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南听得目瞪口呆,本想让向鹏飞别说了,但转念一想,没吭声。
向鹏飞继续竹筒倒豆子,“那天在宿舍楼,有人问哪个是外孙,姥姥说,‘都是孙孙,都是孙孙,都是我们庄家的。’,我爸在大太阳底下弯腰清理枕木下面的碎石,一干干半天,回家腰都直不起来,涂了药酒才能躺平了睡觉,就为了多挣点加班费给我寄来,姥姥以为她说几句好听的,我们就和她亲,她想屁吃。”
庄图南听到这句直白粗俗的“想屁吃”,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要是黄玲在家,看到林栋哲替妹妹挨耳光,听到向鹏飞替妹妹说话,以后这俩活宝在家能横着走,吃香的喝辣的。
庄超英也被向鹏飞的话惊住了,呆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就这么恨爷爷奶奶?”
向鹏飞毫不退缩,“我们不恨,只是和他们不亲。”
庄超英喘着粗气怒视向鹏飞,向鹏飞毫不畏惧地瞪回来。
庄图南小心翼翼地插嘴,“爸,面都要坨了,鹏飞特意给您下的,怕您饿着。”
庄图南一边说着,一边拽了拽向鹏飞的胳膊。
向鹏飞软了下来,“我去看看林栋哲,他也该饿了。”
庄图南待了好一会儿,见庄超英情绪相对稳定,但始终不肯吃面,只能又回到厨房。
他一进厨房,看到了更魔幻的一幕——林栋哲在吃面,向鹏飞在帮庄筱婷缝凉鞋带。
林栋哲一边“呼呼”地吃面,一边征求向鹏飞的意见,“一会儿要给庄筱婷也端一碗吗?”
向鹏飞想了想,“你带她出去走走,在外面吃吧,顺便劝劝她。”
林栋哲放下筷子,“我来缝凉鞋,你带她出去吃。”
向鹏飞道,“我不好背后说大舅舅,你可以说,还是你去劝吧。”
林栋哲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干,这是你家的事。”
向鹏飞冷笑,“你小子故意磨磨蹭蹭切牛肉,煎鸡蛋,不就是想馋我们吗?今天的事儿,你也有份。”
庄图南站在门边听了个清清楚楚,半天才问,“今天的事情,家里经常发生吗?”
向鹏飞道,“不经常,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筱婷发这么大的脾气。”
林栋哲道,“学习压力大啊,老大,你的照片在光荣榜上挂了一整年,庄筱婷的压力很大的,她经常为测验分数不开心。”
庄图南冷笑一声,凝视林栋哲。
林栋哲顶不住了,“我说,我说。我妈原本想把两间房的钥匙都给你妈,你妈不肯,说如果多了两间房,你爷爷奶奶肯定就要住进来了,只肯拿我小房间的钥匙给向鹏飞住,你妈我妈说这事的时候,庄筱婷正在我房间里帮我改卷子听到了,当时她脸都变了。”
庄图南沉默了一下,“你觉得她今天是借题发挥?”
林栋哲斩钉截铁道,“不,庄筱婷在害怕,你爸妈经常为你爷爷奶奶家的事吵架,她怕你爸妈又吵,她一直在害怕,而且她有什么心事从来不说,憋在心里自己吓自己,越想越害怕。”
林栋哲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我以前总觉得她心思重,小测验没考好就胡思乱想,如果是因为以前你奶奶吓唬过她,我就有点理解了。”
庄图南心中又泛上那股奇怪的感觉,他紧紧盯住林栋哲,“今天的事儿,我和鹏飞还没反应过来,你就知道她情绪不对了。”
林栋哲坦坦荡荡道,“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现在知道了。我爸刚被举报时,我妈和我非常害怕,怕他被抓去坐牢,尤其我妈,她到现在心里还在害怕,所以那天你妈我妈讨论房子,我一眼就看出庄筱婷在害怕,你爷爷奶奶恐吓她,还有那次你爸离家出走,都把她吓坏了。”
向鹏飞也道,“哥,我第一次来苏州,心里也是害怕的,我也觉得筱婷最近情绪不对。”
庄图南先瞪了林栋哲一眼,本想骂他多嘴,但想到他是为妹妹打抱不平,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扭头瞪着向鹏飞。
向鹏飞丝毫不惧庄图南的死亡凝视,“筱婷也真能忍,憋了这么多年,要我的话,早就嚷嚷奶奶恐吓她,嚷到全家人都知道。”
向鹏飞把凉鞋往林栋哲手里一塞,“你赶紧先带筱婷出去,一会儿大舅妈回来……”
向鹏飞抬头看了一眼庄图南,庄图南想起父母之间关于爷爷奶奶的争吵冷战,打了一个寒战,他当机立断,“就说妹妹想宋阿姨哭了,林栋哲带她出去吃冷饮。”
林栋哲没好气道,“那你怎么解释你爸生气?他想我爸想到生气了?”
庄图南和向鹏飞互视一眼,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庄图南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栋哲,带她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我在家慢慢劝我爸妈,等他们都冷静下来,你们再回来。”
粥店的灯光很亮,电风扇摇来摇去的吹风,空气里是粥和发糕的香气。
林栋哲像卡壳的磁带,翻来覆去地说,“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是气你哥和向鹏飞,也怪我,我知道他们想抢我牛肉吃,我故意慢慢切,想馋死他们,都怪我,不该买牛肉。”
“向鹏飞把你爸爸说了一顿,我今天才觉得他有个哥哥的样子,可关心你了。”
……
庄筱婷就着林栋哲的叨唠,慢慢吃完了一块发糕,林栋哲赶紧问,“还要不要?你哥给了我六块钱呢,我给你叫碗冰酒酿?”
庄筱婷点点头。
林栋哲去窗口要了碗冰酒酿,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林栋哲继续絮叨,“你啊你,不开心的事情早点说出来,何必到了忍不了的时候才爆发。”
林栋哲不管庄筱婷听不听,叹了口气道,“你爸爸知道你们都不想去,你哥是大人了,向鹏飞说过好几次他不喜欢去姥姥姥爷家,你从没说过,所以你爸爸不敢对你哥和向鹏飞发火,只敢对你发火,你以前干嘛不直接说你也不想去呢,非要到忍不了了才说。”
庄筱婷用勺子慢慢搅动酒酿。
林栋哲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发了脾气也挺好的,总比一直憋在心里好。”
林栋哲道,“像我和向鹏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发泄出去就完了,不会一直闷在心里反复想,越想越难过。我是看小黄……我是看书,向鹏飞是去蹭钱进的车,跟着跑一趟车,我们都有办法转移自己的不开心,你也该想想,找个让自己开心的方法。”
林栋哲凝神思考,“我帮你想啊,你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吃零食。”
庄筱婷道,“我不吃话梅了。”
林栋哲尬笑,“看小说?”
庄筱婷摇头。
林栋哲道,“写诗?学校里那么多诗社,投稿给杂志还能拿点稿费。”
庄筱婷认真想了一下,还是摇头。
林栋哲道,“跳舞?算了,当我没说,你不会喜欢迪斯科的。”
……
林栋哲打了个响指,“有了,你一不开心就立即想一个让你开心的人或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情,反复想,反复想,一直想到你开心起来。”
庄筱婷张了张嘴,嘴型轻轻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黄玲一回家就觉察到了不正常的气氛,庄图南和向鹏飞支支吾吾地说了中午发生的事,黄玲沉默良久。
黄玲并没有很愤怒,甚至没有谴责庄超英,她只说了一句,“筱婷会发脾气了,是好事,女孩子太善解人意、太习惯忍让是不行的。”
黄玲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悲哀。
庄图南问,“林栋哲带筱婷在前面那条街的粥店吃东西,我要不要去把他们叫回来?”
黄玲摇头,“让筱婷多在外面待一会儿,回来了,她和你爸爸都尴尬。”
向鹏飞早已做好晚饭,小心翼翼地把饭菜端上桌,沉默不语地和大舅妈、表哥一起吃了晚饭。
晚饭后,黄玲自顾自进了小房间休息。
庄图南时不时地进一次东厢房,看看庄超英有没有什么需要。
桌上始终有一杯凉开水和一碗素面,杯子空了之后,庄图南会再满上,面凉了或坨了,庄图南会再换一碗。
林栋哲去柜台付钱,庄筱婷在店外等林栋哲。
雨早就停了,地面上有一块一块地积水,林栋哲边数零钱边从店里走出来,他的视线向下,无意间看到庄筱婷在水洼中的倒影。
庄筱婷穿着一双黑色皮凉鞋,黑色细带映得她的双足更加白皙,双足之上是纤细的脚踝和修长的小腿。
林栋哲触电般把视线从水面上移开,他的视线无意识地向上移,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倒影的主人。
庄筱婷穿着一件白色V领连衣裙,柔软的衣料勾勒出她的身材,修长窈窕,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脖颈和胳膊上,细腻旖旎。
她也正看向林栋哲,神情恬静,目光清澈,宛如一幅油画。
正是晚饭时分,四周人声鼎沸、喧嚣沸扬,林栋哲却觉得周围一片寂静,他似乎感觉到了心中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情愫破土而出。
惆怅,甜蜜,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