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山雨欲来风满楼(2 / 2)

这么多年 八月长安 385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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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李燃从背后抱住她,说,我爷爷奶奶分开过好多年,因为我爷爷被发配到新疆劳动改造去了,但他们始终在等对方。我觉得那个年代的人真难得,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都愿意咬着牙等。

见夏沉默。别无选择的等待倒也不难,难的是前方诱惑滔天,却仍然愿意停在原地,回望着某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身影。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那一刻,她轻轻握住环在腰上的手,本想承诺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半晌,却轻轻地笑着说:“我们好好的,不要吃那种苦。”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二天早自习预备铃打响,陈见夏赶在值周生到来之前擦拭着前后门梁上的灰尘,忽然望见凌翔茜背着书包从楼梯口走过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顺势就要进二班后门。二班是凌翔茜高一文理分科前的班级。

“凌翔茜?”

陈见夏的声音唤醒了她,她惊惶地抬头看了看班级门牌,然后疲惫地笑了:“走错了。谢谢你。”

她没有看见夏,像个游魂一样要转身上楼,陈见夏目送她离开,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班里,楚天阔坐在靠窗最后一排,正转着笔思考一道题目,同桌跟他说了句什么,他嘴角一扬,捧场似的笑了笑,眼睛一直盯着习题册。

见夏再八婆,也从来没有就期中考试或甩凌翔茜的事情询问过楚天阔。见夏扔下抹布,跑去水房洗手。清冽的水冲过她白皙的手背,门外传来早自习正式开始的铃声,她突然一阵气闷。

一班最近的日子很难熬。

期中考平均分低于二班,连学年第一名都被二班的林杨夺走了,俞丹偏偏一直没精打采的,隔了几天又请病假,让四班班主任帮着带班。班里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浓。终于,几个家长代表带着三十多人亲笔签字的联名书,一起去了校长办公室。

所有人屏息凝神,关注着后续的发展。

星期五下午,教导主任把一班班委会八名成员都召集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静候,一个一个带去校长室谈话,谈完了直接回班,不许透露谈话内容,也不许私下讨论。

第一个是楚天阔,然后每五分钟教导主任会进来唤下一个人;办公室的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于丝丝和见夏。于丝丝破天荒主动压着嗓子搭讪见夏:“如果俞老师真的怀孕了,你希望换班主任吗?”

陈见夏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场面话,她已经不是高一开学时医务室里被于丝丝牵着鼻子走的傻妞了,然而让她虚情假意地力挺惹人厌的俞丹,哪怕是面对阴险的于丝丝,她依然做不来,只能敷衍地摇头:“怀孕的事不能瞎说。”

“你是暗示,你不希望她怀孕?”于丝丝果然不怀好意。

“你呢?”见夏目光灼灼地反问,“别光问我呀。”

适时响起的开门声给于丝丝解了围,不等主任喊名字,她便主动起身跟着离开,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瞟了陈见夏一眼。

不知是不是一个人在冷清的办公室太难熬,见夏觉得于丝丝的谈话时间比别人长。终于轮到她,经过安静的行政区走廊,她轻轻敲门走进副校长办公室。

“坐。”

办公室很大,见夏是第一次进来,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里,沙发却意外地软,她后仰陷了进去。副校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卷毛短发,微微发福,坐在背对窗子的老板椅上,看不清表情,也不说话,仿佛还在整理和上一个学生聊后的思绪。

陈见夏蓦然想起,差不多两年多以前,她懵懵懂懂地被叫进县教委办公室,那里比振华校长室小得多,一面墙贴满奖状,正中的玻璃柜陈列着各种看不清名目的奖杯,陈设正派又土气,“沙发”是椅背带雕花的长木凳,硌得她屁股疼,但顾不得了,她心急如焚,当时传什么的都有,爸爸单位还有幸灾乐祸的同事透口风,说她或许是成绩出了什么问题,被重新阅卷,板上钉钉的县中考第一怕是要丢了。

和她讲话的领导还故意卖关子,叹气,说,陈见夏同学是吧,唉,你恐怕是进不了县一中了。

陈见夏面无表情。她彻底傻了的时候就这样。

反被领导理解为临危不乱,很快便自揭谜底:“振华今年全省范围内特招各县市特优生,咱们县就一个,就是你。”

那一刻的心情原本历历在目,两年后坐在振华更宽敞舒服的沙发里,汗津津喜滋滋的记忆却褪色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有没有激动地站起来,说没说“谢谢老师”,鞠躬了没有……

见夏默默回忆着,直勾勾地看窗外大雨将至的天空,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你叫什么?在班里做什么班干部、考试考多少名?”副校长终于开口了,走程序似的,声音很疲惫,问话时也不看她,只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陈见夏一一回答。

副校长叹气:“哦,你是外县过来的,我有数了。那个,你大概猜到要问什么了吧?你们俞老师怀孕了,预产期在明年一月底。找你来也是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你觉得俞老师平时带班怎么样?”

把俞丹赶走。

陈见夏听到脑海深处的声音。

然而她没有这样说。

走出校长室后她给李燃发短信,问他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抓住机会对讨厌的人落井下石。

李燃的回复很简单:落井下石是贬义词。而你是个好女生。

她终究不是坏人。俞丹虽然对学生多有敷衍、思想守旧、功利心强,但总体还是个规范的老师,如果不是被老公和婆婆逼迫,她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怀孕。陈见夏自己不是一个离了老师就没办法自律学习的调皮鬼,那她就抬抬手,让俞丹回来做一个摆设吧。

李燃不是说了吗,众生皆苦,那就给彼此一点慈悲。

陈见夏正笑眯眯地盯着手机,忽然听到脚步声从旁边逼近。她惊惶地抬头,看到俞丹急急地走过来,眼神从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滑向紧闭的校长室大门。

不施粉黛的俞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头发随随便便扎在脑后,漏了几丝在外面,有些落魄,眼里却燃着火。见夏从未见过这样的俞丹,战士一样的俞丹。

俞丹没敲门,拧开门把手的声音仿若子弹上膛,她把碎发绾在耳后,大步走了进去,不轻不重关上门。

校长室隔音很好,陈见夏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只好回班。

几天后,陈见夏在涮杯子,陆琳琳从女厕所拐出来洗手,站到她旁边,神神秘秘地问:“你听说了吗?俞丹不走了。”

好像就在这半个月里,大家嘴里的称呼突然就从“俞老师”变成了“俞丹”,仿佛她已经是和他们一班没有丁点关系的一位中年妇女。

“我听说,俞丹在教育系统找了后台,而且跟校长又哭又闹,说学校这是要逼死她,一尸两命。”陆琳琳眼睛里都发着光。

就是在自己离开后去“闹”的吗?见夏陷入沉思。即使无意偷听过俞丹低泣的电话,她心里磨灭不去的印象仍是办公室里慢慢悠悠阅读母婴杂志、往保温杯里添热水的假菩萨,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对方能“又哭又闹”到什么地步。

“后来学校答应俞丹不换班主任,俞丹答应坚持上班直到生之前,而且产假只休两个月,高三第二次模考前就回来带班。”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见夏忍不住询问。

陆琳琳矜持地一笑,没有回答,反倒故作担忧地看了看见夏:“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俞丹听说学校对班委会调研的时候有学生说了她坏话,希望她调走。估计她回来了肯定会查个清清楚楚,不会轻饶你们。”

这才是陆琳琳和她碎嘴的重点吧。见夏不由松了口气,幸亏她在关键时刻做了个“好人”,否则俞丹卷土重来的时候,她肯定不知如何自处了。

请假多时的俞丹在下午第一堂语文课缓缓走回班里,不再遮掩孕态,手轻轻抚着后腰,即便她根本还没显怀。俞丹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微笑环视全班。师生之间发生了这么多暗斗,她一如既往地用淡然目光一笔勾销,粉饰太平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

“一直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年我要生小宝宝了。”

班里人对这个不新鲜的消息发出振奋而喜悦的惊呼,掌声从稀稀拉拉到满室轰鸣。

这是给胜利者的掌声,是求和的信号,然而胜利者俞丹的表情却有点复杂——无论用心与否,她毕竟带了他们两年,她亲手教他们唯成绩而论、六亲不认,结果,全班第一个不认的就是她。

你会有一点伤心吗?陈见夏想。

见夏也微笑着鼓掌,安心做群众演员,直到俞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

这个方向坐了很多学生。可见夏就是觉得,俞丹是在看她。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掌声平息下来,俞丹才莲步轻移,在黑板上写下新课文的标题。

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卡住了见夏的脖子。她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