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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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淮睡在了办公室的休息间。

窗外是瓢泼暴雨, 水模糊了玻璃窗。

室内低温空调呜呜运转着,像幽咽抽噎的哭泣。

他躺在床上,睡得极不安稳, 眉头紧皱。

耳边一直萦绕着一个声音,但却看不清说话人长得模样。像被雨打湿的玻璃,朦朦胧胧。

雨夜, 树林。

一脚踩下没了半个脚掌的泥土地。

睡前最后一幅画面如魔咒纠缠着他,将他一直往下拽, 往下拽……

拽入将人吞噬的泥潭。

季淮好像置身于深山某处废旧的工厂里,有不见天日的房间, 挥之不去的霉味,令人烦躁的哭泣, 包含恶意的打骂。

墙上斑驳的是用指甲刻出的一道道划痕, 有的带着血迹。

潦草,触目惊心。

他应该感到害怕的,可是有双小手一直抱着他, 轻轻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 说他们能活下来。

然后画面开始颠簸,闪频,像老旧的黑白电视,信号时断时续。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听着背后有人让他快跑, 他就一直努力地往前跑,求生本能让他一刻也不敢停。可是心底却被恐惧填充。

那不是对未知的恐惧, 那是在恐惧逃出去后的未来。

他在……害怕什么呢?

季淮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又很快消失。

他不喜欢失去, 于是努力地跑,一直跑。

记忆穿过雨幕,来到了晴日午后,一片安宁。

只有小小的抽泣声。

他看到了躲在花园里哭的小沈舟然,也看到了十几岁的沈骆洲跑过去,想要抱起他,却被沈舟然一再躲开,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

季淮想起来了。

他偶有一次去找沈舟然玩,无意中听到了沈爸沈妈的谈话,得知沈舟然并非亲生,而是从医院抱养来的。

季淮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震惊、呆滞、不可置信……以及一丝隐秘又畸形的喜悦。

他高兴于原来沈舟然不是受尽疼爱的小孩,他连自己都不如,他从出生就被抛弃了。

那他应该跟自己一样,一样活得小心又卑微,一样需要仰人鼻息。

——而不是当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家小少爷。

季淮把这件事间接透露给了沈家一位佣人。他知道对方很喜欢嚼舌根,沈舟然一定会听到。

他知道自己天生坏种。

他从根上就腐烂了,连开出的花都似地狱曼陀。

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从来没见到过光,从来没被人爱过呢。

那他也不爱别人,这有什么错?

沈舟然果然知道了,他很伤心,又伤心又难过。

而季淮站在这里,是想以保护者的姿态降临到沈舟然身边,趁虚而入。安抚他,哄着他,让他再也离不开自己。

可是看到沈舟然哭得那么伤心,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咬着唇拼命吞下哽咽声,却怎么都止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他竟然后悔了。

季淮第一次发现,他不想让沈舟然哭。

很可笑。

他弄哭了他,却又不想让他哭。

在他犹豫时,沈骆洲已经不顾沈舟然的抵抗,强势将他抱起,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上。沈舟然在咬他,他就忍着,一遍遍重复“我们回家”和“小乖,不要哭”。

沈骆洲走时,回头往花丛中一瞥。

凉意瞬间从季淮心底升起。

他看到自己了,他知道了。

他心惊胆战等了好多天,怕季父知道,怕自己被家法惩治,怕和母亲一起被赶出家门。

但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常,沈舟然比以往更加敏感,却更加依赖家人,尤其是沈骆洲。

他的家人也一如既往爱着他。

季淮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发生,他一败涂地。

时至今日,季淮才明白,沈骆洲在给他一种更深更可怕的惩罚。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悬挂在床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像一脚踩在悬崖上,摇摇欲坠。

只要真相大白,他就会失去父亲的偏爱,沈家会将他当成仇人,兄弟会借此将他吃干抹净。

他只有小心翼翼,加倍对沈舟然好。

如今,这个惩罚也没结束。

季淮在一阵心悸中醒来。

他坐在床上,一模额头,发现全是冷汗,后背也湿透了。

手机显示时间为凌晨五点,他才睡了四个小时。

消息通知栏有季父发来的质问,问他到底每天在忙什么,长辈过生日不回去就算了,项目也谈崩了。

长辈?

季淮的桃花眼里的竟是凉薄笑意,又冷又涩。

他恭敬的回复了消息,季父刚起床,很快发来新的。

【父亲:项目的问题尽快解决,我不希望再听到股东对你有不满。还有,今天小五跟我提了一句,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这方面自己多上心,不要让我总是催。】

那边又发来很多语音,季淮一一听完,斟酌回复。

等全部处理完,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这场雨停了。

他的目光落在休息室的角落,那里有一款装在礼盒里的劳力士手表,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冰箱贴,插画师的手绘盘子和一块鱼骨化石,是他挑选出来要送给沈舟然的伴手礼。

礼物的选择每一样都符合沈舟然的喜好。

他其实没骗对方,他真的去了趟瑞士谈生意,只是没有滑雪。

季淮看着那堆礼物,静静坐到了九点钟。

九点钟,是上班的点。

秘书一来就被老板喊去他的休息室。

季淮背对着她,指着那对礼物说:“一会帮我送去沈家。”

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这种事,秘书一愣,随后应下:“好的,还有别的事吗季总?”

“今天有什么行程?”

秘书拿出平板:“上午参加部门会议,下午要去见新的客户,还需要带上法务部处理前一个项目的收尾问题,晚上您有两场酒宴,需要准备女伴吗?”

季淮扯了下嘴角:“不用了。”

酒宴,说得好听,不过是喝酒拉投资的应酬而已,女伴带过去也不过是被人侮辱。

季淮知道自己被人针对了,也能猜出对方是谁。

沈骆洲。

也只有他才会让自己落入此时狼狈的境地,只能去跟最厌恶的人喝酒应酬。

说起来,他跟沈骆洲也算是从小相识。

但他却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那您好好休息,”秘书收起平板,多说了句,“您看上去很累。”

她不知道季总经历了什么,但坐在那里的背影微驼,连声音都沙哑如沙漠缺水的旅人。

季淮挥挥手,秘书退下,关上门。

很久没有再送东西去沈家了,秘书翻了下收藏,找到了之前保存地址,打了快递。

快递到沈家的时候,佣人直接送到了沈骆洲手上。

“谁的?”他接过来问。

“不清楚,收件人只写了一个沈字,不过是从一个公司寄出来的。”

沈骆洲已经看到公司地址了,“嗯”了声,让佣人去干别的。

“大哥你买东西了?”沈舟然下楼时,一眼就看到客厅那里的超大快递箱。

“有人给你买的。”

“给我?”沈舟然好奇走过去,用美术刀划开快递后一眼就看到了被泡沫纸包装的手绘盘子,忍不住惊叹,“好漂亮。”

然后他就看到了寄件地址,沉默两秒,加了句:“但看久了觉得也一般般。”

沈骆洲嗤笑,眼底略过玩味:“你的看久了,指的是不到半分钟么。”

“我度秒如年。”沈舟然秒答。

沈骆洲侧目看他。

沈舟然:“……”

近墨者黑,跟大哥待久了连脑回路都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哦不对,他怎么能说这句话呢,分明是近朱者赤,大哥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掩唇低咳一声,掩饰尴尬,转移话题:“季淮突然送我这个干什么?”

沈骆洲倒是能猜到原因,但并不与他说:“送了就收下,留着还是扔了随你。”

手绘真的很美,鱼骨化石也很有意思,巧克力包装精致,手表的款式跟他的气质很配。不得不说,季淮送的每一件礼物都上心了,这才是海王的修养。

沈舟然喜欢归喜欢,但一想到是季淮送的,心里总有些膈应,想了半天,凑过去坐到沈骆洲旁边,仰头喊他:“大哥。”

沈骆洲觑他:“干什么。”

“你是不是要出差?”

沈骆洲现在还没去公司的原因,就是他一会要直接去机场飞国外。上次因为意外只能跟国外公司线上沟通,但还是要亲自去一趟才好。

他说:“知道了,会绕去瑞士给你买礼物的。”

“哥你真好。”沈舟然身子往他那边倾了倾,浅笑着看他。

沈骆洲不着痕迹往右一靠,避开他的靠近:“好了,我还有事,你去玩吧。”

察觉到他的疏远,沈舟然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唇渐渐抿成直线,却又在沈骆洲看过来时恢复原样,点点头起身:“好,祝大哥行程愉快。别忘了我的礼物。”

在完全背对沈骆洲时,他极快地皱了下眉。

大哥最近,真的很奇怪。

“不会啊,我觉得是正常的反应。”

秦霜鱼在听到沈舟然所说的之后,这样回答。

“怎么可能正常……”沈舟然有点不高兴,他觉得一点都不正常。

此时他们正在一家餐厅吃饭。

秦霜鱼听说沈舟然的新歌荣登本周音乐排行榜榜首,播放量破亿后,就一直说要开庆功宴,沈爸沈妈也问过他相同的问题。

但沈舟然朋友很少,热闹不起来。如果选一群不认识的人邀请,变成社交名利场,他又不喜欢,最后只是家里庆祝了下。

秦霜鱼说今天也是庆功宴,他请客。梁思砚不知道从哪打听到这个消息的,也要来。

自从闻铭的事情过后,秦霜鱼可不敢再给沈舟然什么“惊喜”,提前问了梁思砚能不能来,沈舟然点头后才把他叫上。

他们还是来了上次季淮请客的粤菜馆。不得不说,这里的味道一绝,季淮品味不错。

梁思砚在旁边心无旁骛地听沈舟然讲话,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此时开口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普通兄弟间,尤其是成年后的兄弟间,都是这样相处的?”

比如他跟他的表哥,两人相差五岁,表哥平时会向着他,但也没沈舟然跟他大哥之间的关系那么亲密。

而且男性的领地意识都是很强的,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依赖父辈权威,甚至选跟代表权威的男性割裂。

沈舟然不解:“都是怎么相处?”

看他感兴趣,梁思砚立马开始解释。

“就比如你说的这件事,如果是我表哥,肯定会骂我矫情,让我有多远滚多远。他出差是工作,又不是玩,凭什么还要多坐五个小时的飞机飞到另一个国家,只是为了买礼物。”

沈舟然:“……”

看他面色微冷,秦霜鱼在桌子底下狠踹梁思砚的腿。

梁思砚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赶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是说我表哥会这样觉得。诶也不对!”

他越解释越乱,最后直接摆烂:“反正就……你意会吧。一般兄弟间都是这样吵吵闹闹长大的,成年后基本上也越来越疏于联系,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你跟沈骆、哥……真的很特殊。”

他改口时差点咬到舌头,又说:“但我很支持你扔掉季淮的东西!把他送的东西摆在家里看了都晦气!”

自己这几天忙着训练抽不开身,没想到季淮竟然搞这些幺蛾子。

梁思砚又酸涩又懊恼的想,沈舟然肯定不会被这些手段打动的。

要是能打动,他也不至于现在都没得到对方的原谅。

秦霜鱼听他这样说季淮,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原来是这样吗……”沈舟然垂下头,静静地想。

他也会跟大哥像普通兄弟一样,由亲密走到疏远,然后大哥会拥有自己的人生,把他抛在原地吗?

看他自语完那一句后始终不说话,梁思砚有点慌:“那个……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就当我胡说八道!”

他低头道歉,小心翼翼打量沈舟然的神情。

秦霜鱼已经习惯他这幅姿态了,但要是让之前跟梁思砚赛车的兄弟来看,准会惊掉下巴。

他此时的样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迎合讨好,曲意献媚,跟之前自己讨厌的沈舟然的样子,竟有些重合。

“学弟你不要想太多。你就是有时候太敏感了,这样会情绪内耗,”秦霜鱼给他夹了个小猪豆沙包,“尝尝这个,味道很不错。”

沈舟然低头看用小黑豆眼跟他对视的小猪包,颇为无奈:“学长,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哄我。”

这是拿来哄小孩子的吧。

秦霜鱼眨眨眼:“因为学弟很可爱啊,跟小猪绝配。说不定你哥哥是因为你身体不好,才一直多照顾你的。你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好转,他也觉得自己该放手了。”

沈舟然一口一口吃掉了小猪包。

心里却在想,他不想让沈骆洲放手。

沈骆洲对他的意义很复杂,在某种程度上重要性已经超过了父母。如果自己是风筝,那他就是拴着风筝的线。突然有一天线断了,风筝只会茫然地在原地打转,不知道往哪里飞。

“不说这个,我们聊点开心的,”秦霜鱼又踹了梁思砚一脚,“你之前找我的时候,不是说有事跟学弟说吗?”

“嗯?嗯……”梁思砚竟然开始磕巴,紧张地攥了攥筷子,咽了下口水,说,“那个……你这周六有时间吗?”

“有吧。”沈舟然随口说。

梁思砚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他再次攥了下筷子,好像这样可以给自己开口的勇气,一口气赶紧说完:“我们这周六要跟隔壁体院举办一场比赛,是初赛,最后参与省排名的。我作为自由泳运动员参赛。你能来看我比赛吗?”

如果是在之前,他肯定不会说这种话。

因为沈舟然一定会去。

“我去看你比赛?”沈舟然面色略带古怪,“你为什么会想到邀请我?”

梁思砚期待的眼神在他的反问中一点点暗下来:“其实就是……”

想邀请你啊。

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因为这样的邀请在之前无数次被沈舟然提起,又被自己丝毫不给面子地回绝掉。

“我也去。思砚可是国家二级运动员,这个省排名到最后会成为他选拔一级运动员的履历,还挺重要的。”

秦霜鱼出来打圆场,他发现自从回国后自己真的成熟很多,以前哪管这场面尴不尴尬,不喜欢了直接抽身就走。

哎,但他不想让学弟感到不舒服。

沈舟然听到了他说的前三个字,没想太多:“学长也去?那祝你周末玩得开心。”

两个主角发展感情就别带上自己这个炮灰了,他正烦着自己的事。

而且周六……

沈舟然想起件事情,周六他要去录节目。

落在梁思砚眼中,这就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沈舟然不会去看他的比赛。

可是自己以为他会去。

这半个多月一直努力训练,每天都泡在水里,泡到皮肤发皱,累极了就靠在岸边歇歇,歇够了继续,直到精疲力尽才回去。有一次抽筋又力竭,要不是教练路过,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站在这里跟沈舟然说话。

教练骂他不知死活,早管着干什么了,这时候知道拼命了。

可他只是想让沈舟然看到,他并非一无是处,他想努力变好。

想成为跟沈舟然一样,站在那里就会发光的人。

梁思砚没提自己的经历,拿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菜,一时没了胃口。

“这样啊,”他说,给沈舟然找借口,“没关系,你肯定有事情要忙。那等下次我再邀请你吧。”

他看着沈舟然“嗯”了声,好似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沈舟然,已经真的不在意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满嘴苦涩。

你这是自作自受,你活该。梁思砚心里骂着自己,放下茶杯。

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包厢,季淮也刚刚放下手中的茶杯。

这是他的第二场,已经喝到想吐,胃液好似在翻滚,灼烧腐蚀着体内的器官。

包厢里的气氛并不好,烟味酒味混在一起,还有老板跟男伴肆无忌惮的调笑声,让人闻之欲呕。

“怎么光喝茶不喝酒啊季总。你,去给季总倒上。”旁边的老板对男伴抬抬下巴。

“季总,这就给您满上。”

男人掐着腰,一步三晃,故作妩媚地朝季淮走过来,俯身倒酒,身上的香水味浓郁到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