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百年后(2 / 2)

这么多年 八月长安 493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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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那份心,却没有那笔钱。

李燃浑不在意,“正好我也没吃晚饭,虽然这家很难吃,不过算了,你喜欢我们就将就一下好了。”

“这家很难吃?”

“不过就是赚名气宰游客而已。”

见夏微笑,略微一想明白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的确是游客,挨宰不也正常。

“不过,”李燃打量着暗红色的木地板,自言自语道,“你说的百年历史,其实是误传啦。”

“误传?”

“嗯,这个地方最早还是一栋平房呢,是一家点心店。后来1926年,一个犹太人在这里开了一家茶食店。”

“茶食店?是茶餐厅的意思吗?”见夏问。其实她连茶餐厅是什么都并不清楚。

“我不知道。反正那个年代,城市里到处都是外国人,这条老街上遍地都是茶食店。我听我爷爷说,茶食店比真正的西餐厅的规模要小,吃简餐的那种,我自己想了想,应该就是外国快餐店吧。”

李燃认真的时候,整个人不自觉地散发出特别的光彩。他声音很清朗,见夏听着安心,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有一种不小心踏入了历史纪录片的错觉。

“后来茶食店越开越好,这个犹太佬就把周围的店铺和斜对面的门市都租了下来,彻底升级为了西餐厅,顾客和服务生来自天南海北,中国人、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

“后来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说日本人打过来之后犹太佬就把餐厅转手了,也有人说他一直在这里待到了抗战胜利后,转手交给了一个中国人经营,1949年这家餐厅倒闭了。当然,你懂的,那个年代,私营经济一退再退,西餐厅纷纷倒闭,这家也不例外。”李燃惬意地靠在椅子上。

“那现在的这个是……”

“五十年代一家国营老餐厅搬了过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很火爆,就重新盖了一座三层洋楼,然后嵌了一块1926年的铜牌,硬是把两个不相干的东西嫁接到了一起,对外还是说,这是百年老店。生意人嘛。”

李燃自顾自地说完,才注意到对面的见夏神情有些忧郁。

“怎么了?又想起自己考全校第十六名的事儿了?”

见夏闭上眼睛翻白眼,李燃又站起来要戳她,幸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了餐前面包,打断了新一轮的争吵。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原来连这栋楼,都不是原来那栋楼了。”李燃往面包上抹果酱的时候,见夏幽幽道。

男孩竟然没有笑她,脸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遗憾,不过很快他就笑着宽慰道:

“也没什么好伤心的。犹太佬的茶食店是一百年前建立起来的,你想啊,一百五十年前这里说不定是个什么王国公府呢,还住着特漂亮的大家闺秀,一眨眼,自己家都成了西餐厅。历史就是这样,新的代替旧的,没什么好伤感。你觉得你是传统,他还觉得他是祖宗呢。”

见夏听得入了迷,好像身边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上面都寄居着几百个老魂灵——他们却拿自己没有办法。因为自己活在现在。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还是说,本地人都知道?”

“本地人也懒得管这些吧。本地人知道个屁。”

“那么你是听谁说的呢?”

“这座城市我很熟悉。我爷爷是邮差,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小时候常常跟着他到处走。”

见夏出神地望着他,却无法控制地想到他微微泛红的头发配上绿色的投递员制服,“红配绿赛狗屁”。

她扑哧笑出了声。

“可是,”她带着笑意问,“你不是五行不缺钱吗,你爷爷为什么是邮差呢?”

问完了见夏都觉得自己非常差劲。邮差又怎么了,她怎么老是绕着钱打转。

“我不是那个意思,邮差很好,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李燃静静看着她。

见夏沮丧地低下头,“李燃,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这个人,真的很不会说话,你不要、你不要生气。”

李燃却把手中涂好了果酱的面包递给她,“我倒觉得,你真的很诚实。”

俄式西餐的确不是很好吃,罐牛罐羊都像是没有煮熟,面包干干的,罗宋汤也寡淡无味。

“欢迎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就是老牌国营餐厅的服务和质量,坐时光机你都体验不到。”李燃朝见夏咧嘴一笑,满脸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见夏脱口而出:“你好奇怪。”

“我,奇怪?”李燃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发尖挑染的红毛。

“我不是说这个。”见夏摇头。

他像个痞子,目无尊长,胆大妄为;但讲起这些稀奇古怪的历史时,却出奇沉稳笃定,信手拈来,言谈中那一丝对故人和时光的尊重与懂得,与他的外表毫不相称,却又出奇和谐。

陈见夏那一刻除了好奇和震撼,更多的是对自己在大街上拿着学年名次逼着人家夸奖的行为感到羞耻。

她曾经看到的李燃是个仗着家里有钱就不学无术的小痞子,而李燃看到的她,恐怕更是一个可悲又虚荣的书呆子吧。

脑海中那一丁点“做朋友”的冲动被冲走。她无地自容。

李燃掏钱买单,陈见夏低着头玩手机——只是翻来覆去地锁屏、解锁、锁屏、解锁……她爸爸的这个手机里面连个贪食蛇游戏都没有。

陈见夏觉得自己一切都差劲。

她决定过两天就去书店买些历史和哲学类的书籍好好充充电——虽然曾经陈见夏坚决认为这些知识都可以在以后慢慢补充,当务之急是把高考科目都学好——但是现在她不再这样想。

毕竟见夏心里清楚,对她来说,中考也罢,高考也罢,这都是一种逃离的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她终究还是希望借此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

再不受制于环境,再不让自己委屈。

走出餐厅大门,经过门口的小天使木雕,李燃伸手到背后把天使的翅膀给掰了下来。陈见夏惊呆。

“你干什么?!”她不敢声张,用气声吼他。

他献宝似的,给她看翅膀褶皱处刻的一行小字:西郊模具厂。

“做这个天使的工人是我爷爷的朋友,店里含含糊糊拿这个天使蒙人,说是古董。我小时候跟我爷爷路过这里,手贱把天使翅膀抠下来了,吓死了,后来才发现是楔形镶嵌,还可以安回去的。”

他说着就把翅膀给小天使安了回去,咔嗒一声,“都十一二年了吧,质量真好,未来可能就真是古董了。”

“嗯,”见夏弯腰凝视着天使的眼睛,“过十年我们再看。”

人生还长。

陈见夏懵懵懂懂地跟着李燃在街上晃,心情复杂。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宿舍了,早点睡觉,早点回归自己的世界里,好好应对逃不开的振华一班。然而看着满街的流光溢彩,她是真的舍不得。

她的目光和街灯胶着不分。

李燃百思不得其解。学校就在这趟老街不远处,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这姑娘跟谁生离死别呢?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明天还要上课呢,我送你回宿舍吧。”

见夏点头称是,很快又摇头:“不用送我,就几步路,我自己回去。今天真谢谢你了,改天我一定回请你吃饭。”

李燃不以为意地一笑。

“你要是喜欢逛这条街,周末可以随时散步过来,又不远。”

见夏默默点头,“我知道。”

李燃朝着学校的方向走了两步,本以为见夏会跟上,一回头,她还在原地盯着背后的西餐厅,痴迷的样子让他心中一软。

“陈见夏,你怎么了?”

见夏摇头,小跑了几步追上他。

“你舍不得?你要在这里待三年呢,有的是时间。”

“可是,”见夏低头认真地小声说,“我什么都不懂,走马观花,都糟蹋了景色。”

李燃失笑,“你逛个街都跟参加高考似的那么认真?累不累啊?”

见夏没有解释。

她从来没有奢望过李燃会明白她的这些小心思。就没有人明白过。层层词不达意的交谈背后,是陈见夏的自卑和无力感。

“那下次,我陪你吧。”

见夏惊喜地抬起头,路边灯柱在她眼底点亮两盏橙色灯火,让李燃忽然无法直视。

他只是随便一说。

当然也没那么随便。他平时没那么多好心和闲心。

“真的?”

“真的。”

“给我讲那些街道和建筑的历史?”

“我先提醒你,高考可不考这些啊,你确定你要听?”

“你讲不讲嘛!”

“讲讲讲!”

身边的女生低头看路,只露出喜滋滋的侧脸,嘴角的浅浅梨涡也盛着街上的灯光。

李燃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手机挂绳虽然被他给扔了,可还是在她脖子上留下了细细的一道痕,微微泛红,少女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不小心遗留下几绺碎发搭在肩上,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拉。

见夏执意不让李燃送到宿舍门口,李燃了然,她不想被收发室的老师看到。

“今天谢谢你了。”

“烦不烦啊,谢起来没完,没话说就别说了,赶紧走吧。”

见夏不好意思地点头,转身小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街上?”她问。

“因为我不想回家。”李燃坦然回答。

他看到陈见夏的口型,“为什么”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憋了回去,憋成了一个仓促的笑容。

“为什么?”他却开口问。

“嗯?”

“你既然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问呢?”

少年眼眸晦暗不明。陈见夏沉默良久,还是笑了。

“可能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

他们再次道别。

“哦,对了,你考得真的很好,我刚才是故意不夸你的。你真的考得很好,真的。”

李燃扔下这句话离开了,陈见夏却站在原地呆了很久。

难堪,又有一点开心。

暮夏的晚风温柔吹乱了陈见夏的头发。她把手插进口袋,碰到了旧手机,掏出来解锁,橙色屏幕上只有一个联络人。

李燃。

陈见夏忽然没有原因地觉得心跳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