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的事了。
第一次见到她时, 她就在掉眼泪。
夏天总是下雨,下得人心烦意乱,他们也老吵架, 秦既南从二楼下来, 满室佣人噤若寒蝉,在收拾那些被砸到地上的昂贵瓷器。
林叔开车, 问他想去哪, 他说随便转转。
车绕了全程,经过文山路时,林叔说下去买包烟,把车短暂停在便利店前。
秦既南懒懒支颐着脸, 漫不经心向外看,视线扫到便利店玻璃窗后长木桌那儿坐着的一个少女。
雨水爬了车窗, 朦朦胧胧, 天色阴沉,便利店里营造的光线看上去格外温暖,她一个人坐在角落,低着头, 一言不发。
面前拆了一盒冰激凌, 一口不吃, 好半晌, 眼泪掉了下来。
她好像很安静,没什么人注意到, 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比雨水剔透, 融进冰激凌里。
看不清面容,肩膀瘦削, 下颌雪白,却无端叫人觉得是个很难忘的姑娘。
视线停留几分钟,林叔买烟回来,车驶离文山路。
秦既南那时读高二,雨天绵延了挺久,干什么都兴致缺缺,他在某天忽然想起她,鬼使神差又去了那家便利店一趟。
挺巧的,她也在那儿,垂首时背挺得也挺直,纤细倔强的模样。
他从柜台买了一包纸巾,扔给她。
第三次,她还了他一颗巧克力,说谢谢。
二人侧坐,少女转过脸来,她有一张过分好看的面庞,眼眶发红,哭也漂亮。
后来,她犹豫又犹豫着,拽住他衣袖,嗓音轻轻:“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
叶蓁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夏天。
她逐渐长大,才明白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少不更事之时,只觉得妈妈不苟言笑了些,并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正常。
青春期,有了同学,看她们甜甜蜜蜜同妈妈撒娇,喜怒哀乐都和妈妈分享,才意识到,她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
也理解了,为什么表姐孟颜,总是用那种可怜可怜又心疼的目光看自己。
高一快放暑假时,学校组织了研学会,每个人都可以报名。叶蓁去交报名表的时候,老师却为难地告诉她,她妈妈打来了电话,不让她参加此次活动。
她愣在原地,良久,低低“哦”了一声,回到自己的位置。
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兴奋开心地交流着自己要带的东西和想去的地方,并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从小到大,叶蓁都没有什么朋友。
她性子沉默,不爱说话,顶着一张天生美人的脸庞,处于青春期心思敏感的女孩们天然对她有排斥。
男生们,则是一部分畏畏缩缩不敢靠近,一部分为引起她的注意,故意捉弄,让人烦不胜烦。
一来二去,就传成了她这个人性子冷清傲气,不好相处。
那天她心情很不好,暴雨给了她延迟回家的理由,回家路上有一间便利店,人迹寥寥,叶蓁走进去,在便利店转了一圈,盯着冰柜,买了一盒巧克力味道的八喜。
从小到大,妈妈从不允许她吃这些。
冰激凌、糖果、棉花糖……许多许多,叶蓁在成长过程里,从未拥有过。
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拆开冰激凌。
却在下一秒,鼻尖一酸,眼泪从眼眶掉了下来。
温热的眼泪砸进纸盒,冰激凌迅速软化塌陷一小块。
身侧传来“欢迎光临”的机械女音,有人走进来买烟,叶蓁更低地垂下了头。
眼泪一旦开阀,忍不住一滴接一滴,她想到热切期待游学之行的同学们,又想到问都不问她一句,就替她做下决定的妈妈。
铺天盖地的委屈,随着眼泪融化了满盒的冰激凌。
那一段时间阴雨连绵,叶蓁常常在那间便利店驻足。
玻璃门外暴雨倾泻,往前是永远孤独一人的学校,往后是冰冷肃穆的家里。
她哪儿都不喜欢。
她只想待在这座孤岛。
某天下午上课时,叶蓁原本写好的数学试卷不翼而飞,翻遍书包都找不到,她急得满头大汗,数学老师也在台上神情不悦。
数学老师是个很严格的中年女性,对所有人都不留情,她不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叫她那节课出去罚站。
叶蓁靠墙站了一整节课,望着阴沉沉的天,雾蒙蒙的雨。
这个夏天为什么这么多雨?
她不知道,她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的事有太多。
譬如此刻,她清晰地听到窗边几个男生在窃窃私语聊天——
“是你拿的吧?”
“不会是你吧?”
“怎么可能是我,不知道是谁想英雄救美哦。”
“还救美,刚才她出去你怎么不救,那个样,看着可怜死了。”
“哟哟哟,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谁喜欢她!我才不喜欢她,你看她,听说她都和别人睡过了。”
“真的啊!哪听说的……”
“长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没被睡过,暑假游学都不去,说不定……”
叶蓁分不清,这些添油加醋的脏水,是从哪里开始的。
她只是茫然,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又到底该怎么做。
那天下午,她又在那家便利店待了会儿,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直到一包纸巾扔到她面前,她才发觉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有了湿意。
扭头想说谢谢,那人却已经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黑衣黑裤,男生身材颀长,头上还戴了个鸭舌帽,漫不经心的姿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巾,再一抬头,他已经消失在雨雾里。
一周后,同样的时间,叶蓁路过那家便利店,心里忽然起了念头,想着进去碰碰运气,万一能碰到上次那个人,她想对他说声谢谢。
她买了一盒巧克力,没等多久,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仍然带着鸭舌帽,看不清脸,问收银员买了一包纸巾,坐下来擦自己身上沾到的水,通身气场不甚愉快的样子。
叶蓁踌躇片刻,走过去,轻轻放了一片巧克力到他面前。
“谢谢。”她说。
男生顿了下,微微抬颌,帽檐压得低,他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只隐约能看到白皙的下巴。
下巴上有一颗淡灰色的小痣。
很浅,但看不清脸的情况下,叶蓁只能注意那里。
她微微不好意思,解释:“上周,你给了我一包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