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陈苏雷刚刚结束通话,站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报纸,突然开口讲话,声音很冷。
"这有什么好看的?放下,我们走了。"
成为她的老板之后,他对她讲话的语气自然与过去有了些微差别,但无论如何,在她听来总是温和耐心的,从未听过他这样冷硬的语气,苏小鱼当场愣了。
就连吴师傅都察觉到了不对,提着行李走过来的时候小心地看了一眼苏小鱼手里的报纸,然后脸上表情一变,接着便从她手里拿下报纸折起放到桌上,"小鱼,时间到了,快走吧。"
"哦,我来了。"苏小鱼回神抬头,再看的时候陈苏雷已经独自走了,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被这样莫名地一吓,苏小鱼在上飞机的时候生了点儿怨气。她今天原本休息,还以为难得有机会能与朋友吃顿饭、聊聊天,没想到孙大文突然的一个电话将一切全盘打乱。之前已经被苏雷的反常表现吓得不轻,现在两手空空上飞机不说,最后几分钟还被没头没脑地训了一句,她一口气噎在半途,嘴唇都抿得麻了。
幸好坐在她身边的是吴师傅,看到她的表情很好心地安慰了一句:"小鱼,没关系吧?"
"没事,没事。"跟吴师傅交情很好,苏小鱼摆手,又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前几排的陈苏雷,用眼神讲话。
算了,打工仔不跟老板一般见识。
空中小姐送上饮料,吴师傅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她:"小鱼,刚才那张外国报纸说了些什么,我看你看了好久。"
想起那条新闻苏小鱼心里仍不舒服,捧着杯子叹气,然后才给老吴简单复述了几句。
老吴一开始用心听着,到后来突然脸色大变,说话声音都有些变调,"小鱼,你说,你说杨小姐怎么了?"
他这么激动还把声音压到极低,苏小鱼不明原因,但不知不觉也受到感染,瞪大眼睛紧张起来,"吴师傅,难道你认识那位小姐?她到底是谁?"
"杨小姐是……"老吴冲口而出,接着突然刹住话,低头大口喝水。
苏小鱼正奇怪,抬起头突然看到陈苏雷的目光,遥遥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望过来,看到她抬头才开口,声音也很低,她不得不靠嘴形揣测了一下。
他在说:"小鱼,你过来。"
6
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刚才莫名的怨气还在,苏小鱼行动的时候很有些不情愿,但是老板有令,她这个欠了一大笔债的员工也没胆子不从,所以最后还是站起身往那里走了过去。
头等舱好像是永远都坐不满的地方,陈苏雷身边的位子是空着的,他倒是很忙,打开笔记本,等她坐下之后又把屏幕转向她。
"我看了孙大文传过来的应急方案,你也看一下,之前谈好的条件有些改变,我们的数据库也要改。"
原来是工作。苏小鱼立刻进入状态,接过电脑排公式,埋头跟那些数字作战。
飞行时间并不长,想到孙大文心急火燎的声音,唯恐下飞机之后就再也没时间修改这些东西了,苏小鱼做得很用心,连空中小姐送上来的餐饮都没顾上。
身边的男人一直都没出声,陈苏雷今天沉默的时候太多,她渐渐习惯了,一径低头跟电脑较劲,努力不受他的影响。
但是进行到关键部分的时候不得不征询他的意见,苏小鱼叹了口气停下手指,一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她。
那么久了,她仍在这双漩涡般的眼睛前失措,已经张开的嘴突然失声。他可能会错意了,目光忽然一软,手指动了动,并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别怕,对不起。"
她并不害怕,就算是一条鱼,也有动物的本能告诉自己是否会受到伤害。他对她一直都很好,是她没用。
只是心里突然难过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矛盾的自己,苏小鱼很快低下了头。
飞机平稳降落在S市的宝安机场,六点从上海起飞的航班,到达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孙大文在出口处焦急地等着,看到他们后一脸激动。
来接机的是一辆印着厂名的面包车,司机就等在车上,所有人上车之后就加速驶上开往D市的高速公路。
苏小鱼不是第一次来S市,行驶在高速上的时候并未觉得窗外的景色有何不同,一样的高楼林立,夜色里暗影重重。孙大文上车以后就开始讲述厂里发生的紧急情况,最后面有难色地开口:"陈先生,工厂门口白天就被几家供货商堵上了,厂长他们都没法出去,我怕明天会更糟糕,能不能今晚我们就去厂里跑一趟……"
陈苏雷沉吟,然后抬眼看苏小鱼。
没等他开口,苏小鱼的眼睛就张大了,"我得去啊,我不去那些账目谁核对?"
吴师傅欲言又止,陈苏雷的目光在苏小鱼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头与孙大文继续之前的话题,没有再坚持。
最后还是都去了,工厂在D市市郊,司机开得不慢,但仍花了一个多小时。转入通往工厂区的大道之后,看到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大部分人还穿着工装,立在路边或站或蹲,麻木地簇拥在一起。
已经将近十点,路边所有的商店都是关着的。这条大道上平时通行的多是巨大的货车,路灯间隔稀疏,那些人的脸在阴影与偶尔闪烁的烟蒂微光中时明时灭,让人有一种骚动不安的感觉。
苏小鱼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渐渐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眼光退缩。
孙大文的表情也很难看,开口解释的时候有些艰难。
"这些都是附近几家厂的员工,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有几个香港、台湾来的老板一夜之间跑了,找不到人要钱,有些工人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所以就……"
光是这么听着也觉得心惊,苏小鱼愣住。
陈苏雷皱眉:"孙先生,到众合还有多久?"
"就在前面了,我们厂那儿应该还好吧……"孙大文坐在副驾驶座上说话,眼望前方,声音里都是不确定。
"小鱼,你过来。"车厢里没开灯,很暗,苏小鱼耳边突然传来自家老板的声音,然后是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手。
七人座的面包车,她原本独自坐在中间,这时突然被苏雷牵住手。他的手指很凉,但指间有力,一转眼她便坐到了前排,就在他身边。
"苏雷……"窗外的景象所带来的惊惶被另一种汹涌袭来的复杂感觉所替代,鼻端充斥着他身上的熟悉味道。苏小鱼不争气,双颊慢慢地热了,只觉得烫。
他却没有看她,眼睛望着窗外,也没有放开手。苏小鱼顺着他的眼光往窗外望去,窗外没有灯火,浓浓夜色中黑压压的一片,渐渐地看清了黑暗中竟然全是人,不知有多少。突然有叫声,开始只是零星地在耳边掠过,慢慢地嘈杂声汇集在一起,笔直传到他们这边来了。
车子急刹,所有人都往前猛冲了一下,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差点儿从座位上滚出去。幸好苏雷的手握得紧,一把将她拉回身边,又把她的头按下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是护着孩子的手势。
眼前一片漆黑,苏小鱼被动地趴在他的腿上,鼻子陷在温暖的织物面料中,视觉受阻,听觉却更加灵敏,耳边传来司机惊恐的广东话,"孙先生,孙先生,他们是冲我们来的,怎么办?"
嘈杂声排山倒海,陈苏雷的声音在这一团混乱中仍是很镇定,"调头,现在就往回开。"
司机已经傻了,呆呆地不知如何反应。吴师傅一秒都没耽误,声音已经出现在驾驶座边,"让开,我来开!"
自己现在的姿势太暧昧了,苏小鱼怕得要死之余仍旧挣扎着想抬头,但是男人的手坚定有力,按在她的后脑勺上,怎么都动不了。可能是察觉到她的挣扎,他百忙当中还动了动手指,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完了,不该动情的时候,她居然鼻酸眼胀。拜托,别了,再这么下去,她迟早要全面崩溃,在这样时不时的温柔之下,她被驯成了一条服服帖帖的米饭鱼。
7
情况紧急,车外已经响起被人拍打的声音。老吴技术非常好,几乎在不可能的状态下硬是把车调过头来,踩油门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开。嘈杂的叫声继续,人群在车后追赶,车速加快,那些可怕的声音终于减弱,变得遥远,最后渐渐消失。
孙大文刚刚与厂里的人联系上,握着电话汗流满面,听完那头的话之后几乎声嘶力竭。
"你们疯了吗?怎么能告诉他们我带回来的是钱?这样要出事的,要出事的!"
陈苏雷按住自己的手总算松了一点儿,苏小鱼立刻把头抬了起来,他正在说话:"孙先生,恐怕他们不这样讲,这些人早就冲进厂里去了。"
孙大文急着解释:"陈先生,这些工人一定是被那几个供货商煽动的,工资我们每月都在发,就这两个月没发全额而已。厂里也只是减产,都没有停过。"
陈苏雷点头,但回答的却是:"孙先生,或许你觉得这样就足够安抚人心,但据我所知,上个月宣布破产的明俊实业在公告的前一天还进了一个集装箱的原料,拉出十几柜现货,我想那些工人和供货商也没想到第二天这间工厂就会倒闭吧?"
他的声音很平淡,但苏小鱼却立时联想到BLM一夜之间消失的惨痛经历。那时不堪回首的感觉仍旧清晰无比,她忍不住低下头,暗暗吸了口气。
说话间又有一下急刹,这次连吴师傅的声音都有点儿急起来。
"陈先生,前面的路堵上了,开不过去。"
这条路笔直漫长,两侧都是厂区,深夜里大多没有灯光,路灯间隔遥远,就算有路灯也是光芒暗淡。车开着大光灯,遥遥地照出无数张陌生的脸,就是之前路边的那些工人,不知何时围拢起来将整条路都堵住了,幽暗夜色中人头攒动,仿佛一场午夜噩梦。
"老吴,我们下车,开着灯,别熄火。"还是陈苏雷的声音,老吴点头应了,转眼就跳下车过来拉开车门。
苏小鱼还来不及说话,握住她的手一紧,自己已经被苏雷拉了下去。
司机哀叫了一声:"我们的车……"
老吴难得粗声粗气地开口:"车要紧还是人要紧?"
情况紧急,孙大文当机立断,拉着司机就跟了下来。路沿很高,陈苏雷当先跳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苏小鱼眼前突然失了他的身影,又是一阵心慌。
但是很快黑暗里就有声音,是他直起身来,向她张开手,说:"小鱼,来!"
四下黑暗,公路上有混乱的脚步声,向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路沿下没有道路,黑漆漆的一片荒凉。
从小到大,从小镇到上海,平常的苏小鱼过惯了平常的日子,突然面对这样危急的时刻,应该害怕,应该发抖的,但眼前只看到他黑玉一样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更浓。
大脑突然停止工作,再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跳了下去,他双手托住她的腰,放下她的时候好像倾斜了一下,然后才是夸奖。
"小鱼,跳得不错!"
吴师傅是最后一个跳下来的,这时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也夸了她一句:"咱们小鱼挺勇敢的。"
觉得丢脸,苏小鱼没回答。
吴师傅,大脑当机算勇敢吗?算吗?不算吧!
加快步子走了好长一段,终于听不到那些嘈杂声,孙大文已经报警,但那头的回答好像令他更加沮丧,放下电话之后声音沉重。
"警察局说还有几个路口被工人堵住了,还有一些人在镇政府门口闹事。最近这样的事情多,他们实在抽不出人手过来,让我们尽快找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要用走的……苏小鱼认命地蹲下身紧了紧鞋带。
四下空旷,夜里风大,耳边只有回旋的呜呜声。苏小鱼胆小,总觉得有些瘆人,不知不觉就往陈苏雷的身边靠过去,慢慢地手一暖,又落到他的掌心里。他也不说话,沉默地牵着她一直走。
手心烫了,然后是脸颊,那些呜咽的风声都仿佛变了调子,变得柔软温和,有些盘桓在胸口的东西慢慢碎了,零散地剥落下来,一片一片。对自己无法克制的变化惶恐起来,苏小鱼伸出另一只手去掩胸口,徒劳地想把那些散落的碎片掩回去。
不知道是否因为要照顾她,陈苏雷走得不快,渐渐就落在其他人后面。苏小鱼与自己斗争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抬头,却见他又在与人通话,微哑的声音融在黑暗中,低不可闻。
其实并没有走很长的路,十几分钟之后就远远地看到了国道。自从高速通车之后这条国道就冷清了许多,这个点更是车辆稀少,路面失修多时,暗淡的路灯下到处坑坑洼洼,只看到一片尘土。
留在S市的人得到消息正在赶过来,孙大文与司机招呼大家再走一段到约定的地方等待,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听到尖叫。
尖叫的是苏小鱼,叫声里满是惊恐,他们俩回头奔过去,暗淡的月光下只看到陈苏雷的腿上鲜血淋漓,一条裤腿膝盖以下都被尖锐之物剐得残破,透过浓重夜色都能看到里面的血肉模糊。
这下就连吴师傅都脸上变色了,立刻蹲下来想做紧急处理。倒是陈苏雷仍旧镇定,一手扶着吴师傅的肩膀对所有人开口说话:"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剐了一下,没事。孙先生,你先去国道上等车,我的朋友也正在赶过来,应该快到了。"
说完又转过脸来,苏小鱼就立在他身边,这时满脸惊恐之色仍在。他这一天都没怎么笑过,看了她一眼之后忽然微笑了,带着点儿安抚的味道。
实在是不应该的,但她实在忍不住,之前一直都表现得坚强,因此受到夸奖的苏小鱼肩膀一垂,哭了。
8
孙大文与司机去等车,吴师傅步行去不远处的农家讨一些紧急处理伤口的必需品,苏小鱼红着眼睛跟着陈苏雷在高处坐下了,目光控制不住地看向他的伤处,想看又不敢,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倒是不太在意,看她拢着肩膀,又问了一声:"冷吗?"
十月末,这里虽然是南方,到了这个点风里总是有些凉意的,更何况是在如此空旷的市郊,但苏小鱼摇头,只是开口问他:"痛吗?"
"还好。"他轻描淡写。
"干吗不说?我们都不知道。"她想起自己之前居然还埋头疾走,忍不住又想哭。
他一笑,"逃命的时候要专心。"
逃命啊!她叹气,然后才接着说:"孙先生的厂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也挺可怜的。"
"会好的。"
"真的?他们很惨啊!"
"他们碰到的只是资金问题,比他们更惨的都能过去,他们有什么过不去的?"
都被追债追到家门口了,还有更惨的?苏小鱼张大眼睛,"还有比他们更惨的,谁啊?"
他在夜风中看着她,几秒之后才答了,语调平淡,"我啊!"
她已经傻了,很久以后才听到自己"啊"了一声,愣愣地说了一句:"你骗我……"
"破产嘛!"他又是一笑,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十多年前我在国内做私募基金,挺大,九八年突然崩盘,指数像跳水一样下来了,那些老板的钱也打了水漂,有几个扛不住,追债追到我头上,差点儿要了我的命,走投无路才去了美国。要说逃命,我比你们谁都有经验。"
寂静午夜,月色暗淡,他的侧脸在这样的光线下仍旧平静如初,但她却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又问:"你就一个人去了美国?家里人呢?"
"我是独子,父母早逝,不过那时身边还是有一个人的。"他微笑,但那笑容慢慢冷了,竟让她觉得心凉,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是我之前的太太,破产以前是,破产以后就不是了。"他脸上的微笑还在,"以前常想,如果她看到后来的我,会不会后悔?可真的到了后来,我又忘记了。小鱼,"他突然看她,又为了她脸上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温和,"我不该说这些的。别怕,不怕了,嗯?"
她不是害怕,不是的,她只是难过,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又觉得喉咙刺痛,鼻梁酸胀,她努力了很久才哑着声音开口:"那她看到了吗?后悔了吗?"
他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不期待回答了。但她又有错觉,错觉他看着自己的眼光变得遥远,透过她的脸,一直落到她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但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只有一句,声音很低。
"她看不到了。"
手指上有柔软的触觉,他低头看到的是苏小鱼的手,轻轻地抓着他的一根手指,有些发抖,一直都没放开。
他安静地看了她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温柔,"小鱼,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谁也不可能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是不是?"
她明白,就像刚才他跳下路沿的那一刻,她曾有幻觉,害怕再也看不到他。如果她再也见不到他,那么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怨恨自己曾经的决定?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湿润晶莹,小鹿一样,单是这么看着就觉得美好。多好,这个时刻,她在他的身边。
盛极而衰,一切都是轮回。他是从一败涂地,生死绝境里挣扎过来的人。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预料得见的动荡起伏所影响,没想到这一场金融风暴,竟然摧枯拉朽,波及一切,将他生命中的那么多过去一笔抹去。
得知那个消息之后,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破闸而出,混乱阴郁,眼前总有很久以前的那些片段徘徊不去。
但看着她的时候就是不同,她是小鱼,开心的时候眯眼笑,不快乐的时候就哭,简单得像一杯热巧克力,所以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温暖。生死无常,但他这一次竟觉得软弱,所以竟然依恋有她在身边的感觉,所以不想放开她,只想她留下。
不想移开目光,他就这样看着她,慢慢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小鱼,我想你在我身边要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好吗?"
她手指一动,没答,也没有放开。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世上有许多自寻死路的例子,比如说螳螂生子,比如说蜘蛛交配,再比如说飞蛾扑火,最后还有,苏小鱼爱上陈苏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