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望愣了一瞬,立即运转大脑,重组信息,片刻已经得出结论。
事故发生后,勘查现场,确定死者为李崇。源于他身份的特殊,又面临升职,还涉及一起多年前的杀人案,警方早就在秘密监视他,从监控录像确认同一辆车开入、驶出、发生意外,结合已经调查清楚的过往,“李暮近为母报仇杀父”的因果关系初见雏形。
有槐南大道和改装厂监控录像为证,紧急对李暮近采取拘传措施,也是担心他在李崇告别会后就在家人协助下潜逃,为侦破案件加大难度。
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起看似不需要搜证的案件,审讯过程中,李暮近也一直规避、诱导,只字不提不是一辆车的事!
其实如今的鉴定技术非常完善,无论车辆毁成什么样,都能鉴定出事故原因,根本不用一比一复制。复制再检测的变量也大。事故车辆鉴定报告显示,车辆失控并不百分之百因为车辆改装,也就是说,改装不能作为证据给李暮近定罪。
到这里,线索断了,却望只能熬鹰,诈他,逼他自己交代……
却望再看向李暮近,他有一种尽在掌握的轻盈感,他抓住盲区,利用盲点,他好手段!
没空再跟他说,却望当即起身,抄起文件像一阵风一样冲出门。
马上申请搜查令,对槐南大道那处房严密搜查,不再以案件相关人为调查目标,调查目标改为李家所有人,不管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都逐一询问!
李暮近再次被关审讯室,托住头,继续不久前在办公室的思路,又把他的珂珂想起来。
以改装车致李崇死是丁珂的计划——
他们家有回家不锁车习惯,车钥匙就在车上,他停在李崇车停位置,两辆车外观一样,李崇误认,开走,出事,水到渠成。
但如果李暮近早就知道丁珂的目标是李崇,那无论她每一个动作演得多自然顺畅,他都会仔细想想。
没理由他都知道她栽赃嫁祸还巴巴接着,他是爱她,不是蠢货。
他拦停飞机,警方对她进行八个小时询问,看起来好像是他要拉她共沉沦,她因此更安全一分,离开中国可以说是疗情伤,也很合情合理。
她现在,应该已经走了。
他对她没有疑问,她的计划、决定、狠心,如果是他,过程和结果也不会差很多。他只是生气。他可以陪她一起玩这个游戏,她却把他划成她的敌人,算计进去。
没有人是一座捂不热的雪山。
除了丁珂。
却望把李家槐南大道的宅子里里外外搜查几遍,第一遍就找到了好好停在地下车库的那辆电动汽车。怕有遗漏,才有后面几遍,但无其他有用的线索。
会客厅里,奶奶、李芈、宋雅至坐在沙发,一个一个等着警察把她们请到书房询问。
奶奶刚出院,问了两遍就去休息了。
宋雅至疲惫,却也表示愿意配合,同样的问题问几遍都没异议。
李芈是有脾气的,但没黑脸,相对宋雅至和奶奶,她的回答有条理又有价值,态度和口吻都很坚定,没有重复询问的意义。
采证完,询问结束,却望收工,李芈坐在院中央的单檐四角亭,靠在檐柱,宋雅至不太熟练地冲第二泡茶,李芈假模假式地摇着扇柄,笑着邀请却望:“却队留下喝口茶?”
却望头也没回,只扬了下手以拒绝。
警察一走,李芈笑容收起一半,回头端起宋雅至的茶,啜半口,“辛苦了,去休息一下。”
宋雅至摇头,看着茶说:“我想再练一下,妈妈亲自教还不会,有点说不过去。”
“我也不会,不用学了,去睡一觉。”
“我不累,我什么都没干,倒是你,事情办得这么严丝合缝,肯定不容易。”宋雅至由衷地说。
她是说李崇事故车辆跟李暮近改装车不是同一辆的事,李芈说:“我也没有。儿子被带走到现在,也就昨天早上拘传到点放了一会儿,他自己跑到机场作死,又让逮了。”李芈有点感慨:“早知道从车判断出来的杀人,我不早把车开局子门口去了?省了咱们警察跑这一趟。”
宋雅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想看出点破绽,但没有,李芈很真,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她不禁疑惑,李崇的死真是意外啊?
李芈温柔地看向她:“结束了,可以好好睡了。”
宋雅至已经习惯担惊受怕了,那些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揣摩李崇心意,做他忠实的手下,做一切扫尾工作……他死后,她也不踏实,现在当真可以好好睡了?
李芈握住她的手,这次没说话。
至此,宋雅至再无疑问。
宋雅至上楼休息,李芈驾轻就熟冲了第三泡茶,动作连贯,没有一丝犹豫,哪里不会,分明是太会。
奶奶出来时,李芈刚好凤凰三点头,递上一杯。
奶奶教的,自然没有惊讶之色,只是走到跟前,坐下来,赏起缸里的睡莲。晌午太阳正烈,拿相机拍上几张,都不用调色。
李芈鼓捣来的名贵品种,过些日子,天再冷些,就是几束残莲了,也很好看。
奶奶喜欢,看了很久,茶都凉了,也顾不得品。
李芈也不打断,一直为她换茶,直到她终于愿意说话。“杀干净了,差不多了吧?你跟谁在一起我不管,把孙子给我留下。”
“嗯。”李芈动作不停。
奶奶终究没喝李芈的茶,说完话,又回到屋里。
李芈兀自泡茶,接着收拾茶具,慢条斯理,所有用具回归原位。奶奶其实多虑了,如果不是李暮近,她会让李崇活得久点。既然儿子烦他,当然要哄儿子开心了。
说起这点。
儿子终于是她的儿子了。
李崇事故身亡一案,警方对搜证得到的新证据审查后,发现李暮近无犯罪事实,又经上方批准后对其立即释放。
释放当天,公安部门对该案件进行公示,连同李崇多年前杀害牧裳、侵占牧璞一财物、滥用职权、挪用公款、行贿受贿、妨害作证、强奸等犯罪事实一一公示,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公示新闻下,网友怒评十六字——骄奢淫逸、贪婪无度、伪善作秀、无法无天。
李暮近的惊险七日结束时,却望亲自给他解开了手铐,正好到饭点,脱制服送他出门。
九月中旬的太阳藏在厚霾之中,仍然刺得人睁不开眼。
却望掸掸他肩头的浮尘,整理他七天未换已经褶皱不堪的衣服,眼睛扫过仍然晶莹剔透的纽扣,说:“下次再来到这里,我保证你不会那么轻松就出来了。”
李暮近弯唇,微仰头颅,闭眼接受他“服侍”,说:“当然,从没怀疑过却望哥的办案能力,谁能从你手里逃脱呢。”
却望抬眼,看着他。
李暮近睁开眼,与他对视。
却望从看到盯。
李暮近毫不退避。他什么状态都有过,除了惊慌畏惧。
却望走近一步,低声说:“你一定做了什么。”
“什么呢?”李暮近歪头,“我不明白。”
却望神情慢慢放松,稳步后退,两人间隔一米后,他才继续道:“我会知道的。”
“等你的传唤。”
却望到这时已经完全放松,“阿睿在你面前有压力是正常的,你可以试着理解他。他对你没有过二心。”
李暮近的懒散更外显一些,“话题跳得挺快。”
却望看穿他在故作无所谓,却没拆穿,只是真诚地说:“我相信阿睿选朋友的水平,你是越过法条擅自审判他人,除此,没有主动伤害任何人,不是极恶。”
“这是打真诚牌吗?却望哥的审讯方式很新。”
“做个好人,再回这里时可以保你的命。”
李暮近一笑,看向左侧远处的山影,随后扭头前行,许久,“做个好人就能保住命,原来如此。”
他潇洒远去,留给却望的只有背影,却望却好似看到他嘲讽的唇角。他不信这话,也可能是以前信过。
李暮近已到车前,即将上车,却望喊道:“你说过却望哥从不骗人!我告诉你!现在也是!”
李暮近有停顿,但没回头。
却望目送那辆车离去许久,转身往回走。忘了自己是出来吃午饭的。好像不饿了,也好像只是想送他。
孩子很好,要是走错了道,就太可惜了。
但也只能说到这里。
李暮近一进家门,家里三个女人参差站位,关切地看着他,本想随意一点,没礼貌地上楼,还是停步,叫了人,又说了一声:“让你们担心了。”
宋雅至是最疼他的,上前挽他的手:“快去洗个澡,洗完吃饭,奶奶亲自做了两道菜,得吃光。”
奶奶笑得好看:“吃光那就撑坏了,吃一点,胃里有食儿,心不慌。”
宋雅至推着李暮近上楼,回头答应奶奶:“说得对。”
奶奶盘腿坐下来,挽手串,闭上眼。
李芈走到一旁,掀起炉盖。
奶奶睁开眼,不巧,从面前的铜镜看到她焚香的手,她腕上戴的这只高冰种镯子十分透亮,完全映出她柔和愚钝的眼眸。奶奶神情平静,又闭上了眼。
这个女儿,装平庸装得真,其实杀起人来眼都不眨。
李芈回头把那只珐琅彩的手炉放在奶奶手里,说:“这个香碳就是您喜欢的那个木香,降真香就不用了,偶尔一用有益,闻久了不好。”
奶奶没有睁眼,握着手炉,说:“且活着,别担心。”她病是装的,不然李显弓病倒,她好好的,也说不过去。
李芈一笑:“您必然长寿。”
“你什么时候带我出趟国,看看你的那叫什么,商业帝国?”奶奶说着话,睁眼朝她看去。
李芈放着一盘备好的水果,仍然拿刀给奶奶切了一颗凤梨,头未抬,温柔地说:“听您的。”
奶奶又不说了。
奶奶一直知道李芈有个外国名,无人知其真容,只知财力敌国,是位女性。她不愿跟奶奶说,奶奶也就没问过。只是做妈妈的,怎么能看不到心肝女儿在做什么?不过习惯帮她遮掩罢了。
李崇驾驶车辆失控,真正原因是李芈长久调包了他的护肝药,胶囊内的药粉换成了苯二氮卓类药,有镇静催眠的作用,副作用是头晕眼花、动作失调,严重还会产生幻觉。他平时都是司机车接车送,最近喜事太多,他得意忘形,开始自己开车。只能说,杀死李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爷爷的身体早因长久以来错误的养生方式被掏空了,李崇一出事,急火攻心,这条命怎么拉都拉不回来了。
而这些方式都是李芈打着“海外大师亲传”的旗号,哄爷爷照做的。
爷爷原先看不上李芈,还要说她争气,成为鸠州财富前三后,爷爷就准她进门了。
她十年做小伏低,满足他们展现大男子主义的心情,终于在一个她觉得成熟适当的时机,把他们送到该去之地。
这么多年,从未动摇。
奶奶还闭着眼,眼睫毛却颤了几颤。
女儿受了好大的委屈,想把欺负自己的人从这个世界剜掉,她当然同意了。
李崇,李显弓,这样坏的人确实不该活太久。
李芈切好水果,蹲在奶奶面前,喂奶奶一块。
奶奶近看才发现她眼尾的细纹,恍然认识到,女儿也不再年轻,一瞬,眼泪不受控地坠落。
一双手像爬满青斑的树皮制成的小耙子,颤抖着摸摸女儿的脸。
怪我,那时候太软弱,带你离开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李芈仿佛能听到奶奶心里每个字,覆住她的手,脸蹭蹭她掌心,想告诉她。
我曾忍受一切,现在接受一切。不用担心我,我心里的天晴了。
我已无坚不摧。
吉达机场,国际抵达的大厅,一名戴着头巾、蒙着面纱的伊斯兰教打扮的女子,坐在连排座椅,嘴里嚼糖,墨镜下一双鹰般锐利的眼扫量左右。
她是丁珂小姨,陆芽。
等了半天,原定航班已经抵达,稀稀拉拉的旅客从通道里出来,人都走完了,她还不见丁珂身影。
她忍不住打过去,电话很快接通,两人都默契地等对方先开口。这十年来,屈指可数的联系也得慎之又慎,生怕一个细节没把控好,全盘皆输。她们输不起。
“小姨。”丁珂先说。
陆芽心踏实了,“你没上飞机?还没出国吗?公安发了李崇的公告,李暮近也出来了。”说到这,她停顿一下,才又说:“意料之中的,只是没想到出来这么快。”
她在李芈手下拼杀那么久,她知道李芈的能力,李芈想要保一个人,有的是办法。
她们只要李崇的命,嫁祸李暮近只为让丁珂脱身,没指望成功,只要拖延一刻就好,有一刻喘息,丁珂就能用新身份在新地方,重新开始。
丁珂没有搭话。
“你在哪儿?”陆芽又问。
丁珂那边传来一阵杂音,随后她说:“等下你打来,我们再说。”说完挂了。
陆芽话都没说完,看着挂断的界面,难得皱起眉,等下她打去?丁珂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套房的淋浴间。
李暮近闭眼站在花洒下,雾气笼罩浑身,环绕音响不知疲倦地唱着“有没有”。
你有没有爱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心烦意乱,扯来浴巾,擦着水走到音响开关,杀死这个声音。
原地站了会儿,穿上条裤子,打开手机,找到她微信,看了眼,什么也没发,又扔回桌上。
这时,有人敲门,他没挪动,也没看门口,直接准许了:“进。”
李芈进了门,端着她切的另一半粉凤梨,没看裸上身的李暮近。她对男人的身体存在生理厌恶,无论这副肉体多精致完美。
李暮近举止自然地穿上上衣,转过身来。
李芈已经坐在沙发区,背朝着他,说:“已经出境了,打算怎么办?”
她在说丁珂。
李暮近没说话。
李芈和李暮近的合作是从慈善活动开始的,李芈觉得李崇不配有这样的儿子。李暮近需要李芈的财力、势力,帮忙打通一些关隘,帮助丁珂完成计划。
比如检验科里束青骅的老伙计。
老伙计之所以在束青骅找他之前就通过老彭的试探,是李芈先找了他。
束青骅跟老伙计之间的合作早有罅隙,信任早已流失,李芈跟老伙计达成新的合作,老伙计才严防死守,没透露束青骅帮丁珂死遁的事。
李崇尸检报告没发现苯二氮卓类药,也源于她。
然后在李暮近提示下,李芈才知道身边有暗哨,秘密监测左右,什么也没发现。但她确定,李暮近的判断不会有错。无数次暗查、测验,锁定是她手下得力的陆芽,她还吃了一惊。
她走到今天的位置,已经难有让她惊讶的事,但陆芽是怎么不知不觉渗入李家的,她一点没察觉。
所以后来见到丁珂,她一见如故,拉着丁珂的手,夸丁珂的眼。她是透过那双眼,看到了陆芽。她打心眼里喜欢聪明绝顶的女人。
总结来说,李芈和李暮近早知道陆芽和丁珂要杀李崇,将计就计,帮她们修复漏洞,再帮她们达成目的。
反正杀李崇对他们俩来说也是迟早的事。
李芈继续问道:“决定好了?让她开始新的生活?”
“她想得美。”
李芈笑笑:“不然呢?你能做什么,她可走得很干脆,看起来对你一点留恋都没有。”
李暮近没说话,他无法反驳。
李芈也不忍心儿子忍得痛了,拿出手机,打开视频,放在桌上。
视频自动播放,是家宴那天摄影师拍给李芈的纪录片。
李暮近闻声看去,离得远,看不到什么。
李芈知道他在丁珂的事情上不是总有耐性的,不卖关子,说:“我当时在制作篆香,没看到你们上楼来,回看片子,看见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