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姜断弦 第六章 行刑日(2 / 2)

风铃中的刀声 古龙 575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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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诸葛大夫是世家子,世代都是极负盛名的儒医,他在铁帘子胡同里的这一座宅第,虽然是在两百多年以前建造的,却丝毫看不出一点陈旧残破之处,让人只觉得它的建筑雄伟,气象宏大。

可惜支持这栋巨宅的大梁已经断了。

“姜执事,小人当然知道您的身份,如果不是老爷真的有重病,怎么会挡您的驾!”诸葛大夫的老管家对姜断弦说,“这一点千万要请您老人家包涵,等老爷的病一好,立刻就会到府上去回拜。”

他说得不但客气,而且诚恳,只可惜姜断弦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向都很明白事理的姜断弦,今天居然好像变得有点不讲理,不管怎么样,都非要见诸葛一面不可,甚至还暗示那位老管家,必要时他不惜用武力硬闯。

老管家慌了,这一类的事他当然是应付不了的,在诸葛大夫家里,出面应付这种事的通常只有一个人——诸葛的如夫人,也就是大家都称为“二奶奶”的诸葛小仙。

诸葛小仙本来当然不姓诸葛,本来她姓什么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八大胡同里头的一号红姑娘,就是小仙。

“你是诸葛仙,我是小仙,我好像天生就是你的人。”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诸葛大夫时说的话,所以她很快就变成了诸葛家的二奶奶。

这位二奶奶当然是位极精明厉害的角色,姜断弦是在第三进院子中的花厅见到她的。

看到了姜断弦的脸色,她立刻就发现这位恶客是谁也挡不住的了,所以她立刻就说:“姜执事,如果你一定要见我们家老爷,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我只希望你以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见到他之后的情况告诉别人。”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其中显然又藏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断弦虽然觉得奇怪,却不能不答应,等到他见到诸葛大夫之后,才发现这个要求居然是非常合理的。

姜断弦见到诸葛大夫时,他已经死了很久,连尸体都已僵硬冰冷。

每个人都要死的,死人并不奇怪,这位二奶奶为什么要姜断弦保守秘密?

“姜执事,我知道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想你一定能看得出我们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姜断弦当然看得出。

各式各样的死人他都看得多了,致死的原因如果很特别,死后通常都会有特别的征兆。

诸葛刚才看起来虽然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但却绝不是累死的,他的脸已痉挛扭曲,而且呈现出一种诡秘的暗青色。

姜断弦一眼就已看出,他是被一种极厉害的毒液所毒死的。

“我们家老爷在刑堂耽搁了九天,一回来就死了,而且是被毒死的,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我们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恐怕就没有一个能活得下去了。”

二奶奶很平静地说:“所以我刚刚才会求姜执事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想姜执事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姜断弦不但已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已经对这位二奶奶开始有点佩服起来。

“诸葛大夫和刑部里的人以前有没有什么恩怨?”姜断弦问。

“没有。”二奶奶断然回答,“绝对没有。”

“这次谁请他到刑堂去的?”

“本来我一直以为是刑部里一位姓王的司官,可是后来我就知道绝不是他。”

“为什么?”

“姜执事,你大概知道我们家老爷的脾气,凭一位司官,怎么能把他请到刑部去,而且一待就是八九天?”二奶奶把条理说得很明白。

“现在你是不是知道是谁请他去的?”姜断弦又问。

“是慕容公子,慕容秋水。”二奶奶说,“他要我们家老爷去救治一个犯人。”

“你知道这个犯人是谁?”

二奶奶迟疑着,终于承认:“我听老爷说起过,这个人姓丁,叫丁宁,不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头极大,家世也很显赫,所以……”

“所以怎么样!”姜断弦追问。

二奶奶又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姜执事,我信任你,所以我才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告诉你。”她说,“可是我也有些事要问你,我希望你也不要隐瞒我。”

她立即就问姜断弦:“听说韦好客这次是特地请你来处决一个江洋大盗的,不知道这个大盗是否就是丁宁?”

“是。”

“你认得他?”

“我认得。”

“他进了韦好客的雅座之后,你还有没有见过他?”二奶奶问姜断弦。

“我见过。”

“那么你当然知道,这位本来很英俊的年轻人,后来已变得不成人形了,不但眼睑被缝合,舌头被截短,连手足四肢的关节都已软瘫。”

二奶奶又问姜断弦:“你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是诸葛大夫?”

“是的。”二奶奶叹了口气,“我跟他多年夫妻,一向很了解他的为人!我相信他本来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何况这位丁公子和他还有点渊源。”

“可是他已经做出来了。”

“虽然做了出来,却没有做得很绝。”二奶奶说,“每一部分他都替丁公子留了后路。”她又解释,“他虽然缝合了丁公子的眼睛,却没有损伤到他的眼睛,只要用同样精细的手术将缝线拆除,丁公子立刻就会像以前一样看得见。”

这种手术虽然复杂精细,却不是做不到的,所以姜断弦只问:“他的舌头呢?”

“他的舌头也没有被截短,只不过是被折卷之后又缝合到他的下颚去,只要拆除缝线,也立刻就可以恢复如前。”

姜断弦没有再问丁宁的手足关节是如何复原的,如果连这两种手术都能精确完成,别的事还有什么是诸葛仙做不到的?

“我们老爷这么样做,本来就是为了日后还可以把丁公子救治复原。”二奶奶说,“可是慕容来请他的时候,他却很不愿意去!”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这件事里面有一点极大的可疑之处,其中必定暗藏阴谋。”

“哦?”

“丁公子既然已必死无疑,慕容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血?”

关于这一点,姜断弦的想法是和诸葛大夫完全相同的。他只问:“诸葛大夫既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怀疑,为什么又要去做这件事?”

二奶奶叹息:“那当然是逼不得已,一个人只要活着,总难免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她的言词很闪烁,其中显然还别有隐情,对声色一向很放纵的诸葛仙,总难免有些把柄被慕容秋水掐在手里,所以姜断弦并没有追问下去。

他只杀人,从不刺探别人的隐私,他一向认为后者的行为远比杀人更卑贱可耻。

“诸葛大夫从刑堂回来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姜断弦问。

二奶奶神色黯然:“他一回来,就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要我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二奶奶说,“然后他又再三叮咛我,绝不能把他真正的死因说出去。”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使声音保持平静:“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已经看出了慕容秋水的阴谋!”

“他没有说出来?”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快。”

二奶奶勉强笑了笑,笑得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酸:“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死得很平静,连一点痛苦都没有,他这一辈子,也可以算是活得很开心,痛苦的只不过是一些现在还活着的人。”

只不过人还是要活下去,该挑的担子还是要挑起来。

“所以我们家老爷是因为暴病而死的,和慕容秋水完全没有丝毫关系。”二奶奶说,“我只希望慕容公子也能从此忘记我们这一家人。”

姜断弦看着这个曾经在风尘中打过无数次滚的女人,态度远比对一个世家的淑女和贵妇更尊敬。

“二奶奶,”他很诚恳地说,“诸葛家有了你,实在是一家人的运气。”

直到他离开这地方,始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颗眼泪掉下来。

这时候距离午时已很近了,姜断弦穿小路回刑部,经过一个酒楼时,又喝了三大碗。

诸葛大夫的死使得他心里很难受,慕容秋水做的这件事又让他觉得有点发闷。

他一定要喝点酒来提神,免得神思恍惚,一刀砍错地方。

这一刀是万万错不得分毫的。否则他必将痛悔一生。

06

慕容秋水这一天起得特别早,一早就在韦好客的房里等着。

这天早上他的脸色看来比平常更苍白,而且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连韦好客特别为他准备的一樽很难找到的葡萄酒,他都没有碰。

这位平时连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贵公子,今天心里仿佛也有件很不对劲的事,甚至已经变得开始有点暴躁起来。

幸好韦好客总算及时赶回来了,慕容秋水立刻就问他:“姜断弦是不是已经见过了丁宁?”

“是的。”韦好客说,“丁宁的样子看来好极了,谁也看不出他曾经在雅座里待过那么久。”

“姜断弦呢?”

“他还是阴阳怪气地沉着一张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韦好客说,“可是我保证他也绝对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丁宁对你的态度如何?”

“他对我当然感激得要命,他本来就相信我们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救出来的,对这件事当然更不会有丝毫怀疑。”

慕容秋水笑了笑,笑容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讥诮之意。

“他当然不会怀疑你,你岂非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韦好客的眼神冰冷,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难道不是他的好朋友?”

“但是我并没有要把他送到法场去。”慕容秋水说,“把那根用牛筋和金线绞成的绳子绑到他身上去的人,好像也不是我。”

韦好客的脸色更阴沉,却又偏偏带着笑。

“不错,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饮酒吟诗,调弦奏曲,这一类风雅的事,才是慕容公子应该做的,要杀人,怎么能让你出手?”

“那倒一点都不假。”

慕容秋水用一种很愉快的表情看着他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悠然道:“我这双手上,的确从来都没有染到过一点血腥。”

“你当然也不会去见丁宁。”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神色又变得很黯淡:“相见真如不见,见了也只不过唯有徒乱人意而已,又何必去见?”

“有理,”韦好客也淡淡地说,“你的话为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慕容秋水大笑,用一种非常优雅的手势,为自己斟了杯酒,对空举杯,一饮而尽。

“丁宁,你要记住,你的大好头颅,是被姜断弦手中的刀砍落的,关于这一点,我保证他推脱不了。”慕容说,“我也可以保证,我一定很快就会让丁老伯和伯母知道这件事,所以姜断弦的死期当然也不远了。”

江湖中人,含眦必报,战败之辱,更必报不可,姜断弦要杀丁宁,绝对是天经地义的事。

优胜劣败,胜者生,败者死,这本来就是江湖人一向奉行不渝的规则。就算死者的亲人朋友要报仇,也不会牵连到第三者。

可是丁宁死的时候如果已经是个受尽了百般折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残废,情况就不同了。

在那种情况下,要替丁宁报仇的人,要找的就不是操刀的刽子手,而是把丁宁折磨够了才送去挨刀的人,追根究底,那么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都脱不了关系。

所以丁宁一定要先被治愈,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曾经有一段非人的经历,也不是被人绑上法场的。

这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事,一定要被全部抹杀,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那么丁宁的死,就只不过是他和姜断弦私人之间的恩怨了。

一战决生死,生死俱无话说。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绝对保密。

幸好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外,只有诸葛大夫。

因梦当然不会说,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当然更不会说。

所以诸葛大夫就非死不可了。

因为卷入一个漩涡而被人杀死灭口的人,他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丁宁绝不会白死的,要替他复仇的人,绝对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多得多。被他们追杀寻仇的人,上天入地都休想逃得过。

所以姜断弦一刀砍落丁宁头颅时,就等于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

一石两鸟,两个人都死定了,谁也不会把他们的死和慕容、因梦、韦好客牵涉到一起。

这一点才是这个计划中最巧妙之处。

午时,日正当中,无论谁都不会期望再有奇迹出现了。

这时候丁宁已到了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