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从来都是悠闲自若的陈苏雷,此时竟然满眼阴霾。心里怕起来,再也顾不上电话那头的汤仲文,苏小鱼匆匆谢过他的关心,然后抱歉着挂断,拔腿就往自己现任老板消失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的电梯门也开了,走出来的是老吴,满头是汗的样子,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小鱼,你在啊!"
"嗯,我刚到。"苏小鱼停下来点头,看他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样子又吃惊,"吴师傅,你去哪里了?"
"刚去机场接陈先生,直接过来的。"
"机场?"
"是啊,陈先生飞了一次纽约,小鱼你不知道?"
"纽约?一下飞机就过来了?"已经走到那扇玻璃门前,苏小鱼闻言吃惊。周五的时候陈苏雷还在这里出现过一次,今天才周一而已,来回几十个小时的飞行,他这两天上演真人版的空中飞天吗?
"是啊,说是早上约了众合的两位先生在这里谈事情。"老吴好像很习惯这种情况了,肯定得很快,然后把那个行李箱放下,"小鱼,我还得送丽莎小姐回公寓。她刚到上海,要不你替我把这个带进去吧?"
"丽莎小姐到了?"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终于出现了,苏小鱼张大眼。
"是啊,再坚持一天,明天开始你就能松口气了。这段时间累坏了吧?"知道她对那位助理小姐的期待,老吴走之前还给她鼓了鼓劲。
虽说老吴带来的消息足够振奋人心,但是一想到陈苏雷刚才走出电梯时的阴霾眼色,苏小鱼拖着行李箱进门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心里飘飘荡荡。
为什么吴师傅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家老板今天心情很糟糕?一路走一路伤脑筋,门内的走廊很短,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走到厅里,宽阔的空间里空无一人,耳边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地方什么都有——茶水间就是个半开放式的小厨房,卫生间大得离谱,洗手的时候还能顺带欣赏晴空万里,与那些豪华公寓相比只不过少了一张床。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料想陈苏雷正在稍作休整,苏小鱼放妥行李之后安静等待,想了想又走去厨房,煮水冲咖啡。
十分钟以后陈苏雷才走出来,他明显是洗过脸了,额上头发有些湿漉漉的,显得非常年轻。
咖啡的香味已经出来了,苏小鱼用的就是厨房里备的咖啡粉。纯黑包装,也没有牌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就是香,浓郁的温暖充满了整个空间。
"苏雷,要不要咖啡?"苏小鱼伸手拿咖啡杯,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他。
"谢谢!"他走过去接过杯子放到一边,声音有点儿哑,"我的箱子呢?"
"哦,在这里。"苏小鱼赶紧把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拖过来,看着他伸手到前侧袋里去摸,眉头皱起来。
陈苏雷在摸止疼药,他头疼。
他很久没有头疼了,还以为不会再犯了,没想到又开始了。
陈苏雷飞到纽约是为了杰瑞——他十年的搭档。他们从最底层的分析员一同做到董事,又一同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分开的时候他说了句中国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杰瑞红着眼拍门而去。
BLM倒台那天还接到他的电话,没想到再见面时就是他的葬礼。参加葬礼的时候他一直都没什么表情,心里也并不觉得无法理解。
一个人的精神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天文数字的投资突然消失无踪,财务状况崩溃,众多投资者在背后所施加的巨大压力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下突然厌世是最简单的交代。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陈苏雷也开了支票放在杰瑞遗孀的手里,但在往机场的路上开始头疼,一开始只是隐隐作痛,后来变得剧烈。眼前模糊,阳光都觉得难以忍受,幸好跟着他多年的助理丽莎刚刚结束了美国的所有事宜,与他同一班飞机回中国。她对这样的突发状态有点儿经验,上飞机前赶着去买止疼药和安眠药,靠着那些东西,他好歹在飞机上睡了几个小时。
陈苏雷也不是不想休息,但两周前就约好了众合今天上午谈注资协议。他很看好这家企业,也没有为了一点儿头疼而放弃安排好的约会的先例,所以下飞机以后就直接来了,来了就看到她。
才两天没见苏小鱼而已,她当然没什么巨大的变化,仍穿着她千篇一律的正式套装,头发扎起来,清清爽爽的一张脸。苏小鱼看到他的一瞬间脸上有惊愣之色,然后安安静静地跟进来。
洗脸的时候头疼又开始了,知道是止疼药的效力过去了,他出来就到行李箱里去拿药。
四下弥漫着咖啡香,她站在小厨房里回头看他,问他要不要咖啡,声音很小。
药已经拿出来了,他又伸手去取杯子。两个人靠得近了,陈苏雷低头就看到苏小鱼正仰起的脸,她的眼睛里晃着很陌生的东西,含着的担忧都是小心翼翼的。
突然松弛下来,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脑子里有几根神经一直是紧紧绷着的,他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奇怪,厨房不算小,但她立在旁边就觉得满满的,莫名得很。
"我头疼,没事的。"许多想好的事情突然忘记了,他开口说话,声音很温和。
不知多久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了,记忆里很多乱七八糟的片段一下子冒出来,苏小鱼不争气,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自己不争气,再开口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借着低头倒水努力掩饰自己不该有的情绪,"头疼是不能喝咖啡的,先喝温水吧。我给你去弄热巧克力,要不要吃东西?"
陈苏雷正在拆药,这时又侧过脸来看她,"巧克力?"
"嗯,热巧克力,很好的,喝了就不痛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个……苏小鱼脸红,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每次痛经都弄热巧克力喝吧?可以说吗?不可以说吗?可以说吗?不可以说!
他倒也不追问,接过水杯吃药,走出厨房的时候才又背对着她说话:"弄吧,我饿了。"
5
他说他饿了。
她上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是在他西区的公寓里。银黑两色的宽阔厨房,牛排在黄油中作响,红酒淋下去的时候满室浓郁香味。他走过来亲她,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的时候声音就落在自己耳边……
不该记得的!她低下头开始准备食物。
其实要满足他的要求并不难,厨房里各种各样的食材很多。
冻,冻在风里,穷,穷在债里。欠了自家老板那么多钱,苏小鱼深知自己现在是个穷人的道理,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节俭。幸好这里什么都有,工作时间又长,她时常带些原材料来解决自己的民生问题,小厨房物尽其用,所以中西餐备料都很足。
弄巧克力的时候电话就响了,厨房里有分机,苏小鱼放下热到一半的奶油和巧克力伸手去接。是熟悉的大楼管理的声音,说众合的两位先生已经上来了。
她跑去开门的时候看到陈苏雷一个人立在玻璃幕墙边出神。他难得穿一身黑色,背影更显得修长,衬着蓝天白云不知有多养眼,但她竟莫名地觉得心里难过,来不及思考就出声叫了他。
"苏雷。"
"嗯?"凝固的画面被打破,他回头看过来。
"那个……众合的两位先生到了,要不要让他们进来?"接下去有点儿难,幸好她还是有话说的。
"当然。"他点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巧克力呢?"
"在,在做。"觉得他说出来的话和现在的气氛好不搭,苏小鱼结巴了一下。
进门的两位先生满脸焦灼,和陈苏雷握手的样子跟握住救命稻草的感觉有得一拼。苏小鱼在BLM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客户方的脸色,落差太大,走回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唏嘘了一秒钟。
咖啡早已弄好了,她先倒好两杯放在旁边,然后凝神静气完成现阶段最重要的工作。
调好的淡奶油冲入已经融化的黑巧克力里,醇厚的香味弥漫开来,与之前的咖啡香混在一起,很奇妙的感觉。
一切弄好之后她端着盘子把热巧克力与咖啡送出去。男人们都在沙发上坐着,宽大无边的茶几上摊满了文件,众合的两位先生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陈苏雷一个人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听的时候一手撑着头,沙发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也是,黑漆漆的,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白。
刚才心里的那点儿难过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苏小鱼低头放杯子,听到众合的那两位先生说"谢谢"的时候虽然也笑了笑,不过眼睛弯起的弧度小得根本看不清。
最终送走那两位先生是在两个小时后,苏小鱼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大门口,充分表现出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得兢兢业业的专业精神。
那两个人的脸色明显比来时好多了,与她握手道别的时候很诚恳地再次夸奖了她的煮咖啡水平。苏小鱼很想大声回答:"先生,我不是专业煮咖啡的!"不过她心里清楚说了也是白说,最后好歹把那句话给憋住了,咽口水的时候一起咽了下去。
上楼以后在厅里没看到陈苏雷,后来发现他在她工作的那间房间里,独自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半圆形的凸窗带着宽阔窗台,他把双脚搁在那上面,双手合在身上,手指交叉在一起。
"苏雷……"开口唤他的时候苏小鱼有点儿迟疑。
"你来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坐吧,众合的数据库呢?给我看一下。"
还要继续?没见过有老板这么拼命的。苏小鱼被吓住了,再开口时多了点儿小心翼翼,"苏雷,你不是饿了吗?不吃东西?"
"微波炉里的?吃过了。"他终于把头侧过来看她,慢慢地补充了两个字,"不错。"
"啊!那是……"那是她自带的午餐好不好?为他准备的焗饭还在烤箱里呢!她吃得一直很简单,今天带的不过是白饭和昨晚准备的莴苣炒蛋和清炒鳝丝,随手搁在微波炉里了,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吃了。
"怎么了?"
"没,没什么。"算了,吃了也就吃了,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白饭换焗饭,她也不吃亏。
6
然后她就坐下来给他找那个数据库,他也不动,就半躺在沙发上看了,翻页的时候半垂着眼,眼下是淡淡的阴影。
苏小鱼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他,后来在一片宁静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回去休息?从纽约飞回来,很累的。"
"下周要去他们厂里看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没抬头,声音也很低,要琢磨一下才能意识到那是回答,费神得很。
"这家公司很值得投资?"跟他对答很费神,不过她就是很想问下去。
他终于从那些复杂的数据里抬起头来,看着她说话:"你觉得呢?"
自己讨来的考试,苏小鱼回答前很努力地思考了一番,整理完才开口:"众合是做海外代工起家的,虽然在南方规模做得很大,但现在各国的经济形势都不好,国内退税政策也收得紧。今年二月以后账面上的现金流就很紧,最糟糕的是他们董事会去年还把大部分的赢利都投在了地产上。这两个月所有与地产有关的投资项目都很惨,如果接下来没有大笔资金注入,他们的资金链很快就要断裂了。"
他点头,"小鱼,你功课做得很仔细。"
第一次听到他在工作上夸奖自己,苏小鱼笑,嘴角弯起来说"谢谢"。
"不过一个公司到底好不好,光看财务报表是看不出来的,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两年在做的自有品牌?"
"啊?"她确实不知道,只好张大眼睛看他。
"众合前年开始自主做了一个国内的品牌,去年刚刚拿下了几个省级项目,其中有一项配件的技术专利可能会在明年全面取代进口材料,只是因为还没有开始赢利,所以在账面上现阶段只有支出没有收益。"
明白了,但是她仍有疑问,"可这不是确定的消息啊,万一明年这个专利没有被采纳怎么办?"
他微笑,"那就把它卖掉。"
"啊?"她听愣了,睁大了眼看着他。
"众合发展得很成熟,又有国内市场做支撑。现在他们因为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我就可以在最低点拿到最高份额的股权。这个公司的核心技术、市场份额与营销渠道都是值钱的,现在欧美市场萎缩,各个公司都削尖脑袋钻亚洲,不行就拆开来卖了。怎么都是赚钱,是不是?"
他慢慢地把这么长的一段话讲完,耐心温和,并不是教训的语气,倒像是在教她。
苏小鱼听完只觉得精彩,努力点头受教,"是,你好厉害!"
"厉害?哪里厉害?"
"赚钱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声音低下来一点儿,"不累吗?"
"还好。"他用指间夹着的笔点点窗外,"闻得到吗?"
"什么?"她迷茫,接着就想起来了,"嗯,钱的味道,你最喜欢的味道。"
他一笑,低下头又翻过一页。
这段时间很少看到他的笑容,再见的时候她竟然鼻酸,掩饰着再开口:"可是你已经很有钱了,还要那么辛苦?"
他仍低着头,隔了几秒才回答:"总要把时间用掉。"
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听得难过,知道是为什么,但又不愿意深想,站起来小声问他:"热巧克力还有,还要吗?"
"好。"他点头,又补了一句,"去把焗饭吃了,小心饿。"
原来他是故意的,苏小鱼满脸无奈。
送上热巧克力之后她回到厨房解决自己的午餐。焗饭很好吃,但她没什么食欲,一口一口都是懒洋洋地吃的,吃完简单收拾一下再回去,推开门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走进去发现陈苏雷已经睡着了,就在那张沙发上。窗台上搁着喝到一半的巧克力,文件还在身上,一手搭在页边,另一只手却落了下来,松松地搭在扶手边。
夏日午后,阳光透过滤光玻璃铺满了整个房间,柔和通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合起眼睛的样子,很温柔的一张脸,与清醒时完全不同。
那种难过的感觉又来了,心跳得又酸又软,想把这些不应该有的感觉抹掉,但又很难。她最后在阳光里呆呆地站了许久,慢慢地眼眶酸痛,用手去揉,感觉指节潮湿,揉到的竟然是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