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心里苦笑,想说你们知道么?我所谓的成功根本就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啊,我这件外衣是学生会给我定做的啦,外衣下罩着的,还是一个废柴。
我其实是个怪物你们知道嘛?卡塞尔学院就是个怪物扎堆的地方,而我又是怪物中的怪物,我除了是个混血种,我还能召唤恶魔嘞!
不光如此我还是个神经病!全世界只有我以为这所中学里还有另外一个叫楚子航的怪物,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跟我出生入死……可他忽然就消失了,就像阳光下的泡沫。
他好想说些真心话啊,这些日子他快憋疯了,可他张口吐出的话却是,“作为仕兰中学的毕业生,很高兴母校能给我这个机会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在这春风送暖的美好日子,我们相聚母校、感恩母校,共同庆祝仕兰中学的五十岁生日。五十年来栉风沐雨,五十年来薪火相传,终于到了这硕果累累的日子……”
讲话稿是校长一早塞在他手里的,只是要借他这张嘴讲出来,而他还真就没出息地照着稿子念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讲着言不由衷的话。
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沥沥的,世界看起来是铅灰色的。校长和老师们都退回到室内去了,只剩路明非逐字逐句地念着稿子,操场上的家长们礼貌地听着,反正有伞。
好几次路明非都想丢下稿子说哈哈,反正你们都知道稿子是预先写好的套话对吧?大家赶快去避雨吧!
他抬起头来,铅灰色的世界对面,教学楼的某一扇窗边,斜靠着身穿校服的大女孩,她带着戏谑的笑容,暗红色的长发在风中起落,耳边的四叶草坠子跳荡着明亮的光。
讲稿念完了,操场上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大家就四散去避雨了,只剩一个傻逼样的中年男人大力地鼓掌,那油光水滑的小分头,还有那悬垂感一流走路带抖的裤子……路明非心里一咯噔,叔叔居然也来了。
晚上叔叔在福园酒楼设宴,名为谢师宴,招待校领导、教过路明非的各位老师和关系好的同学。
校长头一个说那我可得腆着老脸参加,我这么多年为人师表,书记说那我也给明非和鸣泽带过课,你们可不能不请我。
赵孟华显然是想找理由不参加的,说我晚上得去和教友们读经,我现在信了教也不喝酒,可陈雯雯细声细气地说老同学好久不见,晚上的读经班不参加也没关系,耶稣基督并不会因为我们一次不到而怀疑我们的虔信。
加上徐岩岩和徐淼淼俩异口同声地说那不能不去,路师兄家里请客,多大的面子啊!赵孟华也只得跟了过来。
芬格尔带着诺诺也来了。
芬格尔极其不要脸,上来就跟校长握手,自我介绍说我是路明非在卡塞尔学院的师兄,明非现在读的是国际金融,我读的也是国际金融。我如今已经毕业,在伦敦金融街开设了自己的金融事务所,有意邀请明非当我的合伙人,这次回国既是参加母校校庆,也是考察中国各地的好项目。感谢您为世界金融界培养出这样一位年轻才俊啊,明非在我们卡塞尔学院的表现那是力压各国学生,深受昂热校长宠爱……啊不,青睐!您和昂热校长一样,都是明非的授业恩师啊!
校长看这厮形容邋遢,论派头只配给路明非擦鞋,但架不住芬格尔中文流利巧舌如簧,说的都是校长爱听的套话,也就相信这是外国人不拘小节。同是卡塞尔学院出来的,路明非衣冠楚楚一副上等人的派头,师兄又怎么会差了?观念一旦扭转过来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校长一路上都跟芬格尔攀谈。
不过芬格尔不是纯贱,话里话外都在问楚子航的事。
芬格尔说校长我怎么听说贵校还有另外一个学生也考进了卡塞尔学院?我记得是姓楚。他没有回来参加校庆么?
校长说没有没有,要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可不记得有什么姓楚的学生考去国外了。
芬格尔说可我真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要不是您记错了要不是我记错了,这样吧您让教务处查查学籍,记错的人开席先自罚三杯!
校长说好好!一言为定!这不就是我一个电话的事儿么?
不一会儿电话打回来,教务处说我们按您的要求查了学籍记录查了毕业生名册还找了那一届的几个班主任来问,绝对没有过叫楚子航的学生,外宾应该是记错了。
芬格尔挠着头说哈哈哈哈,看来真是我记错了,我跟校长酒逢知己千杯少。
芬格尔给诺诺安的身份是卡塞尔学院在校学生,兼职在招生委员会跑腿,这次代表学院回中国看看招生的情况。所以校长对诺诺也也蛮重视,一路上问了好几次卡塞尔学院有没有意思从仕兰中学再招几个“路明非这样”的优等生。无奈诺诺爱答不理的,校长也只得赞美了几句说我们学校的校服穿着陈同学身上真是合适,转头继续跟芬格尔扯仕兰中学的伟大前景。
从赵孟华到徐家兄弟见到诺诺都有点敬畏的神色,点头打招呼。路明非对于这件事倒是有点好奇,问他们是不是认识诺诺。
按照如今的“世界设定”,他和楚子航合二为一,无数女孩憧憬着路师兄能多看自己一眼,陈雯雯也是其中一员,那自然不存在他在放映厅被赵孟华抢先表白横刀夺爱的可能性,也就不存在诺诺光芒四射闯入放映厅把他救走的事。那赵孟华他们怎么会认识诺诺呢?
徐岩岩说当然认识啊,这不是路师兄你在卡塞尔学院的师姐么?当初我们文学社告别聚会的时候,你正在激情演讲,师姐忽然推门进来把一套黑礼服扔在你身上说快点跟我出发!学校召唤我们!你就立马穿上黑礼服上了师姐的法拉利,好像是要去参加什么晚宴,我们当时都看傻了!
路明非心说我靠,故事编得很圆啊!敢情你们从没欺负过我,我也不是靠着师姐才在你们面前臭牛逼了一把,我和师姐加起来是牛逼牛逼更牛逼?
就这样一大帮子人都涌进了福园酒楼,原本要开一桌的,结果把整个二层都给包了。叔叔大大咧咧地招手说让老板过来说话,说我们今晚喝茅台!菜嘛就按着我最喜欢的菜单上!上菜别停,让老师和同学们都吃饱!
这豪气干云的气派,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叔叔是土豪一枚,下馆子都不比点菜的,把酒店当食堂使了。
其实路明非知道叔叔的小鸡贼,这间福园酒楼是叔叔的老据点,单位宴请总往这里带,老板也就跟叔叔搭上线了。叔叔自己请客的时候,老板也会帮衬场面,说是喝茅台,其实喝的是茅台的副牌酒,百来块钱一瓶。说是最喜欢的菜单,其实就是酸菜炖猪肘子、糖醋小排骨、油爆猪肝、坛子红烧肉这种重油重色的家常菜,燕鲍翅那是绝对不可能见到的。
发现叔叔还是如记忆里那般没钱又要面子,路明非竟然有点开心,好歹这个世界还有些东西跟他记忆中是相符的。
叔叔是个合格的酒混子,开吃没一刻钟就把校长灌得微醺了,校长说大家放开喝啊放开喝,今晚喝不多的人不准出这道门。场面一下子就炸了,老师们互相敬酒,学生们上去敬老师。
酒过三巡苏晓樯居然也来了,说是接到了徐岩岩的电话。苏晓樯高考成绩不错,被复旦录取了,这时候本该在上海,但说是老爹高血压心脏病,有点担心自己还没把诺大家业安排好就挂掉了,就让女儿暂时休学回家,管管家里的矿业。
苏晓樯家是本地最大的矿主,铁矿、煤矿、钼矿、锰矿……基本上属于躺着赚钱。
苏晓樯女随父性非常霸气,当年她每月揣着万把块的零花钱,到处请小姐妹们吃饭,只要大家承认她是姐姐。有人老吃她的饭不好意思了,说这顿饭我请吧,苏晓樯翻翻白眼说你家有矿么?对方说我爸爸做贸易的,我家里哪有矿?苏晓樯说没矿你买什么单?啪地翻出她爹的白金信用卡的副卡丢在桌上。所以大家都管苏晓樯叫小天女,天之骄女。
当年苏晓樯就是公认的校花,只不过太霸气了反倒没有陈雯雯那么惹人喜欢,如今更是艳惊四座,来的时候一身Valentino的限量版连衣裙,外面罩着Burberry的限量版风衣,脚上是Louboutin的限量版红底高跟鞋,总之全身限量版,画着淡妆,十足小富婆的气场。
叔叔请客路明非也是半个主人,硬着头皮也得起来迎客,嘴里说着小天女好久不见,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握手呢……苏晓樯歪着头问说既然好久不见要不要拥抱一下?
路明非懵了一下说没问题啊,苏晓樯就扑过来狠狠地拥抱了他,然后又一把推开他,一拳捶在他胸口,恨恨地说,“明非师兄,出国那么久也不见你联系我?怕我吃了你啊?”
路明非心说姐姐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我为什么要联系你啊?当年你喜欢赵孟华我喜欢陈雯雯,我俩是两条同病相怜的暗恋狗,暗恋狗之间只是互相舔舔伤口而已……啊不!互舔伤口这种事情也从未发生过!
那边苏晓樯入座跟叔叔寒暄,这边徐岩岩捅捅路明非,悄悄说,“路师兄,小天女带着几十个矿一直等着路师兄你回来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世界已经完全乱套了好么?
徐淼淼看他发愣,说,“路师兄你太小看自己的魅力了!柳淼淼跟小天女以前还蛮好的,毕业后还不是闹翻了?幸亏柳淼淼最近不在家,否则今天更热闹了。”
“还有……柳淼淼?”路明非当然记得那个钢琴小美女了,钢琴十级,每年春节联欢晚会上都有她的独奏表演,和楚子航的萨克斯独奏都是保留节目。她有一身只在演出时穿的白衬衫加海军蓝长裙,坐在钢琴旁,侧影美得无可挑剔。
可在他的记忆里那是赵孟华的前女友啊!赵孟华先是跟陈雯雯在一起,然后踹掉陈雯雯跟柳淼淼在一起了,然后又回过头来陈雯雯在一起……好吧好吧!管他们三个怎么样嘞,问题是,这跟我有屁的关系啊!
徐岩岩捅了弟弟一下,示意他不要那么多废话,两人走开了,剩下路明非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这就算拥有“后宫”了?说起来这个扭曲的世界还真是对自己好得不得了呢,在这个没有楚子航的世界里,自己才是人生赢家。
一顿酒从七点喝到十点,不断有人醉得倒在包间沙发上就睡了,可校长和叔叔的劲头依然很猛,旁边的人也兴致高昂。
路明非觉得自己好似春天里的一把火,把大家的情绪都给烧热了。
他右边坐着苏晓樯,左边原本坐着赵孟华,赵孟华刻意选了那个座位把他跟陈雯雯隔开了。可赵孟华的酒量有限,几杯红酒下去就给徐岩岩扶到一边去休息了,陈雯雯默不作声地挪了一位挪到他身旁,这下子他被陈雯雯和苏晓樯左右夹攻。
苏晓樯喝了几杯酒,眉梢先红了,说话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每句话里都带着刀子。她说明非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帮老同学都是乡下土妞了?不值得你在意了?好吧,也许当年我们在你眼里就是一帮土妞!
路明非说怎么会呢?小天女你才是偶像级人物好不好?当年我算什么啊……我没有跟大家联系是因为学业很忙,我们那帮教授都是变态啊!
这句话倒是事实。
苏晓樯说我才不信!我信你个大头鬼!明非师兄有女朋友了吧?是美国女孩嘛?
路明非说真心没有,对面那位芬格尔师兄可以作证,过去这几年都是芬格尔师兄看我长大!
这时候醉醺醺的芬格尔忽然抬起头来,龇牙一笑说你明非师兄确实是没有美国女朋友,但你明非师兄是学生会主席啊!有个名叫伊莎贝尔的王牌女秘书!学生会还有一个舞蹈团!
路明非真想抓起吃了一半的松鼠桂鱼丢这厮脑袋上。
苏晓樯说我说吧我说吧!还是芬格尔师兄诚实!芬格尔师兄我们干一个!芬格尔师兄就遥遥举杯说,干一个!一会儿我留个电话,以后来伦敦找我玩,我一路全陪!
喝到这个份上他还记得自己的假身份是混伦敦金融街的,路明非心里也有点佩服。
苏晓樯豪气地把酒倒进喉咙里,又转回头来脸烧红霞地看着路明非,说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啦,我们都是大人了不是嘛?我虽然出国不太多可我也知道美国女孩都很开放的……
开放你妹啊!小天女你的脑洞开得太大了好么?你这是在讲什么了不得的限制级话题么?对不起我年纪还小我没听懂啊!请问刚才那句话你能删除嘛?
喝着喝着苏晓樯又有点难过起来,说明非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路明非说当然变了,师妹你变得成熟稳重又好看,简直是女性楷模!
苏晓樯伤心地说我也不想变的啊,可我爸爸身体不好我妈又只知道哭,我要管我家里的一大摊子事,女孩子管矿业的事情真的好难的,各种工商税务,还有来闹事的,我的叔叔伯伯还惦记着我家的家产,我就得穿成这样让他们知道我很强大,我不怕他们!可是我心里也好累的,我一累我就想起你来,想起我看着你在操场上打篮球,一看就是一下午……
路明非心说求求你不要再提篮球了好嘛……
他满头都是汗,一边安慰苏晓樯一边避开免得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哇哇哭,女酒鬼比男酒鬼更可怕,叔叔当年说的,叔叔果然是过来人,识大体明大理。
左边那位没喝多少的也给了他莫大的压力,陈雯雯一直在默默地给他倒酒和递擦汗的湿毛巾,一句话没有,像是优雅自信的贤内助,看着爱慕自家男人的女人哭哭啼啼却不能得手。
路明非害怕陈雯雯远胜于害怕苏晓樯,因为赵孟华还在后面的沙发上睡着呢。
“哎呦哎哟,这左拥右抱的,我没记得你在中学的时候那么风流倜傥啊?”桌子对面还有人发出冷冷的哼声。
那是翻着白眼的诺诺。叔叔左手边坐着校长右手边坐着诺诺,小巫女好几次想要起身离开都被叔叔拉了回来,说陈同学别急着走啊,我一会儿给你讲路明非小时候的事!可逗了!
喂喂!叔叔你脑子也出问题了么?我小时候的事为什么要讲给她听啊?你不是误会了什么吧?好吧我觉得你分明是误会了什么!
诺诺倒也不是很在意路明非夹在两个女孩之间的窘态,哼哼完了杯子一举,“叔叔喝酒!”
原本喧闹的酒桌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叔叔那因为酒精而混沌的眼睛好像忽然也明亮了些。叔叔轻轻举杯跟诺诺一碰,一口饮尽,说,“小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叔叔你喝多了酒糊涂啦,上次那个跟你说“叔叔喝酒”的女孩,已经永远地埋葬在东京远郊的某口深井里啦。
路明非起身离席,说句我要去洗手间,经过沙发旁边的时候问服务员要了床毛毯给赵孟华盖上,赵孟华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醉话,说路师兄我一直都是很景仰你的,你是我们中的No. 1我无话可说,可雯雯老记着你我真心觉得不好,你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路明非拍拍他低声说你想错了,你想的那些事从来不存在,一切都会变回正常的。
福园酒楼其实就在叔叔家的小区旁边,楼顶也是那种装有冷凝机和排风扇的大天台。路明非踏上了天台,深深地吸了口气。
雨已经停了,夜风中有一丝凉意。天台上居然还有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可能是厨师们自己装来玩的。
他靠在篮球架上,望向CBD的方向,没来由地安静下来,一颗心缓缓地落回原位。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是很喜欢天台上发呆的时间,感觉跟世界之间有一段距离,既不近也不远。
这些年他去过了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俯瞰过,每个地方的景色都比这个小区的天台好,可这座天台总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很多次他都梦见自己还是个高中生,坐在老楼铅灰色的天台上眺望,远处的灯光汇聚,仿佛潮水,随时都会汹涌过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明非回过头来,竟然是叔叔。
“不陪老师同学,跑这里来干什么?”叔叔叼着根烟,满嘴酒气,可眼神还蛮清澈,不像在包间里那么混沌,好像再喝一杯就会倒下去。
“叔叔你没事吧?”路明非赶紧问候。
“我有事?开玩笑!你叔叔我战过多少酒场?我怎么会有事?给你讲真话我再喝半斤都没事!”叔叔豪气干云,“我那是装醉!是战术!战术懂不懂?我们家请客招待,客人要喝到位,我也得喝到位,可我得留点量,我先倒了谁把他们喝到位?”
路明非愣了几秒钟,下意识地笑笑,其实叔叔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啊,这个男人其实一直蛮有心的。
婶婶看他不顺眼,叔叔一直都看在眼里,可叔叔怕老婆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侧面帮帮路明非,比如叫路明非去买酱油的时候摸出张十块的票子,却故意不要找钱。
“叔叔你怎么也上天台来了?”路明非心说叔叔是看出我有心事吧?这男人喝起酒来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叔叔一愣,“我想起来了,我上来是想撒个野尿!妈的厕所满了!”
他背过身去拉开裤子拉链,哗哗地尿了一泡,尿完之后打了个趔趄,扶着篮球架猛吐起来。路明非满脸黑线地看着叔叔的背影,心说自己还是高看了老路家的男人。
“好了好了!”叔叔吐完抹抹嘴,“酒后吐会儿是人体自然的排异反应,我这会儿清醒了,吹吹风杀了回马枪,再去把他们喝到位!”
路明非心说没这必要吧?校长何止到位,校长简直已经起飞了啊!他这么说不是没根据的,下面包间里正传出校长和某女老师的男女合唱。
“你这次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不是我们在日本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吧?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叔侄俩并肩眺望了一会儿,叔叔忽然问。
“不是,”路明非轻声说,“叔叔觉得哪个好?”
这听起来是句玩笑话,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日本那个女孩甜一点乖一点,不过这个也不错,这个会说话。”
路明非笑笑,心说那个不是不会说话,那个是说出话来就会有人死。
“叔叔你见过师姐的,学员来招生的时候我们跟古德里安教授吃早饭,师姐后来来了。”路明非说。
“哦是那个女孩啊,”叔叔想起来了,“你这师姐还对你挺好的。”
“叔叔你怎么这么说?”路明非有点做贼心虚。
“女人啊,看她对你好不好,就看一件事!”叔叔露出情场老手的嘴脸,虽然据路明非所知他跟婶婶是初恋结婚,“看她愿不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你师姐为你都来两趟中国了不是么?”
“看她愿不愿意为你花时间?叔叔这是怎么说?”路明非来了兴趣。
叔叔很喜欢后生晚辈跟自己请教情感问题,满足地打了个酒嗝,“大家每天都是24个小时,这有限的时间花在张三身上就没法花在李四身上。女人要是见你的时候总漂漂亮亮的,那是见你之前化了妆吹了头发,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但女人又比较别扭,有的女人虽然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可就是不愿意给你好脸色看,你婶婶就这种人,她这一辈子都花我身上了,偏偏三天两头地跟我吵架!所以看女人对你好不好不看她对你使什么样的脸色,而是看她愿不愿意为你花时间!”
路明非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正想再问两句,叔叔又搂着篮球架哗哗地吐了起来……
在清凉的夜风和呕吐物的臭味之间,路明非目空一切,浮想联翩。
叔叔吐完了又抬起头来,“我说你在日本到底是惹了什么麻烦?怎么那么多人追你?日本黑社会可很恐怖的,你不要瞎搞!”
“哪有的事啦?我怎么会跟黑社会沾边?都是那个女孩的家里人。”路明非搜肠刮肚地找理由解释,“她们家在地方上是土豪,她哥哥当了家主,管她管得很紧,每次她偷跑出来玩都会大张旗鼓地派人抓她回家。”
“这是妹控啊!”叔叔感慨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后来东京下可大的暴雨,你们那时候还在东京么?”
“都蛮好的,叔叔你放心吧。”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见过了世面,就不愿意我们老东西问东问西。说真的你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从日本回来以后我想了好久,说明非到底怎么跟大小姐扯上关系了?又怎么跟黑道沾边了?明非现在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叔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喷入漆黑的夜色中,“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候我想我老啦,之后是年轻人的世界了。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才不像你婶婶,我不啰嗦。”
路明非怔怔地看着叔叔,忽然发现他那油光水滑的小分头里夹着好些白发,面部线条也松弛了很多。果然时间才是最大的刺客,没人能逃过它的黑手。
“等我毕了业赚了钱,请叔叔婶婶去美国玩。”他说,装得好像自己真是个正常的留学生,有钱的烦恼,有找工作的烦恼,得努努力才能向叔叔婶婶展示自己的新生活。
“明非有没有考虑过回国发展啊?”叔叔忽然问。
“回国发展?”路明非有点懵。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以他的专业国内委实没有什么对口的单位……屠龙专业。
“我们家乡现在建设得可不错!”叔叔说,“你今天去仕兰中学不也看到了么?建得跟国际学府似的。”
“国际学府”四个字让路明非心里一乐,中小城市的人就这样,动不动就带出几个书面语言的词,像是出自市政府的宣传文书。
叔叔指向遥远的、灯火通明的地方,“听说CBD区就要升级成保税区了,以后那边买东西都是不交税的,买台奔驰车只要20万块钱,各种大牌什么菲拉格慕啊、香奈尔啊、LV啊、瓦伦迪诺啊都要进来开店,还要建一个五万人的体育场,医院和学校也都是从北京上海引进的师资。那多带劲儿啊,以后生活在CBD就跟生活在国外似的,想回家来玩,开你的大奔,一个小时就到家!保税区现在可缺人了,你这种有国际视野的,考公务员肯定是一考一个准,想自由自在就自己开公司,归国人员开公司免税呢!”
叔叔舔舔嘴唇,“别听你们班那个苏晓樯瞎说!找美国女孩有什么好的?作风太开放……”
路明非心说怎么又来啊?叔叔你觉得美国女孩太开放是从你收藏的那些小电影得到的感悟吧?而且我也真的没有美国女朋友……
“要是外籍的中国女孩还能凑合,像你师姐那种,不过那女孩我觉得性格不太好,娶回家她能给你烧早饭吃?”叔叔接着侃侃而谈,“还是当年你那几个女同学好,柳淼淼啊、陈雯雯啊,可惜陈雯雯跟赵孟华在一起了,咱们就不考虑了,还不是你这几年不在国内?否则陈雯雯能看得上赵孟华那小子?赵孟华那小子算啥?除了家里有点钱。还是柳淼淼那姑娘我看着顺眼,弹钢琴多好,弹钢琴养性格!柳淼淼是在北大读书么?”
“是是。”路明非心说叔叔你这是觉得我回国就可以开选妃会嘛?
“不过北大听说也很开放……”
我嘞个去!你们今天跟“很开放”干上了?
“苏晓樯也不错,那姑娘就是说话没脑子,做起事来可是雷厉风行,你要是娶了她,自己家里的事儿根本不用管。苏晓樯现在是工商联代表呢,开一辆宾利车!你娶她就等于娶几十个矿啊!你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叔叔,我们老路家的男人不好吃软饭吧?”路明非无可奈何,只好跟叔叔逗,好把话题岔开。
“那也是你凭魅力挣来的!苏晓樯心甘情愿,别人能说你什么坏话?”叔叔义正词严。
路明非只好说那是那是。
“这人啊,太潇洒也是不行。明非啊,你跟你爹一样是个有本事的人,可你看看那边灯火通明的一大片保税区,还不够你折腾的么?回家什么都是现成的,车子、房子、漂亮女孩,人这辈子,也不就这点事儿么?”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要过学生会主席或者屠龙英雄的生活,叔叔说的那种生活在他来说完全可以接受,岂止可以接受,简直是完美无缺。
想当年柳淼淼和苏晓樯对他来说何等遥远,现在他居然可以“选择”了。如今柳淼淼苏晓樯也还是女神级啊,路明非跟她同学三年,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苏晓樯的眼睛长得很美很美,长长的睫毛飞起如鸟翼。
她那么专注地看着你,说着说着就哭了,那是天之骄女在你面前才会卸下华丽而沉重的甲胄,让你看到甲胄里面娇弱的女孩。
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不介意过叔叔说的这种所谓“蜜里调油”的生活,诺诺什么的,距离他太遥远啦,她应该嫁给恺撒成为名闻全欧洲的贵妇人,而他远在世界的另一端过丰衣足食的日子。
他会再无忧虑也再无恐惧,四季转换,岁月静好。许多年后他们要是有机会还能相逢一笑,这可能是他们最好的结果。
小雨又飘了下来,叔叔立刻竖起衣领缩起脑袋,路明非的反应却慢了半拍,他眺望着雨中光色氤氲的CBD,神思悠远,嘴角带着一丝傻笑。
好啦好啦,这种事想想就好,还当真啊!他停止胡思乱想,跟着叔叔往回跑。瞎想啥呢?学院的人迟早都会找上门来的,他这一辈子要么是秘党的人要么是秘党的鬼,还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哥哥,你真想过那种日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哦。”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仿佛来自世界尽头。
“你还真阴魂不散啊。”路明非站住了,但并不回头。
“我可是敬业的魔鬼啊哥哥,我都买到你3/4的命了,最后的1/4我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我就不卖给你最后1/4,看你怎么办。”
“哥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嘛,眼下就有一笔好生意我们可以做。”
路明非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个坐在天台边的男孩,他背对着路明非,面朝CBD的方向,背影浸没在潮水般的灯光中,显得格外纤细。
路鸣泽,当然是路鸣泽。
雨忽然就停了,或者说一股无形的力量暂停了时间,数以亿计的、冰晶般的雨丝悬浮在空中,叔叔奔跑的身影定格在一旁,一只找地方躲雨的燕子悬停在了路明非的头顶,他只要一个助跑起跳就能够到它。
而燕子那凸起的眼睛,就像球形透镜那样反射着整座被定格的城市。
路明非见过路鸣泽各种花样,倒也不觉得特别惊讶,随手挥开挡在他和路鸣泽之间的雨丝。那些雨丝好像冻结了似的,落地发出细碎的声响,并不融化。
在时间静止的世界里,雨丝连融化的时间都没有,路明非却可以自由行动。
一个圆形的黑影笔直地砸向他的胸口,路明非一把接住,居然是个篮球。
“来玩球啊哥哥。”小恶魔已经双手叉腰站在天台边了,今夜这个男孩竟然穿着一身红色的篮球衣,胸前大大的“11”号。
不知什么时候路明非也换成了球衣,也是“11”号,不过是白色的。
篮球入手的感觉异常地熟悉,好像他曾无数次地触摸过这种玩具,感受它的硬度和质感。他随手转动篮球,竟然轻松地让它在自己的食指尖上旋转。
这种花哨的小技巧他从未学过,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来啊!哥哥!球在你手里,我先来防守!”路鸣泽轻盈地跳跃着,步法看起来相当娴熟,是个劲敌。
球在路明非的手掌和地面之间弹跳,路明非忽然动了,一动起来就像流星闪电。各种他从未学习过的篮球技巧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篮球场就是这么宽这么长,他穿梭其间胜似闲庭信步。
他运球的轨迹诡异妖娆,路鸣泽拦截的路线也变化莫测。他们的每个动作都会挥出数以千计的雨丝,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暴风雪。
路明非三步上篮,最后一步的时候他高高跃起,御风而行似的,然后龙从天降!他狠狠地把篮球灌进框里。
路鸣泽胯下运球勾手投篮,篮球带着高速的旋转,走优美的弧线进框。
两人的技术不相上下,总是贴在一起攻防,没有任何一方能够甩掉对方发起一次轻松的进攻。
那感觉就像是武侠小说里黄药师和欧阳锋对上,招数绝不狠辣,只是手指一翘脚尖一摆,好像飞花摘叶,但微妙的动作间杀机四射。
比分交替上升,直到路明非终于明白过来他不是来玩球的……首先他根本就不会打篮球,其次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处心积虑要自己命的小魔鬼打球?好像大家是什么热血高校里的好兄弟。
“91比90,哥哥你赢了我一分哦,我下次扳回来。”小魔鬼已经返回了天台边,夹着篮球回头一笑。
篮球场范围内的雨丝基本被他们清完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小片还悬在那里,天空中还残留着他们挥动胳膊和投球的痕迹,像是船在湖中行过,但航迹不消失。
出了点汗之后,心情也放松了,路明非在路鸣泽旁边坐下,“你不会是想说我把最后1/4的命卖给你,你就帮我解决眼下的麻烦吧?你当我傻啊,解决了麻烦我死了,我还不如带着麻烦全世界逃亡呢。”
“哥哥你这话说的,”路鸣泽显得很委屈,“好像我是什么无脑的保险推销员。我这次来可不是要你命的,而是给你提供一项大大的福利!我们的客户回馈活动又开始啦!”
“免费愿望?好啊,免费愿望我喜欢,那你先告诉我我是不是疯了,还有师兄到底怎么会忽然消失的?你不会也不记得师兄了吧?”路明非看着小魔鬼的侧脸。
运动后路鸣泽满脸都是汗珠,映着灯光熠熠生辉,脸上带着健康的粉色,怎么看怎么是爹疼娘爱的好少年。
“这个不在客户回馈的范围内,得耗掉你1/4的命。”
“我靠!这么屁大点事也耗掉1/4条命?这不跟请你屠龙一样贵了么?”
“贵有贵的理由,真不是乱收费。”路鸣泽龇牙,“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不过客户回馈大礼包也是很实在的哦!”
“哦?说来听听。”
“帮你把现在的生活维持下去。你可以选择一辈子无忧无虑,就这么一直到老。”路鸣泽的表情忽然变了,异常地郑重,说起话来一字一顿。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
“诺诺跟你说过,人生里有时候需要在两扇门里选一扇,这扇门开了,那扇门就永远地关闭了,这就好比她答应了恺撒的求婚,就是打开了加图索家的们,卡塞尔学院的门对她就关闭了。”路鸣泽淡淡地说,“不过这话未必全对,关闭的门未必不能重新打开……假如开门的人是魔鬼。事实上过去的那扇门我已经为你重新打开过一次,但你拒绝了。”
“什么意思?”路明非不解。
“那个暑假的晚上,在Aspasia餐馆,如果你选择接受陈雯雯的爱情,那你就能退回过去的生活,”小魔鬼耸耸肩,“拥抱过去的人就等于拥抱过去的生活。”
“可我上了……师兄的车……”路明非回忆那个雨夜,不禁悚然。
是啊,那又是他人生中一次重要的选择。楚子航的车停在餐馆外,餐馆里只有他和陈雯雯,对视的目光中隐隐有些情愫。
如果他选择留下来陪陈雯雯继续吃饭,楚子航就会开车离去,但他走了,陈雯雯在玻璃门内冲他挥手告别,他们之间再度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你是上了阿卜杜拉·阿巴斯会长的车。”路鸣泽坏笑着纠正。
“不要跟我提那个中东人!”路明非没好气地说。
“现在我再提供给你这个机会,还不用消耗你的生命。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留在这座城市里,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们担心的秘党的追捕者永远都不会到来,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人,陈雯雯、柳淼淼、苏晓樯……要是选了苏晓樯当你女朋友还附赠一辆2014年产的宾利欧陆GTC敞篷版跑车,苏晓樯现在每天都开那辆车去她家的公司里上班。你是仕兰中学的大师兄,万人迷,有海外留学的经历,很容易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找不到也没关系,苏晓樯会很高兴你坐在她的大班椅上,然后她坐在你大腿上……”路鸣泽侃侃而谈。
“喂!那么小就那么咸湿!”路明非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路鸣泽揉揉头发,笑笑,“加点细节好让哥哥你理解那种生活多幸福甜蜜嘛!你还能经常抽空陪叔叔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说真的那个男人蛮照顾你的,你还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孩子,普通人想要的一切你都能拥有,再不用颠沛流离。是不是很诱惑啊哥哥?你敢说你一点不渴望?”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涩,“你刚才说我有很多选项……但你没说师姐的名字。”
“陈墨瞳?她当然不会包括在内咯,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在另一扇门里。我的能力可以帮你倒回18岁那年,让你再选一次,选择当普通人,但通往卡塞尔学院的那扇门将永远关闭。”小魔鬼淡淡地说,“就当从没认识过那么个师姐吧,反正她也不是你的。不过我可以努努力让芬格尔留下来陪你!当作赠品吧!”
“拜托你还是别努力了!这赠品会吃穷我们家的!”
路鸣泽笑笑,忽然严肃起来,“不过,我得老实地跟你说,以我的能力,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还能选择最后一次,退回到当初的生活里去。”
“就像生活在梦里一样对么?我明明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错了,就像梦境那样不真实,但在这个梦里我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一辈子过下去?”路明非轻声说。
“生活在梦里也没什么不好啊。”小魔鬼龇牙一笑,“其实很多人都活在梦里,开心就好。”
“你刚才漏掉了一件关键的事没说,”路明非说,“如果我同意,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楚子航了,对么?”
“当然咯。”小魔鬼点点头,“无论那个楚子航是真实存在过的人还是你的幻觉,他都不会继续存在,他被删除了,永远地删除掉了。”
路明非也点点头,望向远处的光海,“是啊,要是有楚子航才是麻烦呢对吧?在这个世界里我才是仕兰中学的一哥,各种女孩倒贴我,我居然连打篮球都无师自通了,‘代表仕兰中学参加市青年篮球队’这种事情也很合理了。要忽然蹦出来一个楚子航……陈雯雯和苏晓樯我不知道啊,我记得她们本来是喜欢赵孟华的,可柳淼淼是真心暗恋过师兄的,那时候柳淼淼该喜欢我还是喜欢师兄呢?柳淼淼真的好漂亮的,还很温柔,我可不舍得跟别人分享啊!”
“哥哥你开始上道了!我很欣慰!”小魔鬼鼓掌。
路明非轻轻抚摸着这个“弟弟”的脑袋,他的头发那么柔软,他被摸头的时候就像只猫那么乖。
“可他是我的朋友啊!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啊!”路明非忽然加力,一把把路鸣泽推下天台。
神奇的事情再度发生,路鸣泽仰面跌落,整个身体已经离开天台,却忽然跟这个世界一样暂停住了。
他像是悬浮在那里,满脸委屈地看着路明非,“哥哥,好狠的心。兄弟间何必互相伤害。”
“别逗了,你可是魔鬼,从几层楼高掉下去就能杀死魔鬼?要真是那样你这魔鬼也别混了。”路明非冷冷地说,“我只是懒得跟你哔哔!”
路鸣泽摇摇头,笑了,“不,我不是魔鬼,我是怪物……我们都是怪物。”
他的暂停状态忽然解除,向着风雨中坠落,但他的笑声回荡在这座寂静的城市里,“我们·都是·怪物,有一天·会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
城市的时间锁定也同时解除,雨重新落了下来,车流穿梭,街头没带伞的人们奔跑,叔叔边跑边喊,“路明非你愣着干什么呢?下雨了没看见啊?”
路明非默默地往着下方的黑暗,耳边回荡着魔鬼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