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见到对方,张斩静静缓了口气。她站在原地等了会儿后对欧阳琴温和地说:“深呼吸……对。好点没有?”
两人走到团队那边,欧阳琴将外套脱掉了。
张斩看看欧阳琴,而后突然伸出自己的手,把她因为跑到这里而凌乱了的发整理了一下,甚至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来了一把梳子,帮欧阳琴又梳了遍头发。
张斩又打理了下欧阳琴的衬衫领子,退后两步看她两眼,问:“可以立即进入状态吗?”
听到这话欧阳琴站直了些,点点头。
“那就好。”张斩将自己早为欧阳琴准备好的一杯温水递给她,“马上开讲了。你也喝两口水润润喉咙?”
她之前已经想到欧阳琴会非常累了,于是事先打了一杯微温的水放在她的座位上面。
欧阳琴意外地看她一眼,说:“谢谢。”
她小小地抿了几口,掏出口红以及镜子补了一下她的唇妆,又深深地呼吸两口,坚定道,“我真的准备好了。”
张斩说:“那走吧。”
文案大佬则揶揄了一句:“嚯,女领导就是细心哟~”
随后张斩就踩着高跟,跟着策略走出房间。
走的时候她无意中瞥到一眼欧阳琴放在一边的包包,发现是只创意背包——一只布口袋,上面画着无厘头的创意画儿,写着无厘头的创意字。
她一瞬间有点恍惚,觉得好像,比起那些背着Chanel、戴着Cartier,欧阳琴的内在、灵魂可能更像一个广告人,自己之前总觉着她只想着家里不喜欢工作,说不定有失偏颇。
张斩的身后,林柏鸣静静凝视着她。
林柏鸣发觉张斩离开后,这一整间大会议室似乎都变灰暗了些。张斩无疑是个美女,长相佳,气质也佳,真给人一点“顾盼生辉”的意思。
看看周围,不少男人都在目送她。
与此同时,Kate终于到了欧阳琴家的楼下。
她之前以为欧阳琴不可能抛下自己的女儿,磨磨蹭蹭慢慢腾腾的,而到这里前的一段路还当真地堵了一下,于是又晚了十来分钟。
她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嘟囔了声:“靠,这也没有停车位啊……???”
小会议室里,东星公司整个提案都比较顺利。
策略总起,张斩主讲。她始终是优雅从容,不急不缓地讲述着“东星”公司的创意部分。
张斩按照计划讲完之后欧阳琴也走上台子,将主要的策略与创意翻译成了日语版本。她娓娓道来,先说了一下调研结果,又讲到东星的核心创意。
能瞧出来,对方的BOSS对他们的核心创意理解更深了。提案最后,他甚至问了几个执行上的效果问题。这些问题事先准备过,于是张斩先用中文回答,表明最后拍摄效果比demo肯定会好很多,随后欧阳琴又翻成日语。
宾主气氛始终融洽。
再出来的时候,张斩明显可以察觉到欧阳琴的状态兴奋。作为一个小文案,欧阳琴能提案的机会实际上算不上多,可这一回她侃侃而谈,各种词汇娓娓道来,成为了众人的视线焦点。她成功地顺下来了,没卡壳,没出错,连语音语调都完全是她自己想要的。
事实上,即使紧张,但只要做过充分准备,“顺下来”就是本能反应。平时越熟,临场发挥就越好。
因为今天的插曲,欧阳琴本来脑子有点儿木,可当她开始演讲以后,一切竟然行云流水,她甚至能微笑着与对方Boss时不时地交流目光。
…………
踏出房间,即使鼻尖还带着些汗,欧阳琴也无暇顾及,立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她女儿。
手机声音开得挺大,连张斩都听见了话筒里面“嘟——嘟——嘟——”的声音。
那个声音叫人紧张。
单调又重复。
张斩的心悬起来,而且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她的心也越悬越高,吊在半空里,仿佛不知哪个时候就会蓦地坠入深渊。
她甚至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欧阳琴停下脚步,张斩也停下来,示意团队其他几个先回公司,自己则站在欧阳琴的身边,看着对方打电话。
策略总监和两个设计听她的话离开了,不过,与欧阳琴要好的另一个文案留在了原地。
欧阳琴蹙着眉头,将电话摁断,再打,再摁断,再打,再摁断,每次只响四五声儿,神经质似的,仿佛这个电话打不通,下个电话就能打通了。
张斩眼见对方状态由兴奋转为不安,连续打了七八个电话,又退出程序点开微信,一眼便看见Kate曾给她微信连续发过几条消息。
2点30时有一条:
【Kate:我已经到你家楼下咯,不过好像没停车位呀。】
2点43时又有一条:
【Kate:好了好了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停车位。不过停的距离有点儿远,在30号楼的后面呢,我这就过去啦。】
五分钟前的2点51又有一条:
【Kate:呃,我敲了门,但小朋友好像睡着了?没人应呀。】
2点56:
【Kate:我需要继续敲吗?叫醒她吗?】
2点59:
【Kate:我刚才又敲了会儿,你女儿依然睡得很香……】
而现在是3点04。
欧阳琴心急如焚,她立即给Kate拨过去,控制不住地大声喊:“我女儿睡觉很轻的!!!她睡觉很轻的!!!”
张斩一看,赶紧拉着欧阳琴往电梯间跑!
她穿着高跟,可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了。
之前欧阳琴打电话时,她就已经去等候区把两人的外套等等全拿出来了。
一路跑到停车场,张斩大声说:“上我的车!你这状态就不要开车了!你快想想别的办法!”
欧阳琴就跟着张斩。
上车以后欧阳琴就开始后悔:“我就应该把钥匙先藏在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的!这样Kate就有钥匙了!可我想Kate马上就到我家了,当时孩子状态还挺不错的,临时再找个地方藏钥匙既费时间又不安全,我女儿还要自己在家更长时间。又着急过来。哎!”
张斩完全不敢评价“着急过来”这件事情,毕竟与她自己的催催催有很大的关系。她只是道:“别想了欧阳琴。人又不能预知未来。当时孩子状态既然不错,谁还能想到要藏钥匙啊。”
可她自己开车的手实际上也有点儿抖。
千万别出事,张斩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千万别出事。
我宁可升不了职,她的女儿也要好好的。
“不,”欧阳琴无比自责,怆然道,“我应该想到的……我应该想到的!”
25分钟后她们到了家里,欧阳琴打开大门“轰”地一下就冲了进去,张斩也立即跟了进去,连Kate都不安地探着脑袋。
卧室床上,小姑娘已经昏迷了。
粉红色的墙壁,粉红色的家具,小姑娘静静昏迷着。
“!!!”欧阳琴扑上去,她一把就抱起女儿,第一时间冲出房间,Kate在门外,她猝不及防地与张斩对上了视线,愣了一下,而后躲躲闪闪地道:“那个……好像没我什么事了,我就先回去了哈……”
张斩没工夫搭理她,几步跟上欧阳琴,又带着另个文案,一阵风似的下楼了。
欧阳琴明明并不强壮,可此刻她抱着自己十几岁的女儿,竟跑得飞快。
她们坐上张斩的车,张斩一路开到一家三甲医院的急诊室,风驰电掣地,甚至闯了几个红灯。
小姑娘就静静窝在自己妈妈的怀里,明显已经昏迷,还时不时地痉挛一下。欧阳默默地流眼泪,车里静得落针可闻,北京繁华的大街上无人在意他们这一车的压抑,偶尔有个司机无赖地抢到她们的前面去。
到半路上,小姑娘突然喷射性呕吐了好一阵子,吐了张斩一车子。
欧阳琴愣了一下,说:“对不起,你的车子脏了。”
张斩回她:“现在别说这些事了。”
到了医院欧阳琴抱着孩子冲进大楼,急诊室的医生一看,二话没说,立即将小姑娘送抢救室,吸氧、抽血,做各种检查,而后推进PICU。
当PICU大门关上那刻,欧阳琴哭出声音,悲痛不已。
张斩只得安慰她:“先别急。到医院了,我们已经到医院了。”
在整个的救治过程中,张斩以及另个文案一直陪着欧阳琴。
她们只能等待着、也紧张着。
最后初步的诊断是甲流感染并发休克。
万幸的是,抗了病毒、上了激素以及其他几样药物,几小时的抢治过后,孩子悠悠地醒转过来了。
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
医生出来告诉她们:“孩子已经拉回来了。再晚点送来可就没准了。这种甲流的并发症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有些孩子病得很重,是有一定的死亡率的。”
欧阳琴简直虚脱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欣喜爬上眉眼,因为脸上还挂着眼泪伸出一手抹了一把,说:“谢谢医生。太感谢了。”
医生又说:“孩子正在慢慢恢复,现在需要继续观察。”
欧阳琴问:“我可以看看她吗?”
医生公事公办道:“ICU的规定是——”
欧阳琴却打断了她,小声儿说:“医生,何展宏是她爸爸。”
那位医生明显地愣了一下,道:“那你进来吧。”
他们两个声音很小,张斩并没听到这段对话。
等欧阳琴进了PICU后,张斩终于忍耐不住,抱怨似的问:“那孩子的爸爸呢?就一点忙也帮不了?在外地吗?还是在外星啊?”
“……啊?”那个文案愣了一下,问张斩,“Zoe,你不知道吗?”
这回轮到张斩愣住了,她问:“……知道什么?”
“也是。”对方说,“你和Kate是ACD,平时大家也不会跟你们两个聊这些事。”
“什么事?”张斩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她问:“孩子爸爸怎么了?”
对方一副想说、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去说的表情,犹豫半晌后,终于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来客观地陈述事实,她说:“欧阳老公是ICU的医生,好像就是这家医院的,武汉人。四年之前驰援湖北感染了病毒,又劳累过度,免疫很差,殉职了。”“那年都被评为烈士了。欧阳是烈士遗孀,她女儿是烈士子女。而且她老公殉职的那天,好像就是2月14号。每年人家夫妻、情侣高高兴兴过情人节时,她要去扫墓。”
张斩瞬间瞠目,看着自己身边的人。
顿了两秒对方又说:“所以欧阳琴才特别紧张他们俩的独生女儿,平时一点小病就赶紧送去医院看医生,她特别怕‘生病’这件事,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张斩说不出话来。
那天冬天,在大部分的记忆当中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可对一些人来说,它其实从未离开。
张斩指尖微微发抖,想:我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