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陌生人,还是凌翔茜很可能正在厌憎的敌方的信使,这次探访,她或许只能得到对方比灿烂更灿烂的假笑。
陈见夏没急着换鞋,而是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套很重很重的、用牛皮纸和绳子包好的复习资料,没说是谁给的。
“这个……”陈见夏语塞,细绳勒进她的掌心,“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凌翔茜愣了愣,笑容淡了些,说:“谢谢。其实林杨、周周他们也定期给我送笔记和卷子的,不过谢谢了,这么重,你大老远背过来,辛苦了。”
真妥帖,真周全,真落落大方,真像。陈见夏想,凌翔茜和楚天阔仿佛注定会变成自己小时候在《正大剧场》周日影院里看过的美国幸福家庭养两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凌翔茜没有接过去。“很重吧?”她指着玄关旁的换鞋凳,“快放下吧。”
陈见夏顺从地将一整包资料放在了地上,想了想,又往外拽了拽,拽到了屏风里侧,从客厅也能看到的角度。
“快进来!”凌翔茜恢复欢快,“你喝什么?我给你泡热果珍吧,或者热巧克力?不是高乐高,是我表哥给我带的一种国外的,巧克力味道更纯,但我觉得和高乐高也没那么大差别。”
“我喝水……”陈见夏客气道,忽然觉得这样离凌翔茜就更远了,一不大气,二也完不成楚天阔的嘱托,于是改口,“那我尝尝吧,看看国外高乐高什么味道!”
有时候当别人想分享给你好东西的时候,适当“麻烦”他们,反而让他们更快乐,要学会领情,学会大大方方的领情。
这都是李燃教会她的。他从未向她灌输道理,却让她明白了如何将与他相处时的坦然接受推广到四面八方,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胎里带来的局促。
就当这趟是专程来喝外国巧克力的吧,她想。
她坐的位置能看到不远处的小吧台,凌翔茜把桶装纯净水倒进电磁炉上的小水壶,那个壶真好看,是蛋壳黄色的漆面,不像商店里千篇一律的不锈钢烧水壶。还有,她不用自来水烧水的吗,纯净水烧出来的水真的会有味道的区别吗?
陈见夏像在读一本书一样,读着凌翔茜和她的日常生活。
浅色大理石地砖,欧式浮雕门廊吊顶,实木楼梯,客厅角落的三角钢琴,仿佛是陈见夏和弟弟在偶像剧里看到过的家。这个家唯一比偶像剧真实的地方就在于茶几上堆着一些用塑料盘盛着的牛轧糖、独立包装的徐福记凤梨酥和散装开心果。这才像个中国的家。
她坐在真皮沙发上,捧着凌翔茜端给她的热腾腾的巧克力,说自己觉得有点热。
“那我把露台的落地窗打开一点吧,”凌翔茜拉开了落地门,外面有一个伸出式的小露台,栏杆是白色石膏样的,外面一片常青松树,像暗夜里潜伏的海浪。
“好喝吗?”凌翔茜问,“应该不烫,我用纯净水烧的,本来就干净,所以不用烧开,加热到六十度就自动断电了,省得你还得晾半天。”
她笑起来真好看。陈见夏想。
“好喝,”见夏点头,“第一口觉得没有高乐高好喝,后来觉得好像奶精味没那么多,挺醇厚的。”
这是陈见夏第一次用“醇厚”这个词,她在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集里看到上海的中学生这样形容咖啡。
于是她们捧着马克杯,喝着各自的热巧克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见夏所有打好腹稿的安慰都碎得不成形。
这样的人,不拿加分也没什么吧?不上好大学也没什么吧?
李燃以前笑她,你学习,到底是为了求知还是为了脱贫?
陈见夏所设想的美好的office lady生活,只存在于英语书里,即便成真了,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吗?要花多少年呢?
本来就是陈见夏自己主动打电话找凌翔茜的,对方愿意见她就不错了,现在轮到见夏道明来意了,她却因为私心忽然失语了。
“你好像过得挺好的,”她闷闷地说,意识到不对,找补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觉得你应该很惨才对。”
凌翔茜笑了。温柔和煦的假。陈见夏忽然有点明白从初中到现在饶晓婷为什么一直讨厌自己了,她的笑在饶晓婷眼里怕也是差不多的。
“是我们班长拜托我来看你的。”
凌翔茜笑眯眯的,假装没猜到:“是吗?谢谢他了。他怎么样,保送成功了吗?”
“嗯,”见夏点头,“他保送清华了。”
“你还要吗?”凌翔茜一拍脑门,注意到陈见夏见底的杯子,“水壶是保温的,我给你再冲一杯。把杯子给我!”
陈见夏看着凌翔茜跑进厨房。她愿意见她,就代表想知道楚天阔到底要说什么。既想听到他的消息,又要矫情抗拒,果然这世界陷入爱情的女孩都一个样。
陈见夏想起困在家中绝食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那是凌翔茜不知道的,她决定突破那层明亮坚硬的结界,告诉她,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班长很后悔!”她大声地朝着厨房喊,“他还是很喜欢你,也相信你没作弊,他没脸见你,他那么骄傲的人会来拜托我,已经是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踩了,他说你可以讨厌他,但是他必须要告诉你,他相信你没作弊,他喜欢你。”
吧台前的凌翔茜停下了动作,半晌,转身走过来,坐在了陈见夏对面的沙发脚凳上。
“其实我放弃过他的。”
凌翔茜突然说。没头没脑的。
“我理解,我是你我也放弃了,他——”
“我不是说这件事,”凌翔茜摇摇头,“是以前。高一的时候。
“我没有什么借口和他说话。高一刚开学一起参加学校读书会,他长得太好看了,我就多看了两眼,他也看我了。你别笑哦,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所以读书会结束后就磨磨蹭蹭不肯走,你真的别笑我。”凌翔茜说着,自己却先笑了,“我从小习惯了男生喜欢我,谁喜欢我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来找我说话的,我感兴趣的就说两句,不喜欢的就装傻。我以为楚天阔看我落在最后,一定会来找我的。”
凌翔茜摩挲着自己那杯奶茶,手指在杯壁的金丝凸起上轻轻蹭着。
“结果没有。读书会一结束,他背起书包就走了。”
凌翔茜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我一开始只是憋得慌,很气,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我,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他。
“读书会就办了三期,本来就是个学生社团的试点活动,赶上期中考试,参加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后来就散了。最后一期的时候我真的慌了,借着读书的由头,鼓起勇气朝他借了一本书,把这本书当作我们之间唯一的线索,我想,还了再借,借了再还,我不信他还是无动于衷。”
陈见夏忍不住插话,“你喜欢班长,是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你?”
“他喜欢我!”凌翔茜真的急了,高声反驳,“他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喜欢我了!他后来自己说的!”
“喜欢喜欢喜欢……”陈见夏连忙补救,“我早就看出来他喜欢你了,他就是特别能装。”
凌翔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羞红了脸,陈见夏蓦然明白什么叫作面若桃花,想起李燃曾经对凌翔茜的爱慕,心里又有点憋闷。
“但我还了几次书,他都没什么反应,说几句客套话就道别回班了。每次都是我去你们班找他,别人都说我倒贴。”
可不就是倒贴吗……陈见夏把头埋进杯子里,没说话。
“有一次我真的心灰意冷了。我觉得可能他是真的不喜欢我吧,我再那样下去就真没劲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反正,我也分不清楚,我是真的喜欢他,还是不服气他不喜欢我,我自己动机都不纯,干脆算了。以前我都是还一本借一本的,那次只还书,还是托林杨帮我转交的。”
凌翔茜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抿着嘴巴生闷气,沉默许久才开口。
“我没想到,那天广播操课间,他站在后门口,当着我们班同学的面喊我出来。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过去,问他有事吗,他把我托林杨还的书拿出来,在我眼前晃,问我,你为什么不自己还?”
楚天阔霸道地将书塞到凌翔茜怀里,说:下次你自己还。我要你亲自还给我。
陈见夏怔怔地听着。
她见过楚天阔这一面,他微笑着应付他厌烦的女生时都十分温柔,随便弹普通朋友陈见夏额头一下都能把无意撞见的李燃气到七窍生烟,何况是面对真心喜欢的凌翔茜,必然更在行。她想象得出凌翔茜那一瞬间被撩拨到无法平息的心动。
凌翔茜说话的时候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她自己映在玻璃上孤零零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跑去楼上,片刻后又奔下来,递给了陈见夏一支笔、一张纸和一枝被书页重重压扁的玫瑰标本。
“你把这个还给他吧,”凌翔茜说,“我不想留着了。”
纸上写着凌翔茜三个字,字迹风格有些眼熟,陈见夏想起自己最近在抄的笔记,认出这是楚天阔的字。
“我为了见他,真的找过很多借口。高一一二·九大合唱,我说要联合两个班的班委一起去挑服装和伴奏带,其实我没约二班的班委,到集合的时候,你猜怎么样?”
凌翔茜笑得仿佛杜鹃花开满了眼帘:“他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跟我说,一班的班委集体放他鸽子了。骗人。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找借口和他单独相处,他和我一样,也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于是就我们两个人,公事公办地,去逛街。说是买合唱服,其实什么店都进,就在一个文具店,我试斑马牌的水笔,怎么画道道都不出水,他突然接过来,在纸上点了两下,笔就好使了,然后……他写了我的名字。
“他说,好看,我送给你吧。”
是笔好看,字好看,还是人好看?
到底还是问不出口。伶牙俐齿如凌翔茜,只是讷讷接过那支并不贵的水笔,低着头说,谢谢。
楚天阔去付款,凌翔茜跑回去,从试笔的那个小本本上将楚天阔写她名字的那一张撕了下来,折痕都不肯留,偷偷放进书包最里面那个平整的夹层内袋里,每天都看一看。
真好看。
凌翔茜仰着头,眼泪扑簌。
楚天阔让陈见夏传达的只有歉意和“我相信你没有作弊”,没有半句提到过挽回,更强调,不必替他说半句解释、体谅或转圜的话。他没资格在自己卸下高考重担的时候,去回过头无耻地把一切都补回来。
他做了抉择。第一堂考完他就知道凌翔茜出事了,林杨和余周周因为担心凌翔茜当场就弃考出门了,他木愣地站在过道,五分钟后下一科目开考,他感觉时间将两侧的墙壁、墙壁上的名人名言、墙壁下的课桌椅都拉变形了,从他身旁急速流过。
这时有人说,麻烦你,让一让。
他呆站太久,挡住了其他要去上洗手间的同学的路,人家说让一让,他微笑说哦不好意思。
那个瞬间将他拉回了教室里。预备铃打响,楚天阔回到了座位上。
短短一个秋冬,他因为一次考砸便迁怒进而抛下心爱的女孩,他面对女孩无端坠崖却无动于衷。雪花落下的那天,从邮箱里拿到清华许诺的提前录取通知书,他突然发现,没了竞争对手,爱情变得那么可贵。
时势戏弄着少年的原则,他既然任其摆布,就没有资格诉苦。他告诉陈见夏,我没有什么想对她辩白的。我做了选择,选择就会失去。
因为楚天阔的嘱托,陈见夏没有任何片儿汤话可以填补对话间的空白,“他也不容易”是事实,可谁的不易对凌翔茜没有意义。她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凌翔茜,想了想,好像能做的只有唯一一件事了。
就是说说她自己。
人与人开通桥梁,总是要站在河岸的两端,朝着彼此的方向各自建造那一半坚实与真诚。
陈见夏说:“我妈以为我跟李燃开房了。
“我被遣送回家那一个星期,没去县一中上学,每天不出屋,因为只要一出房间,她就会骂我下贱。”
她们分享过一首歌,但陈见夏知道她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她听了凌翔茜的苦,于是还给她一份苦,不亏不欠。
黑巧克力热饮都比人生甜。
凌翔茜的眼泪止住了,匆忙打断陈见夏,“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的。”她极像楚天阔的那一面又浮上来,“不用,别用惨来换惨,你别用这个安慰我,会后悔的,你别这样。”
说完她又有些眼圈红,再怎么拒绝,还是被陈见夏自杀式的安慰感动到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陈见夏站起身,“班长让我给你的东西我带到了,话我也替他说了,就不打扰你复习了。”
陈见夏换好鞋,攥紧书包带,仿佛包里那张写着凌翔茜名字的纸和玫瑰花一起在燃烧,烧得她痛。
拧开门把手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是为了安慰你,真的不是为了安慰你,你想想你拥有的,看看你住的房子,想想你的退路——我知道人总是不满足的,不能用一种难过比另一种难过。但是,你往好处想,你退路比我多,你明白吗?我知道比我好算不了什么,你没跟我比,你平时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你也不会天天想着自己住别墅就开心。我都明白,但你偶尔这么想想,就偶尔。我希望你开心。”
凌翔茜伸出手帮她摘掉了枣红色羽绒服领口钻出的鸭绒:“难怪你和楚天阔是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们有点像。”
陈见夏走出几步,回头望着凌翔茜灯火通明的家,突然想问自己,如果有一个机会,让她变成凌翔茜,拥有同样漂亮的脸蛋和身材、住在这样漂亮的大房子里,但是要被所有人知晓、审视、议论、排挤、诽谤,被深深喜欢的男孩子的反复无常折磨到耗尽自尊,每天坐在露台上喝用瓶装纯净水泡的国外热巧克力还是觉得委屈……她会选择做陈见夏还是凌翔茜?她连在狭小环境里被驱赶回县城都是咬着牙顶下来的,摔了个屁股墩都人不人鬼不鬼了好一段时间,要是像凌翔茜一样,从云上掉下来呢?
凌翔茜被她的家接住了,再也没回振华。
还是做陈见夏吧。陈见夏从县一中爬出来了。
她没去过天上。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