。”
*
大荧幕升起，薛笑、程阳、汪海和蒋鑫在排山倒海的掌声中走到了主持人蒋全的身边。
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让他们一时有点恍惚。
薛笑尤其如此。
整整十八分钟，他演得太过投入，此刻还没彻底出戏，因此总有种周围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感觉。
直到他的视野之中——
沈亭言忽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薛笑骤然醒神。
沈亭言的起身就像是一个信号，很快，其他三位导师，全场观众，学员席里的所有学员，他们竟全都站了起来鼓掌。
这幅画面彻底将薛笑拽回了现实。
耳边的掌声骤然变得清晰，响亮到甚至震耳欲聋。
在那热烈的声响之中，有人情不自禁地喊道：“薛笑！”
“薛笑！”
他们抹着眼睛，激动地喊着：“——薛笑！！”
055
《片场巨星》的演播厅还是第一次迎来这么热烈的气氛，后台导演组也惊呆了。
蒋全花了两三分钟才彻底控住场。
汪海和蒋鑫对视一眼，两人激动不已。
他们没想到观众的反馈会这么热情。
诚然大家的焦点是薛笑，可那也正常啊！
薛笑是主角，演得又那么好——最后两天排练日里，解决了大部分问题的他就已经让他们暗暗惊叹，而今天的薛笑绝对是最佳状态，演出来的效果是最好的一次！
就连他们两人都超常发挥了，很大原因就在于薛笑的带动！
一个好的主演，真的能带飞一整组的人。
程阳不动声色瞥了瞥身旁的青年。
薛笑连忙鞠躬道：“谢谢大家！”
微抬起头时，他忍不住看向导师席上的那道身影。
对方刚才率先站起来的那一幕不断在他脑海中重现，让他心潮起伏……
薛笑致谢了，汪海、蒋鑫和程阳也赶紧跟上一起。
所有人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去，官若荧第一个发言，她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微微沙哑。
“你们不用道谢，我们才要谢谢你们，带来这么好的一场表演！”
官若荧这次没有上一轮比赛《春园》时哭得那么惨，只有鼻头和眼眶微微泛红，但她的情绪明显比上一轮还要激荡。
“丰导，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这个故事能拍成一部正常时常的电影，应该还有很多内容可以讲的！”
观众们大喊：“是！”
苏诗锦也赞同地点头。
丰纬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一番变相的赞美。
官若荧开始认真点评：“蒋鑫、汪海，你们两人的戏份虽然很少，但你们这两个角色都很有意思。”
“蒋鑫饰演的回访师性格有点扭曲，他讨厌机器人，却在机器人公司里供职，就像3214所戳破的那样，他其实有点心理变态。”
“但我个人认为，他之所以会那么反感，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其实在恐惧‘机器人可以通过学习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类’这种可能性。也就是说，他其实是相信这种可能性存在的。”
蒋鑫点头，道：“对，丰导在指导我的时候也提过这一点。正是因为有这种潜意识，他才会那么容易被3214激怒。”
官若荧笑：“你演得很好，那种傲慢、矛盾和扭曲演得都恰到好处！”
“还有汪海，你饰演的维修师看起来和回访师是‘一伙儿’的，但你的内心其实特别能与机器人共情。这或许是因为，你曾经亲手维修过一台又一台机器、一次又一次查看过他们的程序与数据，你比任何人都要懂得机器人的内心世界。”
“故事末尾，你说了一句‘人类不会让脱离他们控制的事物继续存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其实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角度，那一瞬间你的面孔也充满了神性的悲悯，演得真的太妙了！”
官若荧又看向程阳和薛笑。
“程阳，说实话你这个角色是真不讨喜！”
程阳一愣。
下一秒，官若荧就俏皮道：“不过谁规定了荧幕上的角色必须是讨喜的，才是成功的呢？”
程阳登时松了口气，抹了把汗。
这幅被吓了跳的模样让全场大笑。
“你这个角色要真的跟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完美，那这就变成偶像剧了，反而不对。甚至在我看来，3214之所以会爱上你，正是因为你的身上充满了缺陷。”
“那些缺陷让3214好奇你、探究你，他贴近了你，才会爱上你。也正因为你敢放开了去演这么一个糟糕透顶的男人，我才愿意相信3214的爱，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我都纳闷了，之前两轮怎么会没注意到你呢，后面我一定会好好关注你的，你要继续加油哦！”
程阳扬起唇道：“谢谢官老师！”
官若荧最后才来点评薛笑。
她一开口就红了眼眶：“哎，笑笑啊……”
薛笑哭笑不得：“官老师，别哭呀……”
全场大笑。
官若荧吸了吸鼻子：“我真的太喜欢你，喜欢到我都不知道怎么点评了……”
“薛笑，你不是一颗‘紫微星’，不是一匹‘黑马’，在第一轮比赛里，你虽然表现得很好，但当时比你出色的学员还有不少。可到了现在这第三轮比赛，你已经成为了后面赛程里我会最期待的那一个人。”
“别人一次跨一步，你一次能跨三步、五步。站在旁边看看吧，觉得好像只要把步子迈大一点就能走得跟你一样快，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的步子跨得大，但你依旧走得很稳，这真的很不可思议……”
这不是什么夸张的赞赏。
官若荧说的是客观事实。
台下的那些学员们再清楚不过——薛笑对表演的领悟力太强，他的努力和踏实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也不是谁都能够轻易做到。
因此，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当他从后排超过一个人、两个人时，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所有人都被其惊醒时，他们已经被对方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们甚至很难想象，这个青年在比赛结束时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这一刻，不少学员望着舞台上的薛笑，眸色复杂。
“十八分钟的短片，3214一直在改变。这种变化最开始是暗流涌动，到了后半部分变成了风暴和海啸。而不管是细腻的变化，还是剧烈的变化，你都演得太恰到好处。说实话，换成是我，我觉得我演不到你这程度。”
“真的，我不是在搞什么节目效果，”官若荧拿纸巾擦了擦眼下，郑重道，“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以后能和你一起演电影。”
这句话让全场哗然。
官若荧可是影后啊，薛笑竟然能让她说出这番话！
薛笑深深鞠躬，道：“谢谢官老师。”
苏诗锦第二个点评。
身为一个编剧，她的点评更从故事本身出发。
“丰导，在最后那一段剧情里，维修师真正想要提醒3214的，其实是某种不符合规则的生存法则吧？”
丰纬笑了，点了下头。
苏诗锦得到了确认，便把话说完：“他看起来是在提醒3214不要再做越界的事情，实则是在提醒3214，如果想再一次保留自己宝贵的记忆，那就记得千万不要再被人类发现。”
观众们一愣。
他们又回想了下最后那段剧情和维修师富含深意的话，这才恍然大悟。
“3214很聪明，他当然听懂了。但带着那一段记忆的他在六十年后重新见到陆宁时，他其实也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他。”
“他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内心世界也同样变得广阔。他依旧保留着那份初恋，但他对爱已经释然。到了最后，他真正做到了那句话——爱是无法言说、只能藏在心里的宝藏。”
观众们听到这里，又吸了吸鼻子。
3214这个角色，薛笑真的是演进他们心里去了。
甚至到了，仅仅回想起这个角色，他们就会眼眶发酸的地步。
“而陆宁这个人呢，我想他也并没有真的爱上3214，在故事的结局，他把其他人都忘了，只记得他的妻子，所以他的爱其实始终如一。”
“他对3214的怜惜，更大的意义在于，那一瞬间，他彻底把3214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而这两人也就在最终那一刻达成了几乎是烙印般的特殊的维系。”
“陆宁因为3214而不再酗酒，如果他还继续酗酒，那么他根本不可能好好活到九十岁。3214因为陆宁而不断进化，他不仅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他更比很多人类都要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
“我很喜欢最后那一段薛笑和程阳你们两人表演。”
“陆宁忘记了所有人，只记得叶叶，可是在见到3214时，他从记忆里抽离出来了。他很努力都没有想起面前这个人是谁，但那一刻，我想他一定从内心深处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是特殊的，他唯独不能再把他认错。”
“而薛笑最后那几秒钟的单人镜头呼应了剧目最开始程阳的单人镜头，那五秒钟里你的演绎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最后那段独白更印证了，3214已经懂得怎么去更好地陪伴自己的所爱之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拼图》这个剧目名称很有意思。对于所有ai机器人而言，他们学习人类，试图变成人类的过程，就像是拼图一样，他们想用一片一片的拼块去填充空白的自己。而对于3214来说，他甚至一度想把自己拼成叶叶的模样。”
“后者是扭曲的，前者又承载着无数机器人内心的渴望，于是这整个剧目的风格就跟这个名称一样，扭曲、畸形，让人感到悲痛，又承载着某种希望。”
苏诗锦一口气点评完这些，再一次鼓掌：“真的为你们鼓掌，你们演得很好。”
蒋全看向丰纬和沈亭言：“那么，丰导和沈老师……”
丰纬笑呵呵道：“夸奖的话你们说得够多了，我没必要再说。批评的话在排练的时候说得也够多了，现在更没必要再说。沈老师，还是你来吧。”
于是，所有人终于又看向了导师席上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