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闵显然也是意外。
兜兜转转,今日,她竟说出这样的话。
足够坦诚,掏心挖肺。
因
为她知道,今夜是禹宁王的生死之关。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极好。”
青葛:“你先和我说说如今的情况吧,我需要知道。”
叶闵:“现在很棘手。”
青葛:“嗯?”
叶闵也不隐瞒,如实相告:“火器为夏侯止澜所造,如今山中共埋下七百二十六处火器,其中有一处最大,位于山腰处,一旦引爆,那整座山都将崩塌。”
他这话一出,众人悚然。
这意味着,所有的人都会葬身在山中。
青葛:“他果然疯了。”
一旁晚照忍不住问:“这么多火器,全是黄教埋下的,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就这么埋下去?”
毕竟京涌山为校场重地,虽说寻常百姓也可上山,但在大校阅之前,便再也警戒排查,不可能任凭黄教如此作乱。
叶闵冷笑一声:“自然是有人助力他们。”
青葛:“难道竟是……几位皇子?”
这一段皇都流言蜚语,父子猜忌,以至于太子并不曾亲手参与这次京涌山校阅一事,看来竟给了这些奸佞之徒可乘之机。
叶闵:“是,夏侯止澜为夏侯氏、几位皇子以及黄教中人提供炮石和火筒,并要求他们按照他的安排埋下火器。”
青葛:“三皇子自己的兵马也在其中,难道什么都不顾了吗?”
叶闵:“这就不知了,或许他认为自己可以把控夏侯止澜,毕竟他若不入彀中,其他人也不敢入。”
晚照听着也是毛骨悚然:“这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为了对付殿下,什么都不顾了,竟要拉所有人陪葬!”
对此,叶闵并不理会:“引爆火器的方式有几种,包括大力踩踏,飞鸽引信以及带有火种的羽箭引信,所以这一切防不胜防。”
青葛明白了:“因为防不胜防,无法完全规避,必须设法找出所有火器的埋伏处,拆除这些火器,才能彻底消除隐患。”
不然不可能做到所有兵马毫发无损地撤离,况且山中还有看热闹的百姓,这些人的性命也是危在旦夕。
叶闵:“无论是黄教,还是几位皇子,或者夏侯氏,他们只知道自己埋下的火器,他们无法窥知全貌,清楚知道七百二十六处火器所埋点位的,只有夏侯止澜自己。”
晚照:“那我们可以设法拆穿,拆除一处是一处便是了。”
叶闵轻叹:“并没那么简单。”
青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七百二十六处,是一个阵法?”
叶闵:“是,七百二十六处,一旦引爆超过一百处,那便会触发其它火器,接连爆炸之声将连绵不绝,他们会一起引爆山腰处的那处火器,从而将整座山都毁掉,到时候这座山将成为人间地狱。”
青葛听着话,不知为何,陡然想到一种可能:“他为了这座山,竟下了这样的心思,那皇都,他有没有可能,他——”
她言语有些跳跃,不过叶闵明白她的意思:“皇都和山中不同,在皇都中,他行事不便。”
皇都四处是人,哪怕三皇子有心助力,他们要躲开众人四处埋伏大量火器,并不容易。
青葛想想也是,这才略松了口气。
叶闵蹙眉,道:“不过六年前那场皇都火药库大爆炸,便是黄教所为,以他们的习性,这种事未必不能做,等回去皇都,务必细致排查。”
说话间,万钟却突然进来了。
万钟进来后,迎面恰好看到晚照,也是一愣。
四目相对间,晚照淡漠地别过眼去。
万钟神情怅然,略低首,上前向叶闵禀报。
适才他已经严审那几位黄教高手,几位黄教高手中,有两位招供,其他自杀了。
但是这些人所知并不多,只得到命令,他们必须记下一个路线图,按照那路线图行走,一共要到达五处,用火折子引爆引线。
这两个人都画出了路线图,叶闵用手去触碰。
青葛看他手指费力地摸索着,直接拿起他的手来,将他的手指头放在关键处:“这里。”
叶闵神情略顿了下,之后顺着她的手指,去触碰那路线图。
他感觉片刻后,蹙眉道:“这只是告诉我们两条可以平安走出去的路线,不过并不能推断出太多信息。”
青葛:“是。”
她却想起另一桩事:“之前我前往缥妫,曾听人提起,《蒲阪录异》中是有阵法图的。”
叶闵:“《蒲阪录异》本是舜帝写下的笔记,里面确实有可能记录有上古阵法。当年你听夏侯止澜口述才得到《蒲阪录异》全文,他自然不可能告诉你里面的阵法图。”
青葛低头沉思:“所以他当时应该对我生了防备之心。”
叶闵:“你怀疑,这次他火器埋伏的阵法方位,便是《蒲阪录异》中所记载的?”
青葛:“只是想想而已,毕竟他若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必然是一种无人知晓的,不可能是在夏侯氏所学的什么阵法。”
叶闵皱眉,沉思良久:“如今并无良策,我已经派出人手,尽量抓捕活口,拿到他们的活口路线图,根据每个路线图,以及他们负责的点位,也许能拼凑出一些端倪。”
青葛:“只能如此了。”
万钟得到命令,再次出去安排,晚照觉得里面太闷,一低头,也先出去了。
青葛盯着案上的舆图,以及那两道路线图,拼命地想着,想着有什么线索,该怎么拼凑,该怎么窥见全貌。
看了许久,青葛心中依然没有任何想法。
她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窗外的尘嚣烟气逐渐消散,倒是重新显出那弯月来。
很清淡的一弯月,无声地照耀在京涌山之上,仿佛全然不曾理会人世间的纷纷攘攘。
一旁的叶闵也不曾出声,两个人太过安静,安静到两个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以及远处隐约的厮杀声。
这一刻青葛便觉自己仿佛回到以前,十几岁的以前,被这个人调教规训的年少时光。
偏偏这时,叶闵突然一个抬手。
在这一瞬间,青葛身体陡然紧绷。
不过很快她知道,叶闵只是抬手触碰了下眼睛而已。
青葛屏着呼吸,缓慢地让自己释放,让自己放松下来。
叶闵显然感觉到了青葛的异样。
他微侧首,看向青葛。
他眼睛不能视物,不过青葛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青葛盯着叶闵:“你一直都在装,装失忆,看着我为此惴惴不安,你是不是感觉很好?。”
叶闵低声解释道:“最开始我确实失去记忆,不过后来恢复了。”
青葛:“殿下也知道?”
叶闵:“是,我恢复了记忆,也想起白栀的身份,恰当时黄教作乱,我便干脆和殿下定下计策,由万钟坐镇千影阁,我抽身离开。”
青葛轻笑一声:“好计谋,不过你几年筹谋,看来也是颗粒无收。”
她这话中不无嘲讽之意,叶闵听着,只沉默以对,并不曾辩驳。
青葛说出这话后,也觉得自己过了。
显然这几年宁王对于黄教的了解更甚从前,不然也不至于轻易定下射捕白栀之计,这背后必然是叶闵的手笔。
既然如今大家并肩作战,便不该这么嘲讽他。
这时候,就见远处骤然传来轰隆之声,听起来不像是爆炸,倒像是山石碰撞之声。
青葛看过去,便见远处隐隐有巨石自上方投掷而下,砸在山谷中,于是山谷中发出声声巨响。
她蹙眉,道:“今日演练时,禹宁军中似乎带了战车?”
只是当时并不曾详细展示,一晃而过,她也不曾留意。
叶闵道:“是,这是千影阁改造过的抛石车,除此之外,还有火擂木和铁鸱角。”
抛石车自不必提,多用于攻城,如今也可以利用这里山势来攻击敌人,至于铁鸱角,其实便是铁鹰爪,可用于在高处投掷钩砸敌军。
青葛听着,明白宁王早就做好筹备。
叶闵:“既然三皇子以及各路
军马愿意以身犯险,那殿下自然奉陪。”
青葛倒吸口气,咬牙:“他也疯了!”
他明知道对方设下计谋,竟然还往里面闯!
叶闵:“不然呢?如今皇上猜忌太子,由此也对殿下生了防备,便是往日再过纵容宠信,也难免生疑,既是处境艰难,那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青葛便明白了。
他故意的,故意要三皇子露出狼子野心,要他把事情闹大,大家玩一场大的,然后他杀回来,重新收拾残局,把三皇子等人死死地压住,再无翻身之力。
不然以皇太子和他的处境,寻常把柄根本无力回天。
帝王的猜忌永远不能诉诸于口,软刀子比直接的杀伐更为揪心。
她冷笑一声:“他要疯,你竟也跟着他一起疯。”
若是败了,死的不只是皇太子和宁王,还有叶闵,大家全都一起死好了!
叶闵:“皇室之中,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心慈手软的回头路。”
说着,他停顿了下,道:“你原本应该离开,这是殿下对妻儿的私心,但你竟然回来了。”
青葛听着这话,感觉到他言语中的异样。
她望向他,稀薄的月光下,破庙苍败,这个身着葛衣的男人垂下乌黑的睫毛,掩映着苍白的肌肤。
他的侧影冷淡,萧条,却足够锋利。
她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所以?”
叶闵抬起手,削瘦指尖滑过舆图,最后停顿在一处:“你看这里。”
青葛:“这里有一处孤峰,地势险峻。”
叶闵:“是,孤峰之下有一道峡谷,为三扇峡,此地有重山相掩,犹如屏风。”
青葛:“那些被放出去的飞鸽,便是来自此处了?”
叶闵面上闪过一丝赞赏:“现在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负责破坏火器埋伏,一路负责遁着飞鸽残留的踪迹,找到夏侯止澜的藏身之处,无论哪一路成功了,我们都能稳操胜券。”
青葛却问道:“所有的火器都是通过三皇子,黄教以及四大世家的人埋下的,那夏侯止澜怎么能完美操控好这一切?”
叶闵明白她的疑惑:“你觉得夏侯止澜是手无缚鸡之力,贪生怕死是不是?”
青葛略犹豫了下:“是。”
叶闵凉笑一声:“他并不会武功,但他精通各项技艺,他能操控夏侯氏白银炼造,自然也掌控了其它技艺,王妃娘娘应该记得,昔日夏侯氏曾经在山中设下炼银炉,当时还多亏了王妃娘娘潜入夏侯氏身边,才得以窥破天机,破获白银案。”
青葛:“然后?”
叶闵:“夏侯氏昔日蓄养了一批矿工,专做挖洞炼银等事,自从白银案之后,朝廷管制严格,他们再无用处,便被夏侯氏闲置,沦为流民。”
青葛便猜到了:“夏侯氏的挖矿炼银原本便是他一手缔造出来的,曾经的他以此换取在夏侯氏的立身之本,如今他却将这些人重新收回麾下,要他们加入黄教,又命他们在京涌山挖掘地道?”
叶闵:“根据我查到的线索,这些人是聋哑人,呆板几近痴傻,只知道听令行事,其他一概不理,我曾抓到一个,然而一无所获。”
青葛:“听令?他们既然已经是聋哑人,为何还能听令?”
叶闵:“手势,令牌。”
青葛听得令牌二字,心里一动,夏侯氏训出的聋哑之人,以令牌为号。
当初夏侯止澜误以为自己是夏侯见雪,把九微令塞给了自己。
像这样的令牌,夏侯氏一共只有六块,为夏侯氏掌权嫡系把控,在夏侯氏风头正盛时,这令牌自然是令出必达,如今随着夏侯氏的衰亡,这九微令也早已陨落,再无往日风光。
不过这些,她并未和叶闵提起,反而问道:“他若用这个法子来攻城,那岂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叶闵指尖轻搭在舆图上,眉眼都不曾抬一下:“是。”
他淡淡地道:“我们便是修习再高的武艺,也是凡胎□□,不能和这火器硬拼。”
偏此时,外面传来阵阵轰鸣之声,看来有哪路军马碰触了这火器,已经造成伤亡,凄厉的嘶喊声伴随着爆破之声传来,这破庙随之震荡摇晃。
甚至连天上那弯月都仿佛颤动起来。
青葛微合上眼睛,无声地听着那惨呼声。
身边传来叶闵低凉的轻叹:“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