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话。
他们看着天幕之外的万千仙兵,最先站出来的是龟长老,“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倘若万界覆灭,我族又如何长存。”
人群中有悲泣,遂尔又有人站了出来,这回是兔儿灵。
越来越多的人起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深知前方是一条末路,便彻底摒弃惧意,表情当中只剩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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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离失败了许多次,事物与时间可以回溯倒退,失去的灵力却无法归还。
众仙家逐渐体力不支,难以应付,面面相觑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难色,再当桑离舍身忘死冲过来的时候,坚守在两侧的仙家默契的没有出手,最终选择让步,给她让开了一条去路。
大眼崽此时也没有了力气,落地后陷入短暂的晕厥。
桑离暂且把它留在原地,过度的灵力消耗让她脸上毫无血色,桑离一步步接近,四肢虚软,强撑不过瞬息间,就栽倒在地。
刹那间气血翻涌,桑离咳出一口污血。
沈折忧这才缓缓转身,垂眸睥睨,桑离也在此时抬头,双眸清晰倒映出他面具之下漠然的瞳眸。
“就算再重复八十五次,你也改变不了什么。”沈折忧说,“我在龙冢看到了结局,纵然你倾尽心血,耗尽神力,在天命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是八十八次。”桑离擦去血渍纠正,她坚持着爬起身,“我倒是问你,在龙冢除了帝启留在那里的聚灵匣,你还看到了什么?”
还看到了什么?
沈折忧眸光中的神色起伏不清。
他能活下来全凭命数,天门将他拉入另外一个虚界,在那里他烧毁了容貌,却也找到了突破境界的方式。他在龙冢里看到了天地归寂,藏觅在凤凰坞后面的灵族是唯一的救世之法。
这场遭遇让沈折忧看清了许多,也意识到他曾经坚守是错。
然而若要有所取舍,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舍小取大,所以必须拿灵族魂魄镇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们为寻求剑玉前去龙冢,可是帝启只留下一句话,敢问上仙可曾看过那句话?”
沈折忧不语。
“向死之玉,方为救世之剑。”她抬眸直视,望进他面具之下的双眼,“一开始我并不明白,然而如今明白了。”她说,“我便是那向死之玉。”
在她与寂珩玉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
帝启称她为钥匙,赐予了她仅存的神力,那么答案便显而易见了。
桑离做不到狠心,无法放任寂珩玉去死;也不愿看世间就此堕入苦厄之道,二者不可兼得,如此,唯有一个办法解决。
沈折忧似是诧异她的话,神色当中明显闪过一丝异色。
“我才是帝启留下的钥匙,既然如此,何须再牵连无辜。”桑离一步步逼近,对他伸出双手,“在寂珩玉成魔之前,关闭天门。”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心怀大爱之人。
只是天命难违,落在如今这个地步,她已经无路可退了,这是桑离能想到的万全之策。
死她一个,救所有人。
其实桑离怕死,她在幻境中死过了一次,正是那一次给她生出些许勇气。
说不定等结束后,她还有回到原来世界的可能。
她这般安抚着自己,可是想到即将而来的分别,却越来越难以把控情绪,桑离忍着眼泪,“上仙放我过来,不就是为了给我一次机会?我相信你从来都不是弑杀之人,在我身后的这扇门里,有的不单单是灵族,也有孩子,有老人,有恩爱的夫妻,有他们的家。如果世间生灵皆平等,为何不也放他们一马?!”
沈折忧不语,只是看向了桑离身后。
琉焰珠的光芒渐渐归于黯淡,树穴结印同时消失,伴随着那扇缓慢敞开的门,一道又一道身影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了桑离身旁。
“阿离。”
忽而响起地熟悉嗓音让桑离一怔,不禁扭头看过去。
是曲佑,她站在黑狼旁边冲她浅笑,接连的还有兔儿灵;小蚁灵,帮她张罗过婚事的隔壁婶子,龟爷,就连最为年幼的小蝶灵都出来了。
桑离想不通是为什么,顿时呆滞在原地。
曲佑笑嘻嘻地对她眨巴眨巴眼,贴过来说:“你做的,其实我也都看到啦~”
在桑离无数次的回溯当中,曲佑也劝过族人许多次。
也许是族人有所感应,门被打开,所有人走了出来。
桑离瞬间明白他们这样做的意图,泪水滑落,心里面难受得厉害。
“你不要哭。”曲佑想给桑离擦眼泪,奈何个子低,只能歪了歪头去抚摸黑狼的脑袋,“其实在五百年前灵族遭遇天谴之时,我与阿姐就预料到这一刻了。”
灵族本就不为世间所容,如果他们的牺牲可以换来苍生的安宁与子孙后代的顺遂,倒不如就此献道。
总好过躲在这树穴里,眼睁睁看着伙伴为救他们而死;看着天地生灵陨灭破碎。
曲佑说完看向沈折忧,“我们愿随你而去,不过……”她瞥了眼后面嗷嗷待哺的幼儿,“稚子无辜,可否留他们一命?他们尚且年幼,灵力低微,便是活着,也不会对世间造成任何威胁。”
孩子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敏锐地觉察到危险,都靠在父母的怀里微微啜泣着。
父母也抱紧自己的孩子,表情中同样满是哀求。
众仙家面露不忍,然无上道尊神命在仙,谁也不敢贸然开口,便把决定的权利留给了沈折忧。
沈折忧戴着银面具,完全遮住一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情绪沉沉,谁也拿捏不准主意。
片刻,他召出捆仙绳。
众人屏息凝神,灵族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谁知下一瞬,就见那绳索落在了桑离身上。
曲佑微微瞪大了眼睛。
桑离却是如释重负,微微笑了。
“回吧。”
沈折忧一手拽过她,未看身后那些灵族,准备启辰离去。
“等等!”曲佑情急之下叫住他。
沈折忧和桑离同时驻足,桑离知道曲佑还想坚持下去,她回过头说:“曲佑,终将会过去的。最后帮我照顾好它。”桑离看了眼躺在角落里的小镜魔,对她留下一个笑,随沈折忧乘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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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凤凰坞到神域也要些时间。
沈折忧负责看押桑离,于是和她一起留在了轿撵里。
逼仄的环境中沉默流淌。
桑离眼有失神,思绪放空,直到坐在对面的沈折忧说话,桑离才缓缓撩起眼皮。
“看样子你并没有改变他的注意。”
“什么?”
沈折忧双手环胸,“寂珩玉。”
想到寂珩玉决绝离去的背影,桑离脸色一变,转而又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不妥。
“你早知道他会这样做?”
沈折忧似有意外,“你不知道?”
桑离反问:“我该知道什么?”
听到这话,从始至终都没有表情的沈折忧忽然低低笑了。
沈折忧当着桑离的面摘下脸上面具,当他抬起头的瞬间,桑离不禁倒吸口凉气。
他的一般侧脸爬满狰狞犹如蜈蚣一般的疤痕,疤痕纵横交错,完全摧毁了额昔日的好皮囊。
沈折忧指着自己的脸颊说道:“你当真以为他要杀我,都是为了你?”
桑离不解。
这幅疑惑落在沈折忧看来更加嘲讽,“寂珩玉欲修得缚厄道,拉天下人同归。”
“缚厄道?”
沈折忧重新戴上面具:“是以身殉道,拉天地归一的灭世道。”
到那时六界合一,天地重现,人,神,魔,灵泽,所有一切都会消失殆尽,仿若大地初生一般,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沈折忧才觉得寂珩玉是疯了。
不过聚灵匣所显得好像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寂珩玉放弃了缚厄道,选择走向另外一条路,同样偏激,却有接触之法。
沈折忧凉凉地掠过桑离。
她还处于震愕当中,沈折忧忽然明白,寂珩玉之所以这样做的意义了。
为了一个人而舍万世,属实可笑。
桑离没有说话。
她突然想到在归墟时,寂珩玉总是形单影只,一个人遥遥的望着那四根龙柱;她也记得他身缠业障时,不得解脱的痛苦。
桑离知道他的所有苦楚与求不得,纵使他有万般错,她好像也没有办法去怪罪什么。
世间如苦海,皆为不渡客。
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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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折忧直接带着桑离去了紫霄大殿面见三神。
上重天充斥着山雨欲来的危殆之意,当外殿通禀沈折忧顺利归来时,正一筹莫展地无上道尊登时跳坐起身,迫不及待地迎接过去。
“叩见神尊。”
无上道尊那双锐利的视线已移至桑离身上。
她已经撤除了巫山渡厄真君加之给自身,用来掩藏灵族气息的印记。第一次站在这里,面对众仙,桑离并不畏惧,甚至多了一份从容,她站姿挺拔,任由让无上道尊打量。
“其余灵族呢?”
有人问道。
沈折忧低掩神色,“只带回桑离。”
众仙目目相觑,大殿内窃语不断。
“那其余灵族……?”
“胡闹!光凭她一人之力怎能镇天!”
众仙颇有微辞,面对怀疑,沈折忧并未出声反驳。
无上道尊皱眉问道:“你是心慈手软?”
沈折忧说:“以她一人足矣,弟子认为无需再有过多牺牲。”
无上道尊强压着怒意:“倘若失手呢?倘若尚存的灵族再次大开天门吗?子忧,时至危难关头,怎可儿戏?”
“不会的。”桑离忽然响起的声音不轻不重砸至大殿,她上前几步,余光瞥向沈折忧,“可否为我解开捆仙绳?”
沈折忧犹豫须臾,仍是撤回了束缚。
无上道尊眉头皱得更深。
桑离伸直手臂,掌心朝上,她调动周身所有灵力聚于掌心,当一团蕴含着上古神脉之力的灵光在指尖闪烁时,大殿内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那团白光映照在她脸上,桑离心知肚明无上道尊盘算着什么,她唇角微勾,似有嘲讽:“我继承了帝启神力,便是所有灵族加起来也抵不过我一人。身为灵族,我愿为苍生献身;那么可否,请天尊高抬贵手放过我族?亦或者……天尊只是想借此机会,将灵族赶尽杀绝?”
“大胆!区区小妖怎敢对尊上放肆——!”
身后上仙不满其态度,站出来训斥。
桑离并不惧怕,原著里这位天尊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向来忌惮帝启,更忌惮一切可以影响到他地位的人与事。
说是灭灵族为苍生,不过也只是一个借口。
他只是害怕有朝一日,灵族揭竿而起,谋逆神域罢了。
无上道尊双眸定定,抬手阻拦了身后人。
“我们之间从未见过,你为何如此揣测吾?”
“从未见过?”桑离挑眉,笑了笑,“就当从未见过吧。毕竟我也只是想让族人和万千生灵一同活下去,天尊位居高处,受世人敬仰,想必会一视同仁,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吧?”
桑离不怕无上道尊不点头。
他向来在意自身风评,平日里维持着冠冕堂皇的架势,不过是想博得个善名。
现在她把他架到了这个地步,跟随前去的众仙也已经见识过灵族的可怜,如今她又自愿献身,若无上道尊执意赶尽杀绝,倒是他颜面无光了。
果不其然,无上道尊掩在袖间的双手紧攥,眼神之中阴寒逼迫,无声的威压一波接一波朝之袭来,桑离不退不让,片刻之后,无上道尊才开口——
“本尊心怀苍生,自是希望有更多生灵免于苦厄。”
桑离笑意更深,微微作揖,又让沈折忧把她捆好,转身离开紫霄殿。
从大殿出去的那一刻,正巧与赶过来的司荼相撞,她匆忙的身影急急刹住,见到桑离时,神情间的急色一瞬间转为震愕。
桑离只是淡淡睨了她一眼,接着收回视线从她身旁而过,一句话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