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也静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感觉到一种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好像在寒夜中突然一脚踏入已将结冰的湖水里。
这是赌场也好,是庙也好,金大胡子有胡子也好,没胡子也好,那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若杀了少林寺的弟子,杀了江湖中最得人望的侠僧,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思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奇奇怪怪的事完全是一件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这阴谋非但可怕,而且真的能要命。
她和秦歌显然已被套入这要命的阴谋里,要想脱身,只怕很不容易。
她第一次真正了解到,被人冤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眼色却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刚才大家最多不过将她当作疯疯癫癫的女孩子,说些疯疯癫癫的谎话,还觉得她很可笑。
但现在大家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
“我为什么要说谎?”
“你当然要说谎,无论谁杀了无名大师,都绝不会承认的。”
田思思冲过去嘶声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大胡子冷冷地睨着她,脚下一步步往后退。
别的人也跟着往后退,就好像她身上带着什么瘟疫,生怕自己会被她沾上。
田思思冲出去,揪住一个人的衣襟,道:“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今天下午根本不在这里,这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生从未求过别人,但此刻目中却充满了恳求之色。
这人脸色虽已发白,却还是一口咬定,冷冷道:“今天下午我若是不在这里,怎么会输了五百两银子?”
田思思眼睛都红了,忍不住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人摸了摸脸,既不生气,也不计较。
谁也不会跟死人计较的。
那老和尚可真沉得住气,在这种时候,他居然闭起眼睛,数着念珠,居然像是在替无名和尚的亡魂念起经来。
他当然不必着急。
死人本就跑不了的。
田思思又冲过去,大声道:“好,我再说一句话,我跟他无冤无仇,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无色大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据说他已入了山流。”
山流?
田思思道:“他入了山流,所以我就要杀了他?”
无色大师道:“要杀他的,只怕还不止你们;一入山流,已无异舍身入地狱。”
田思思又跳了起来,大声道:“这才是见你的鬼,我连山流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
无色大师沉下了脸,道:“在老僧面前,谁也不敢如此无礼。”
田思思道:“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我就算想杀他,只怕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秦歌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在发怔,此刻突然叹了口气,道:“没有用的。”
田思思道:“什么没有用?”
秦歌道:“你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田思思道:“可是我──”
秦歌道:“你虽然没有杀他的本事,我却有。”
田思思道:“可是你并没有杀他。”
秦歌道:“除了你之外,谁能证明我没有杀他?”
田思思怔住了。
秦歌突然仰面狂笑,道:“秦某身上的刀伤创伤,大大小小不下五百处,又岂在乎多中这一次暗箭!”
无色大师沉声道:“老僧也久闻秦施主你是条硬汉……”
秦歌大笑道:“不错,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若一定要说我杀了他,就算我杀了他又何妨!”
无色大师道:“好,既是如此,就请施主跟老僧回少林一趟。”
秦歌道:“走就走,莫说少林寺,就算刀山油锅,我姓秦的也一样跟你去。”
田思思突然拉住他衣袖,道:“你……你跟他回少林寺干什么?”
秦歌笑了笑,道:“随便他们想干什么都行。”
田思思咬着牙道:“他们是想要你的命。”
秦歌道:“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田思思道:“你捡回这条命并不容易,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带走?”
那相貌威严的中年僧人突然插口道:“姑娘莫忘了,杀人者死,这不但是天理,而且也是国法。”
田思思道:“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怎么能口口声声地要死要活,佛门中人不能妄开杀戒,这句话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
中年僧人冷冷道:“小姑娘好厉害的嘴。”
田思思道:“这只怪大和尚的眼睛太不利,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中年僧人沉下了脸,厉声道:“出家人的嘴虽不利,但……”
无色大师突然低叱道:“住口!你修行多年,怎么也入了口舌障?”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而退,道:“弟子知罪。”
到了这时,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两个结论。
少林寺果然是戒律森严,但也绝不容任何人轻犯。
秦歌果然是条硬汉。
但这件事的结论是什么呢?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无色大师沉声道:“正因老僧不愿妄开杀戒,所以此番才要将秦施主带回去。”
田思思道:“带回去干什么?”
无色大师道:“照门规处治。”
田思思道:“他也不是少林寺的弟子,你怎么能以门规处治他?”
无色大师道:“他杀的是本门弟子,本门就有权以门规处治他。”
田思思道:“谁说他杀了你少林寺的和尚?”
无色大师道:“事实俱在,何必人说。”
田思思冷笑道:“什么叫事实俱在?有谁看见他杀了多事和尚,有谁能证明是他下的手?”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才有下手的机会。”
田思思道:“为什么?”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跟他在一起。”
田思思道:“那时你在哪里?”
无色大师道:“还在路途之上。”
田思思道:“你既然还在路上,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怎么知道那屋子里没有别人进去过?”
无色大师面上已不禁现出怒容,道:“小姑娘怎能强词夺理?”
田思思冷冷地道:“是老和尚强词夺理,不是小姑娘。”
无色大师怒道:“好个尖嘴利舌的小妇人,老僧的口舌虽不利,但降魔的手段仍在。”
他已忘了这些话正是他刚才禁止他那徒弟说出来的。
那中年僧人眼观鼻,鼻观心,连看都不敢往他这边看。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只许老和尚妄动嗔心,小和尚就不能……”
无色大师厉声道:“住口!若有人再敢无礼,就莫怪老僧手下无情了。”
田思思道:“你想动武?好!”
她转身拍了拍秦歌的肩,道:“他想动武,你听见了没有?”
秦歌道:“听见了。”
田思思道:“你怕不怕?”
秦歌笑道:“我本就只会动手,不会动口。”
田思思拍手笑道:“这就对了,硬汉是宁可被人打破脑袋,也不能受人冤枉的,否则就不能算硬汉,只能算豆腐。”
秦歌道:“好,我听你的!”
话还没说完,他拳头已飞出,一拳向离他最近的那中年人僧人迎面打了过去。
他出手可真快。
那中年僧人倒也不是弱者,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拳已自下面的空门中反击而出。
少林寺本以拳法扬名天下,这一招连消带打,正是少林“伏虎罗汉拳”中的妙招。
谁知秦歌竟然不避不闪,硬碰硬地挨了他这一拳。
“砰”的一声,那中年僧人的拳头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看的人一声惊叫,谁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秦歌竟这么容易就被人打着。
更想不到的是,看的人虽然惊呼出声,挨打的人却一点事也没有。
那中年僧人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就好像打上块大木头,刚怔了怔。
无色大师已叱道:“小心。”
叱声还没有完,这中年僧人的拳头已被秦歌扣住。
接着,秦歌的拳头也打在他肚子上。
这中年僧人可就挨不起了,踉跄后退,双手掩住肚子,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再也直不起腰来。
田思思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你这叫什么功夫?”
秦歌道:“这就叫挨打的功夫。”
田思思道:“挨打也算功夫?”
秦歌道:“这你就不懂了,未学打人,先学挨打,我的功夫就在这‘挨’字上,不但能挨拳头,还能挨刀。”
他的确能挨刀,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他至少已挨过四百七十二刀。
田思思笑道:“不错,你打他一拳,他也打了你一拳,本来没输赢的,只可惜他没有你这么样能挨打。”
秦歌笑道:“这道理你总算明白了。”
无色大师铁青着脸,慢慢地走了过来,冷笑道:“好,老僧倒要看看,你有多能挨?”
秦歌道:“你也想试试?”
无色大师道:“请!”
秦歌道:“好!”
他拳头立刻飞出,用的还是和刚才一样的招式。
无色大师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手已跟着反击而出。
这一招也和那中年僧人刚才使的一模一样。
可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无色大师身材和拳头虽都比那中年僧人小得多,但这一招神充气足,劲力内蕴,就算是块大木头,也要被打得稀烂。
谁知秦歌这一次竟不挨打了。
他身子突然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已经从无色大师头顶上掠过,并指如剑,急点无色大师脑后的“玉枕穴”。
这一招不但险绝、妙绝,而且出手又准又快,已和刚才那种硬拼硬的招式完全是另一回事。
无色大师低叱道:“好!”
叱声中,大仰身,铁板桥,“叮叮当”一串响,铁念珠套向秦歌手腕。
秦歌双腿往后一踢,身子就突然移开三尺,脚尖在一个人肩上一点,跟着就冲天飞起。
谁知无色大师的铁念珠也跟着脱手飞出,风声急厉,如金刃破风。
秦歌的退势再急,总也不如铁念珠的去势急。
就算他真的能挨,但被这铁念珠打在身上──无论打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很好受的。
田思思又已不禁惊呼出声,谁知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屋顶上突然裂了个大洞。
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来,一下子就将那串佛珠抄走。
无色大师怒喝道:“谁?”
屋顶有人笑道:“一个击敲和尚脑袋的人,尤其是多事的和尚。”
田思思大喜叫道:“莫让他走,也许他就是杀无名和尚的人。”
根本用不着她叫,无色大师一撩衣衫,孤鹤冲天,旱地拔葱式,人已如一只飞鹤似的自屋顶的大洞里穿了出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屋顶上又飞下十几点寒星,“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屋子里所有的灯光全都已被击灭。
黑暗中人群大乱。
幸好田思思早已认准了秦歌落下来的地方,立刻冲了过去,低叫道:“你在哪里?”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田思思道:“我们犯不上跟他们打这场糊涂官司,走吧。”
秦歌的声音道:“现在就走,岂非被人认定了是凶手?”
田思思道:“你不走别人更认定你是凶手。”
秦歌叹了口气,道:“好,走就走。”
门是开着的。
门外有星光射入。
田思思拉住秦歌冲了过去,突见一个人迎面挡在门口,手里提着柄快刀,满脸大胡子,厉声喝道:“这两人想溜,快来挡住!”
喝声中,一刀往秦歌砍了过来。
秦歌冷笑,突然冲过去,迎着刀光冲过去。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刀。
多快的刀都不怕。
那大胡子反而慌了,一刀还未砍下,手里的刀已被秦歌劈面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