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战斧(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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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肩胛中斧,仰天倒下,一个云师卫士抢出来接住了他,另一人拔剑出来格住共工的战斧,前前后后只是一瞬间的事。

“好!云师里真有点人才!你比你的将军还强!”共工赞赏地对那个卫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士兵乙。”

“你为什么不叫士兵甲?”

“士兵甲是刚才出来接住将军的那个。”

“好,那你演应龙,我要砍下……应龙的头!”共工挥剑咆哮。

云师卫士们纷纷涌上,把他包围在中间。

共工的身体舒展开,像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战斧是他弦上的箭。那双骨节暴突的双手痉挛着握紧斧柄,魑魅微微战栗了一下。她能看见共工身上溢出来的,血一样深红的气,那气息里面有个巨人的影子吼叫着,挥舞长河般的大刀。

“疯子真疯了!”她喃喃地说。

“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她其实是想这么说。

云师卫士们环绕他移动,静止的共工像是被堤坝圈起来的、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上!”云师卫士们一拥而上。

“杀!”共工断喝,斧影如虹。他迎着那些剑刃往前冲,像是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是偌大战场无数死尸里的、最后一个共工部英雄。

他挥舞战斧,仰天对着什么吼叫:“我还没有死啊!”他拍击自己流血的胸膛,挥出致命的一斧,“最后一个共工不能死!”他发出像是哭泣又像是呻吟的声音,忍受着三支铜剑一同刺进了他的后背。

“疯子?”红豆的声音,“疯子!你在哪里?”

魑魅悚然,她不喜欢同情人类,她只是听到这种哭泣般的声音觉得很难过。她从长鬓中分出一根七尺青丝摘下,青丝在妖瘴中灵蛇般扭曲舞动。

“喂!风伯,你要去哪里?”魑魅愣了一下,一手扯住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颛顼部少君扭捏着说。

“蚩尤?”魑魅放眼望去,小街的尽头,蚩尤的背影像是一只猫儿,没声儿地往小巷里窜。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给点胆色好不好?”魑魅追上去,使劲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你扯我的耳朵干什么?这和胆色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蚩尤心惊胆战,左右躲避妖精的目光。

“蚩尤!你真不够朋友,跑得就如此快!”风伯也追了上来,愤怒地对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地打断风伯。

“谁说的?”风伯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这是杀人啊!”蚩尤说:“疯子这可是袭击官兵,他不过是想说点黄帝的坏话,有必要把事情整得那么大么?你以为是上次赌场打架?他们会杀人啊!”

“那我和公主去帮疯子?疯子不是我们的朋友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

“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蚩尤说:“而且疯子……也不算我们的朋友吧,他总是疯疯癫癫的,我们没啥共同语言。”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清了自己的立场后,立刻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云锦喊,“喂,你看你看上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

云锦默默地低下头,摇了摇。

魑魅把那根长发缓缓地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站直了身体,平静地看着酒肆中的厮杀。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身上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疯疯癫癫的小妖精了。她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逼人的冷艳,就像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地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们为了个妖精玩了命地打架。我才觉得人和我想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底人和妖怪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地生活。”魑魅慢慢梳理自己的长鬓,“大家被老娘生下来都很不容易,难道不该轰轰烈烈地搞点事么?”

“可是你真让妖精失望!”她冷酷地做了结论。

魑魅的影子电光一样掠进酒肆中,蚩尤的双腿发软,默默地蹲在小街上。云锦依然是默默地垂着头,他们三个人沉默起来。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地涌向天空,鲜红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地活着,还是死去?

明知道轰轰烈烈的生活后面就跟着轰轰烈烈的死,明知道勇敢这没意义的虚名让无数傻子悲剧地壮观过,为什么还要轰轰烈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地过一辈子不也蛮好?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可妖精说得也对啊,老娘生下自己很不容易,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蚩尤觉得头痛欲裂。

在那个阳光煦暖的早晨,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你以为什么,我爱上你了?”妖精癫狂地笑着跑了。

蚩尤想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

再回忆一下,那天夜里为什么勇敢。得赶快想清楚,不然疯子可就要死了,那个可恶的疯子……他就要死了。

他记得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颅,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妖怪是一党,那些汉子用看异类的眼神看着妖怪和他们。他不甘心,他想起了玉麒麟卢俊义,卢俊义兄决不思考为什么要救一个朋友,他生在世上只为了义气义气和义气,他应人们的呼唤切开乌云而来,只因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那些人需要他。

一党的就是朋友,英雄好汉难道可以看见朋友被杀么?

这个时刻,蚩尤明白了,原来在他的心中,共工是他的朋友。他们都是质子,一起被拘禁在看不见的牢狱中,那个牢狱叫做涿鹿城。

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他冲不上去,没胆量。

蚩尤跑到酒肆主人藏身的柜子背后,双腿哆嗦,“有没有酒?”

“你也害怕?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两杯就觉得是在看社戏。”主人面孔通红,和蚩尤一样哆嗦。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戏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进喉咙里,这是烈酒,烧着他的喉咙,全身开始滚烫。

“这就行了吧?喝醉了,跟那天打架的状态一样。”蚩尤狠狠地摔碎了手里的酒罐,挺身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酒肆的另一侧是风伯站了起来,也是满脸通红,提着罐子酒。

“人生在世,实在是不能不讲义气啊!”风伯叹息,“我知道我这种男人总会被义气害死,可又能怎么样呢?”

“喝够了没有?”蚩尤大吼。

他这一嗓子发聩震聋,酒肆里人人都听清了,完全可以媲美十年之后他在涿鹿原野上的一声战嚎。

“喝够了!”风伯以同样的声量回应他。

“喝够了你们敢怎么样?”照看将军的士兵甲清醒过来,铜剑一摆,震慑着来人。

“借过。”

士兵甲的意识随之中断了,四只拳头劈头盖脸地把他打翻。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只脚在昏倒的将军脸上踩了个鞋印子,然后对风伯说:“来,你也踩一个。”

风伯很疑惑,但也上去踩了一个,“他都昏过去了,踩有什么意思?”

“这就叫投名状啊,你踩了大王的手下,我也踩了,他脸上留着我们俩的鞋印儿呢。这下子只好当坏蛋,做不得好人了!”

少君们喝酒壮胆时,魑魅削了一只坛子给铁虎卫们看,就用她那根柔软的头发。

她像是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一个青色的酒坛,指间缠绕着漫漫青丝,长可七尺,娓娓地拂在她自己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面前铁虎卫们散发着强烈的杀气。

魑魅轻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所有人面前。魑魅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不安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傻,这个女孩身上袭来的强烈妖瘴像无数冰针刺入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地浮起,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出无数的圈子套住了酒坛。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地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

世间怎么会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士兵乙小声说:“这么好看的姑娘,竟是千年老妖……我晕倒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兄弟们都已经躺在了地下,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屋顶,脸上似乎写着“我昏倒了”的字样。

“不够义气!”士兵乙在倒下的瞬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