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我的家已经烧毁了。”风红疲惫地靠在麦秸堆上,侧过头去并不看妙风。
“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便是家,猪儿、猫儿、狗儿、兔儿不是都在等你回去么?”妙风的声音里带着低低的悦耳的笑,“我才是没有家的人,那些孩子都不会等我。”
他声音优雅,却带着凄凉。他低眼看着地下的女人,仰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就要下雪了,每年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念泉州,可是草庵终究不属于我。”
风红愣了一下,默默地点头:“是啊,那里是我的家……”
妙风走出了小屋,就这么离去,也不道别。
“很多年前来这里传道的人,就是你么?他们认识我衣服上火焰蔷花的徽记,那个徽记只有我们五人可以使用。”风红在他身后问。
“并非很多年前。只是三年之前,我路过这里,曾经给这些人说过,只要对人以义、安贫克己,总有一天天地崩塌,光明现世,而他们将得拯救。他们听不懂,我也说不得什么教义,却没有想到只是这份希望,让他们执着至今。”妙风已经走远了,并不回头。
小屋中的三个人默默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红起身拾起叶羽的长衣:“叶公子,你的衣服可能还需借我一用。”
叶羽不答,只是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我们还是去泉州么?”谢童看着风红眉间回来了的冰冷,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谢小姐,我们终究不是一种人,能站在一处并肩的时候本就很短。”风红淡淡地说。
他们走出了小屋,谢童忽地指着天空:“下雪了!”
这一年金华的第一场雪正静静地从天里落下,仰头看去纤细的冰晶在空气中无依无靠地飘舞下落,落到脸上就化了,变成一个个冰凉的水滴。
“真美啊……”谢童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虽然前路难测,他们毕竟刚刚死里逃生。
“要是还有机会可以回昆仑山,那里的雪才漂亮。”叶羽握了握谢童的手。
风红什么都没说,她提着叶羽的长衣,却并不穿上,而是默默地走到老人的尸体旁跪下,轻轻按着她的额头,低声念诵了些什么,而后抖开长衣盖在老人的身上,回头说:“我们走吧。”
三个人走得很远了,叶羽回头。这时地下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远处风里,白色的长衣和雪色相混,再也分不清老人的尸身在哪里。叶羽愣了一下,他想着这个人从此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了,被雪掩埋,被人遗忘。一种萧瑟荒凉的意味在他心头升起,他觉得一种难言的酸楚一时间涌了上来。
敲门声传来,不花剌应了一声。门自己开了,世子进来,背手带上了门。
不花剌在床前看雪,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他一身白色曳地长袍,头发束在头顶,倒像是个清雅绝俗的汉人书生,敞开的领口里看得见他嶙嶙的锁骨,确实削瘦。世子来到窗边和他并立看雪,窗外银妆素裹。
“恢复了?”世子问。
“并无大碍,你们来得及时,不过请医生调理一下。其他人的伤损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他一人不杀,只是救走了自己的同伴。”
“算是给我们留了些颜面。”不花剌点了点头。
“不是颜面,”世子摇头,“也许他是真的不想杀人。他身负神通,真的要大开杀戒,我们未必能有什么筹码和他谈条件。”
“是。”
“你父亲来信,召你即刻回大都。”
不花剌犹豫了一刻:“事情还没有办完,为何父亲大人急召?”
“也许是年纪大了,要给你说亲。”
“现在开这个玩笑可不好玩。”不花剌淡淡地说。
世子嘴角抽动,笑了笑:“波斯的使者来了。天相生变,波斯全境有明尊教信徒七万五千人已经准备前来东方朝圣。他们和当地的木速蛮部族冲突,相互攻杀,已经死了六千余人。即便这样,他们依旧不改来东方朝圣的心,波斯举国震惊。他们派来星相大师和使节,是要问明尊教下降的所谓平等王到底是什么人,也是要我朝表示态度的意思。波斯也不想看见七万余人弃国东奔吧?”
不花剌踱步良久,微微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上关天相,我立刻回大都处理。不过波斯担心的弃国东奔,倒不是什么大事,事到如今他们还担心七万人的归属么?”
“铁神面怎么办?我带人追去泉州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追了。”不花剌回到窗边,背手看着外面大风轻雪,声音幽远,“不要紧,如果我估计得不错,铁神面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草庵。他们会回到草庵,草庵……那里是他们的家,也是这一切终结的地方。”
“这一切终结的地方?”世子感觉到了那话里的酷寒,全身一震。
“那里有火,焚烧一切的火,可以把这一切结束得干干净净。”不花剌忽然转过头来,他的瞳子明亮,犹如在漆黑的井里投入的火把。
元统二年十二月初八,泉州。
泉州地处福建,温暖湿润,此时江北已是大雪纷飞,江南也有轻雪寒霜,这里却还温润如春开三四月。
上百年的老榕树下,寺庙的门庭冷落,只有一个扫地僧在清扫落叶。未落尽的枝叶中掩映着“听龙寺”的匾额。小路上三个人远行而来,为首的是一个清秀冷峻的年轻人,他的身后却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眷属,一个衣红一个衣紫,一左一右光辉照人。扫地僧也不是什么有道的高僧,看见美貌的女施主,心里“咚咚”作响,上去合十行礼。
年轻人却没有回答。反而是他身后衣红的女子上前一步:“大师,这里可有住宿?”
“可以可以,出家人与人方便。施主若是手头方便,也请布施香火。”扫地僧说得滑溜。
其实这里老庙里面已经没有几个和尚,香火冷清,几十间破旧的僧舍租给当年乡试不中,无颜回家的读书人。所谓香火钱,也就是房钱。
“要两间房舍,香火我们自然会出。”女子淡淡地说。
“请,请。”和尚殷勤地指路。
一行人进寺,穿过荒草丛生的道路,周围房舍窗户洞开,几个穷极无聊的书生探出头来看美人,啧啧赞叹。来的一男两女却都无动于衷。
风红打量了一眼破旧的僧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里也好,算得上安静。”
她从怀里摸了一块钳下来的碎银递给扫地僧。扫地僧看她出手也并不如何阔绰,心里微微失望。可是美人当前,怨气总是发不出去的,依旧低眉顺眼地笑着:“阿弥佗佛,贫僧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各位施主随时呼唤。”
“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只住一夜便走。”风红道。
她这么说的时候目光往外微微一瞟,几个书生正蹑足过来躲在墙后偷看美色,被风红冷冰冰的一眼扫过去,都缩回头去不敢出声了。
“这个可不容易,寺里没几个僧俗,就那么些吃的,都是各有定量的。”扫地僧抱怨着,偷眼看风红的神色,“今日又是腊八,帮厨的工人回家饮粥,贫僧那里也只剩几个素饼子,施主要吃的,却是一桩大难事。”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那么想。离寺门外一里路便是当地有名的“珍鲙楼”,要想置办什么酒席,只要出钱绝无所不能。他琢磨着这行男女绝非囊中羞涩的人,只是吝啬,若是这时候掏出银钱请他去置办酒食,他便可以再从中捞上一点小钱。
“既然如此,”风红犹豫了一刻,“那我们便出去随便吃点,不敢劳烦大师了。”
和尚语塞,觉得自己弄巧成拙,倒还不如卖几个素饼子给他们,可也只好合十退了出去。
“真要出去吃?”谢童问。
“如今已经到泉州,这里遍布我教教徒,出去是安全的。两位最好还是紧跟我。”风红道。
谢童心里一紧,不再说话。这里已经是泉州,距离明尊教的总堂也就不远,生死就要分明。她抬眼看了看叶羽,叶羽知道她害怕,伸手过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只觉得她指尖冰凉。
焰火冲上天空,炸为巨大的金色菊花形状,照亮了幽蓝的夜空。紧跟着越来越多的焰火射上天空,红、蓝、紫、白、绿各色盛开,其中还夹杂着少见的金色。绚丽夺目的流光纵横飞舞,桥上的孩子们高举着双手跳跃,一道河水映出漫天灿烂。
这是叶羽生平第一次看见这样盛大的集会。整条街上红灯高挂,人人比肩接踵,两边摆着各色的小摊,小贩高声吆喝,有新鲜软糯的栗子,也有沾着蜂蜜芝麻的胡饼,还有火焰上翻烤的鱼干,诸般种种都是叶羽不曾见过的。他一生近乎二十年的腊八节都是在昆仑山的月色下,跟着师父魏枯雪对着烈酒小酌,虽然有烧烤的野味助兴,却没有这样喧闹欢腾的人声,几乎把一切的忧愁和疑惑都洗掉,让人忍不住要跳起来,变成桥上那些看焰火的孩子。
“啊啊啊啊啊!”谢童也暂时忘记了生死悬于一线,抱着叶羽的胳膊欢跳。
叶羽扭头看她,她仰着头,晶亮的眸子中映着漫天华彩。
风红隔着一步跟在后面,倒像是一个跟他们无关的路人。
“我还要吃栗子。”谢童手里捏着一块糯米年糕,已经看见了远处剥开来的黄澄澄的烤栗。
“好。”叶羽点头。
他并不缺银子,谢童这点小小的要求不是难事。一路上尽管风红都是住小店、住寺庙,乃至于只是买些馒头充饥,可叶羽的囊中还有李秋真奉送的数千两银票,魏枯雪分文不动,都交给了这个弟子。
两个人并肩往前挤去,后面的人流立刻又过来补充了身后空隙。风红并没有紧跟上去,她只是慢了一小步,立刻被人群隔开了视线。开始她还能看见叶羽和谢童身影在人群的空隙中闪动,很快她的视线里就失去了这两个人的踪迹。
可是她不慌,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立在原地,良久,抬眼看着天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忽然看见一个人就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那个人一身白衣,头戴一顶黑色的织锦帽子,微微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
“是你?”风红低声道。
“我从草庵来。”来人低声说。
“好,我跟你走。”风红点了点头。
谢童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纸包栗子,在一家挂了虾蟆灯的摊子前等老板用大虾瓷碗蒸出她的蛋羹。她吃得开心,两颊透出轻红,像是抹上了一层胭脂。
叶羽陪着她等,却忽地回头看向周围:“她不见了。”
“这一路上我们又不是没有尝试逃跑,可是哪一次不是被她像影子一样追上来抓回去。”谢童懒洋洋地,“就算这次还要试,你也让我吃完了这碗蛋羹。”
叶羽苦笑,知道谢童说得不错。风红的修为高过他许多,追击而来只是瞬间的事情,以明尊教介乎武功和神通之间的绝技,他们可以说绝无机会。
“茶花!茶花!我要买一朵。”谢童忽然看见了一个捧着竹篮而来的小贩,眼睛亮了起来。
竹篮中竟然真的是春季才盛开的白茶,一朵一朵并列,正是开到极盛,华美无方,在严冬的天气里美得令人心折。叶羽也好奇起来,拦下小贩取了一朵打量,赞叹不已。
“这个季节怎么有茶花?”他问。
小贩滑头,只是笑着摇头,不回答。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办法,是用的蒸花法。”谢童一边埋头挑花一边说。
“蒸花法?”
“你听说过唐朝武后怒贬牡丹花的典故没有?”谢童笑。
叶羽点了点头。他幼年时候在昆仑山跟前代的昆仑宗主方忏轩读书,这些唐人笔记的东西他都熟悉。据说武则天以女子之身而为皇帝,威凌天下,令百花皆在严冬开放,百花之神莫敢不从,惟有牡丹之神不畏帝王家的威严。武氏大怒,贬牡丹于洛阳,其后洛阳牡丹甲于天下。
“大周皇帝有首《腊日宣诏幸上苑》诗说‘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后人解诗曰‘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有所谋也,许之。寻疑有异图,乃遣使宣诏云云。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异。后托术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谢童拈着一朵茶花轻笑道,“其实所谓严冬花发,就是用的这个蒸花的法子。需以铜炉盛水,好炭烧滚了,围着花树依法摆放。又以织锦做花障,高两人许,以挡寒风,只容中午阳光射入。此时花障之内,温暖如仲春,百花皆可开放,只是费钱费事。不过泉州原本温暖,做起来只怕更容易些。他不告诉你,是怕你学会了,抢了人家的饭碗。”(作者注:解诗出自《全唐诗》,而《全唐诗》相传是康熙委任曹寅编著,即曹雪芹的祖父。所以作为元人的谢童其实是不该知道这句解诗的。)
谢童乃名门之女,家里养着花匠,她又天性活泼好奇,喜欢问人,所以这些偏门法子从小就知道。叶羽看着她侃侃而谈,略带几分得意,俨然还是个大孩子。她面前的一朵白茶,也不知是映着天空中的焰火还是谢童的面颊的绯红,映着一抹轻红盈盈欲滴。
“就这一朵了。”谢童瞥见叶羽看得入神,轻轻一笑,挑了一朵白茶,转头就走。
“小谢……”叶羽正在发愣,急忙去喊她。
“付钱付钱啊!”谢童远远地笑着,“买花付花钱,看姑娘付脂粉钱,不要赖帐哦!”
叶羽面色微微红了一下,老老实实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小贩。小贩看那块银子大,乐得眉开眼笑。叶羽也不等他找钱,背身向着谢童赶去。谢童在人群里远远地笑盈盈地看他,把一朵白茶慢慢地插上乌黑的发间。
叶羽的步伐忽地一滞,一个红衣的人影毫无征兆地插进两人中隔住了他们。
风红面无表情,扭头看了谢童一眼。谢童只觉得随着她那一瞬的凝视,身上一切的暖意都消散了,心底的寒气肆虐地升起,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没有锁上镣铐的囚徒。
“你居然回来了。”谢童强做镇静,摸着鬓边的白茶,也不看风红,自顾自地走到叶羽身边。
“逛得还好么?”风红低声问。
“泉州原来还有这样热闹的腊八会。”叶羽也淡淡地回答。
“我买了一点馒头和面酱,还有一些晒萝卜条,大概够我们一餐了,如果看够了、玩够了,我们便回去吧。”风红道。
一路上风红都是这样的语气,不像押送囚徒,倒像是同行的朋友。
谢童耸了耸肩,并不说话。
“上好的茶花啦,上好的茶花啦,公子买一枝送给姑娘吧,”小小的卖花女孩头顶一只竹篮,篮中是红白两色的山茶花。
叶羽看那女孩虽然衣衫洁净,不过也满是补丁,想必家境艰难,不得不趁七夕出来卖花赚钱补贴家用,心里略有怜惜的意思,却还是摇摇头道:“我已经买过了。”
“这位姑娘没有花戴啊。”女孩子不依不饶地缠着叶羽,一只小手指向了旁边漠然四顾的风红。
叶羽忽然明白,原来那女孩子说得姑娘并非是插花满头的谢童,却是一直默默跟随的风红。
“我不戴花的,”风红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叶羽正要挥挥手让那卖花的女孩子离开,却又听见了那支儿歌,小女孩儿唱来,夹在喧闹的人声中不甚清晰,歌词却隐约听得清:“小小女孩没玉钗,日日登高待花开。花谢花开十六载,嫁为君妇共头白。”
叶羽心头一动,竟是忽然明白了歌中的意思。放眼看去,四周游赏的姑娘家人人都在鬓上插了一朵山茶,只有风红漆黑的长发间空空如也。
原来这里的腊八节,插花出行已经是习俗,家中女孩到了婚嫁的年龄,爹娘自然会在腊八买花,而后女孩家梳起云髻长鬓,以鲜花妆点,踏出闺门外游赏夜色。正当年龄的少年男子也自然会品评各家的姑娘,如果有中意的人便能够上门提亲了。那支儿歌所唱的,正是女儿家羞涩待嫁的心思。
“姐姐,姐姐,姐姐买花吧。”女孩子竟是认准了风红。
“不用。”风红扭头对她说道。
她这一扭头,却看见一朵雪白的山茶正绽开在她面前,层层花瓣堆雪,淡淡的幽香悄然拂过她鼻尖。那个小女孩踮起了脚尖,使劲把那朵最好的山茶递到风红的面前,一张小脸上满是融融的笑意:“姐姐买花吧,你那么好看,插在头上一定会给谁家的公子看中的。”
面对着卖花女孩的笑脸,风红冰冷的神色微微褪去,笑了笑,笑容中却有些苍凉,微微伸出手去,也不知道是想接下那花,还是要拂开孩子的手。
“好吧,我买下,不用找了。”叶羽把一个银锞子放在了孩子的花篮里。
“叶公子?”风红有些吃惊。
“谢谢公子。”卖花女孩笑逐颜开,把花枝插进了风红的手里,一蹦一跳地顶着花篮跑远了。
“原来泉州这里的风俗,腊八是人人插花的,”叶羽淡淡地说,“一朵茶花,也算不上贿赂吧?”
“我们去那边看烟花。”还没等风红答话,谢童忽然蹦了起来,扯着叶羽的袖子向前方跑去。
叶羽被她一扯,不由自主地和她一起跑了起来,却听见耳边谢童轻笑着耳语道:“莫非叶少侠也看上了我们红姐姐的美貌,还拿朵茶花讨好人家。”
“我……”叶羽苦笑。
“哼!”谢童扮了个鬼脸笑道,“到时候红姐姐舍不得下手杀我们,我还要多谢少侠的美男计呢。”
“我不是……”叶羽有些急了起来。
“一付傻瓜样子,就是逗你开心,”谢童笑,“去看烟火,跟我去看烟火。”
被谢童拉着跑远了,叶羽侧眼回望了一眼,看见风红却没有立即跟上来,而是拈着那朵雪白的茶花,手指轻轻抚弄着花瓣,仿佛神思全在远方。其实对于叶羽,他只是忽然想起了
风红那晚在破旧的茅屋里,对着青空月色静静流泪。世间虽然广大,又有谁会买花给风红?而谢童却很难明白那种种在心底深处的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也没有家,纵是谁家的公子真的看上了风红,她出嫁的时候,又是谁给她准备嫁妆,谁给她梳理长发?无论昆仑山的剑仙,或者明尊教的首领,到了这一节上竟都一样的寂寞。
叶羽微微地叹息,忽然想起了师父魏枯雪,他是自己在世间惟一的亲人了。心中暗伤的时候,却觉得手上传来了谢童的体温。
夜深,古寺中弦声低语。
叶羽站在门外,看着风红在古槐下操琴。她向隔壁的书生借了一张旧琴,连着三个晚上,都在古槐下弹琴。他们已经在这间古寺中停留了三日,风红并不说去哪里,叶羽和谢童也只能等着自己的命运。
叶羽听着她的琴声,却与西湖上听的不同,不复妩媚和秋凉,却有一种难解的绵密纷乱。
谢童已经入睡,叶羽方要回自己的房里,却看见风红坐在院子中。他一听琴,便是良久。
风红似乎知道他在听,却也不在意,一曲终了,默默地就坐在那里。叶羽转身想要离去。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叶公子能否应允?”风红忽然回头道。
“哦?”叶羽微微一怔。以风红的性格,即便身陷绝地境,也不曾有过半句请求。
“如果有朝一日,公子再遇见我,就请当作你我不曾相逢。风红已承公子的盛情,无以回报。从此以往,风红是生是死,与公子没有瓜葛。”风红回头,声音清晰低回,仿佛冰玉相叩,又仿佛挑动丝弦。
“风姑娘?”叶羽低声道。他听见风红静夜弹琴,隐约知道她心中犹豫难决。如今这么说来,言下之意竟是放他们逃生,不过话语间隐隐却透出的一丝凄然,却是叶羽不曾想到。
略微沉默,叶羽低声道:“想必贵教的法令森严,这件事干系很大……”
“这是我教中事务,公子请不必多问了。”风红忽然打断了叶羽,不留丝毫余地。
叶羽心里一阵茫然。原本风红愿意放他们逃生,他纵不至于感激涕零,也该欣喜快慰。可是他可以猜到明尊教教内规矩严苛,既然已经被陈越知道他们的行踪,风红就势必得押送他们到泉州的草庵不可。私纵囚徒,对官差也是一条死罪,何况在明尊教这种动辄滥用私刑的教派中。即使风红在教中的地位超卓,可是以她如今的处境,也是前途未卜。想到这一节,叶羽心里竟有一丝恐慌。可是他和谢童又不能跟着风红带去草庵交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风红转身离去,竟是再不回顾。
“风姑娘,你去哪里?”风红走出很远,却听见叶羽在背后喊她。
她扭头回望,漠然无言。此时她的神色就像叶羽初见她的时候,淡淡的,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叶羽心神恍惚,忽然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和这个绝艳如火却又冷彻如冰的女子一路同行,一起拔剑御敌。风红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方才那短暂的欢笑过去,风红便又变回了那个悄然独立在人群外的女子。
“我出去走走,也许还会回来,也许就不再回来了。”风红低声道,“若是我回来,希望不要看见两位还在这里,徒增麻烦而已。”
叶羽说不出话来。
“多谢叶公子和谢姑娘这一路同行的照顾。”风红微微欠身。
“各自珍重吧。”叶羽低声道。
“但愿此生,”风红轻声道,“不再相逢。”
看着红衣如火渐行渐远,孤零零的背影在幽幽夜风中如此的萧瑟。叶羽仰望夜空,仿佛那无尽的清寒从弦月中流泻在他脸上。一瞬间,是非善恶都在他心中模糊起来,只觉得天地间那许多事情,自己都是无能为力的。
当他低下头来,古寺的门口已经没有了风红,只有那株老榕树依旧在风里沙沙沙沙地摇曳。
谢童和叶羽踏出古寺,叶羽忽然站住。
“快走啊!你还要等她改变主意么?”谢童焦急。
“等她一次吧,我总要问问她,到底什么才是明尊教的所图。”叶羽犹豫。
“你昏头拉?”谢童哭笑不得,“她是明尊教首脑,怎能够把教中秘密告诉你?”
“记得金华村子里的那些人么?如果明尊教中的人不尽是我们在开封所见的,而很多都是那些贫苦的村民,我们还能够坦然动手么?”
谢童也沉默。良久,她缓缓摇头:“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
“那便等等,让我问一个清楚吧。”叶羽拉了拉谢童的手。
谢童的手被他拉着,只能苦笑:“自从跟你在一起,好像总是做些傻傻的事……”
两个人转回了古寺的院子里,忽地愣住了。院子里的古槐下,一个老人坐在木盆中,静静地看书,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们。
而刚才离去的风红此刻却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见叶羽进来,愣了一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