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黑暗中两人同时说。
一个声音沙哑,正是彭黎。另一个声音淡然,却是商博良。苏青略略回复了镇静,低头一看,彭黎的反刃刀和商博良那柄长刀正架成一个十字。商博良那柄晦暗的刀此时却映出一阵蒙蒙的青光,仿佛被薄云遮住的月色。
商博良和彭黎默默对视了一眼。彭黎微微地一笑,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刀疤微微扭曲,对着周围低喝了一声:“都别出声,听老祁的!”两人倏地分开,商博良走近祁烈身边,而彭黎闪到苏青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稳住!还没到最凶险的地方,别先把自己折腾躺下了。”祁烈依然在高唱。一路上没人听见他唱一句歌,可是此时却一发不可收拾。没人听得懂他所唱的词句,依稀和对岸传来的歌声相仿,带着云州巫民特有的卷舌口音。他嗓子远不如小黑嘹亮宽阔,却更高更锐,仿佛一根根尖针在人脑子里使劲地刮,令人又晕又痛,恨不得吐出来。
“老祁是疯了?”石头战战兢兢地问身边的小黑。
“听老祁的,”小黑也说,“这歌叫《闯山谣》,就是走云荒人唱给巫民听的。巫民喜欢唱这个,深山大泽的,隔着老远说话听不清,唱歌还行。”“那对面不是妖精?”小黑咽了口吐沫:“鬼才知道,山妖也唱人歌。”祁烈终于住了口,破锣一般的嗓音还在周围回荡,对面那个绵绵糯糯的声音又随风而来。这次的歌声似乎轻快了许多,虽然还是听不懂,却不像刚才那般幽深诡秘。歌声远不同于东陆的曲调,间或还杂着银铃般的笑,有时又像是两只云雀在枝头对啼。一时间阴森的气氛散去了一半,对面的歌声中别有一种少女动人的春情,唱得一帮汉子骨酥心软,小黑又悄悄吞了口吐沫,这次却不是害怕了。
“行了!”祁烈扭过头来,点起一支火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青。
苏青阴着脸和他对视,方才他几乎要一箭射死祁烈,此时却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那箭,能射多远?”祁烈竟也没有发作,只是打量着苏青手里的弓。
苏青翻了翻眼睛看他:“两百步,你要射雁左眼,我不伤它右眼。”“不是问你取准了能射多远,就说往远里射,能射多远?”苏青愣了一下:“对天射,不逆风的时候,五百步总是有的。”祁烈点点头:“差不多了,试试!”他从马背上卸下一根极长极细的麻绳,问苏青取了一支羽箭,将麻绳死死地拴在了箭尾,又从熄灭的火把上取了浸透松脂的麻纱捆绑在箭杆上点燃了,这才将箭递给苏青,指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就那边,你射,用最大的劲道。”苏青微微犹豫了一下,疏松了一下手腕,猛地推满青弓,箭直指着祁烈的脑门。众人大惊的时候,苏青一侧身,扬起手臂,顿时转成对空射雁的姿势。羽箭清啸着离弦,立刻没入了黑漆漆的夜空,众人仰头努力地望去,只能看见那一点火色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投向了黑泽的对面。
“好箭术!”小黑羡慕地说。寻常角弓三百步也射不到,苏青这一箭,却无疑射到了五百步以外。
箭杆上的麻纱烧不得多久,立刻熄灭了,只剩那根细麻绳还在祁烈手心里。他打着火把,一言不发,那张焦黄滑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令人敬畏的神情。片刻,对面又有歌声传来,祁烈脸上这才透出喜色。他手脚麻利地收着麻绳,最后细麻绳收尽,却有一根手腕粗的黑油索拴在麻绳的头上。
“这怎么说?”彭黎沉声问道。
“对面是黑水铺的娘们,”祁烈以袖子擦了擦脸,“她唱的是说今年水太大,下面的岩石被泥水带走了很多,石桥肯定走不得了。要走绳桥,当年我和殷头儿走云荒,也是逢到大水季,也是走的这种绳桥。”“绳桥?”祁烈比了比手中的黑油索:“这绳子对面已经拴住了。我们这里找八匹马,套成一组,使劲扯住这根绳子,这就是绳桥。人马都走绳桥过去,人扯着绳子,马鞍环穿在绳子上,才不会溺死在里面。”彭黎还在沉吟,苏青却冷冷地说道:“若是走到一半,对面的人砍了绳子,我们岂不都得陷死在里面?”祁烈耸了耸肩膀:“毒蛇口里夺金珠,走云荒本来就是要命的买卖,你没胆子就别起发财的这份心。而且我们对巫民也是运货的客人,人家没事为啥要砍绳子?”“一帮化外的野人,凭什么就信他们?”祁烈似乎有点怒了:“我走云荒十多年,还没听说过砍绳桥这种事!”苏青冷笑:“祁帮头,我们凭什么就信你?”“你!”祁烈猛地瞪眼,几乎是不由自主伸手要去自己腰间拔刀。
“不必争了!”彭黎忽然伸臂挡在苏青面前,“信不信都好,大家走到这里了,没有回头的道理,绳桥石桥,我们都走!”“老祁,”彭黎转向祁烈,“这一根绳子的绳桥,走得稳么?”祁烈咬了咬黄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只要死死把住绳子,没什么难事。这法子只有一个不好。留在这边的八匹马和管马的人最后还是过不去的,非得留在这里,等到我们回来接他。”“哦?”彭黎淡淡地应了一声。
祁烈高举起火把看着周围一帮兄弟,一双昏黄的眼睛扫来扫去。那是颇令人讨厌的目光,像是商人在市场上打量要买的驴马一般。彭黎手下的人性子高傲,尤其不悦。荣良一皱眉,冷冷地喝道:“看个屁,谁乐意谁就留下来看马,我们兄弟反正没这个兴趣。”祁烈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彭头儿手下都还好汉,没指着你们留下……”他转了转眼珠,上下看了看商博良:“兄弟,你看着就是个世家出来的,没事别跟我们这帮粗人跑这趟要命的买卖。看在你救过老哥一命,我们出来分你一份,你留这里看马好了。”商博良略略有些诧异,很快就恢复了平时淡淡的神情。他轻轻地一笑,摇了摇头:“谢谢祁帮头的好意,我一点不分也没什么,本来就不是出来行商的。想去雷州看看。”“老祁……”老铁在背后小声说。
祁烈却像是没听见,还是看着商博良:“小子,雷州那地方,真不是人去的,就算过了阴虎山,老哥也不能陪你跑到雷州去。就怕你没看见海角,先没了小命,你可想好了。”商博良愣了一瞬,还是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很早以前,就想好了。”“老祁……”老铁又说。
“如今这年头,”祁烈鼻子里哼哼,“好像人都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了。”“老祁……”“行了行了,”祁烈不耐烦地打断了老铁,“你这个孙子胆子比兔子还小,亏你还是当年和我走云荒的老伙计,人家一个小伙子都不怕,你吓得和什么一样。现在怕了是吧?怕还来走这趟?就为你那个小老婆逼你给她打首饰?早说了,女人关都过不去,不如一口给大蛇吃了!”老铁哆嗦一下,满脸苍白。他觉得这次出行不顺,想留在黑泽以南等着,可是祁烈那么一说,他又想起那条大蟒,觉得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心里不由地一阵阵地发寒。
“没事,”商博良笑着拍了拍老铁的肩膀,“我记得马背上有硫磺,你身上带一包硫磺,大蛇就不敢靠近你。况且蛇怕冷也怕热,我看这个天气继续闷湿下去,蛇也缩在树上不会出来活动。你不必太担心。”老铁看着这个永远不惊不乱的年轻人,使劲点了点头,表示感激。
“那就这么定了!”苏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再这么大雨就下来了,那时候更难走!”祁烈也上去拍了拍老铁:“行了,带伙计们套上八匹马,要是我回来你还有条命,有你一份!分四拨走,十个人十匹马,谁跟我走第一拨?”“我走吧,”第一个应声的竟然是商博良,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黑马,“黑骊会游水,走这泥沼,没准比一般的马强些。”彭黎对着自己手下的兄弟招了招手:“就这么,你们中再出七个人,第一拨算上我、祁帮头和商兄弟。”“我和祁帮头走第一拨!”苏青忽然站了出来,“彭帮头你不能出事,还得管着剩下的兄弟!”苏青那双鹰眼带着几分挑衅的神色,死死盯着祁烈手把黑索的背影。祁烈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黑泽那边茫然看不透的黑暗默默地抽着烟斗。那边老铁已经带着几个兄弟将八匹健马套在了一处,一声吆喝,健马宽大的蹄掌踩穿污泥直踏上污泥下的岩石,沉沉的拖在泥沼里的黑索被缓缓地拉了起来,湿漉漉的泥浆打落下去,索子上已经穿了十匹马的马鞍环。
祁烈把了把索子,竟没有再多说,第一个踏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泥潭。众人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肩上缠着自己那匹大健骡的缰绳,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转眼已经走在齐腰的稀泥中。黑索在八匹健马的拉动下扯得笔直,那匹可怜的骡子简直有如被吊起在半空中,祁烈艰难地左右摇晃身子,向着前方跋涉。众人面面相觑,即使彭黎手下的兄弟,对祁烈这个老云荒的敬畏也增添了几分。若不是祁烈,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很多次。
商博良笑了笑,手腕一翻,将带鞘的长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又学着祁烈的模样,把黑骊的缰绳拴在自己肩上。随着他也踏入了黑泽深处,苏青也领着彭黎手下的七个伙计跟了上去。
剩下的伙计打起越来越多的火把,可是火光照不透这片夜色,渐渐的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了,只剩远处搅动泥水的声音,说明这些人还依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