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低声对燕羽说:“你坐回去休息。”
燕羽没动。
女人冲乘务员叫屈:“我们跟他们好好商量想换个床铺,带着孩子不方便,结果这小姑娘好霸道,又是推人又动手的。”
乘务员看了眼燕羽和黎里,问:“你们想换吗?”
黎里:“说了不想换,他们一家赖我床上不走。”
女人:“谁赖了,你……”
乘务员回头:“人家不想换,这是人家的权利。别吵了,马上熄灯了。回自己床铺上去。”
女人叫:“诶不是!刚才她吓唬我孩子这事就完了?”
乘务员说:“你们带着孩子呢,还抢别人床铺,有你们这样的家长没?”
燕羽已缓缓坐下,低着头,压抑着喘气。黎里看见他双手紧摁在床板上,关节掐得森白。
那女的还在叫:“他们两个!刚才对我们又推又打的!你们都不管管?让她给我道……”
黎里回头:“你再废话一句,我把你嘴撕了。”
女人一愣,又吓又怒,张口要怼。黎里眼神一变,陡然上前,乘务员赶紧拉住她。女人跟丈夫则拉着小孩吓退去了隔壁间。
隔壁的中年人开口了:“讲点道理,人不换就不换。你们吵什么?”
“就是,我看人孩子个头那么高,挤在中铺也憋得慌。不换合情合理。”
“哪有不打商量就占着人家床铺的?”
周围人纷纷帮腔,那一家子这回不说话了,灰溜溜回了自己铺位。
黎里却觉憋了一晚上的火没处发,咬牙站在原地没动。
乘务员问:“你朋友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燕羽仍在缓慢地喘气。
黎里说:“低血糖。现在车上还有吃的吗?”
“餐车有。”
“谢谢。”
黎里说,“刚才也谢谢你。谢你主持公道。”
黎里没急着过去,坐下看了会儿燕羽。
他精神仍不太好,看看她,忽说:“你应该很少对第一次见的人那么不客气。”
他说的不是火车上的人,是陈家那四口。
“你不喜欢他们,我看得出来。”
黎里说,“连你都不喜欢的人,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看出来?”
“感觉。我也不喜欢。什么鸟样儿。”
燕羽没接话了。
黎里说:“你休息下,我去餐车给你弄点吃的。”
“好。”
等黎里从餐车端回来一碗面,卧铺车厢已熄了大灯,只剩地灯亮着。
她把面放到床头小桌上,却见燕羽坐在床中央,背靠墙壁,歪着头睡着了。像是想要等她回来,但没等到。
“燕羽?”
黎里轻推他肩膀,“先吃饭好不好?”
他没有反应,睡得很沉。
黎里一条腿跪上前,搂住他肩膀,将他抱过来,想试着将他放倒。他的头缓缓撞到她肩上,又靠在她手臂上转了半圈,垂仰下去。
火车哐当哐当行进,车厢内光线昏暗。窗外的路灯光一道道切割进来。燕羽的脑袋仰吊在她手臂上,额发尽数向后倒去,露出饱满苍白的额头。
他紧闭着眼,下巴的线条刀削一般。因仰望的姿势,脖子拉得很长,喉结顶在紧绷的肌肤之下,像小的山丘。
这样的姿势,他也无知无觉,像死掉了一样。
黎里心口发酸,一手托住他后脑勺,将他的脑袋稍稍抬平,再慢慢把他放躺在床上。一落下,他的脸就侧歪进了枕头里。
黎里给他盖上被子,在昏暗中看了他一会儿。看看看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少年的头发软而柔顺。
她一人吃掉整碗面,简单洗漱后,也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燕羽精神恢复了大半,但仍不怎么吃东西。
黎里买了两份早餐,白粥、水煮蛋加馒头。
燕羽只吃了几口粥,就吃不下了。
黎里无声看他,他就又拿起了勺子。但每吃一口,眉心就皱一下,像压抑着要呕吐的冲动。
黎里不管,说:“你就是再吃两个小时,也要把这些吃完。”
加一句,“我最讨厌浪费食物的人。”
燕羽不吭声。
稀薄的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照在两个沉默吃饭的人身上。
黎里说:“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
黎里看他眼睛一秒,又看向窗外晨雾中的大地,不知从何说起。
手上最新那道疤是什么时候?跨年后吧?
汇演那天,电话里风那么大,你在哪儿?如果在出租车上,从你家到音乐厅,用不了二十分钟。
六七号发烧是为什么?那段时间没有降温。
可黎里说不出来,她低下头,敲碎那颗水煮蛋,剥着蛋壳。
燕羽等了她一会儿,没有结果,便低头喝粥。
黎里吃完那颗鸡蛋,又喝了口粥,说:“你转校之前,我们就见过。”
燕羽抬眸。
“去年九月,从北城到南城的船上。”
那天他从奚市回江州,坐了船。
黎里看他表情,知道他想起来了。
“那天你不是踩空。”
隔了几秒,她说,“跳江?”
火车窗外,电线杆和枯木的影子一截又一截从两人头上、肩上飞驰而过。
“厕所虽然在船尾,但周围有栏杆。船尾甲板是往上倾斜的,不可能感觉不到。何况,还有防行人的链条。”
燕羽“嗯”了一声。
“以后别跳了。”
燕羽没说话。
“从小在江边长大的孩子,都喜欢长江。我就是。每次心情不好、话没处说的时候,江边坐一坐。看着江水就那么不回头地流啊流,看着看着,慢慢就好了。我真的很喜欢长江,看见就开心。走江堤去上学也开心。”
黎里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但如果你死在里面,以后我一见到长江,就会很痛苦。长江那么长,哪怕我去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它的。”
小桌上,一段段光影流逝而过,许久,她听到燕羽轻轻一声:“嗯。”
黎里吸一口气,眨眨眼,继续喝粥,又说:“不过,你也很喜欢长江吧,所以想跳进去。”
燕羽声音不大:“那时在想,水里面是不是很透明,像玻璃一样。”
黎里回忆:“那天确实天气不错,水很清。但天黑了。”
说到这儿,她问,“那天买糍粑的也是你家?”
燕羽看向她。
黎里:“姓yān的人家很少。又不是姓张。”
燕羽:“是我家。我爸妈……你应该印象深刻。”
黎里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附近每家都吵架。我印象是很深,但不是因为他们。”
她放下勺子,“因为那天我看见你手了。你房里黑黢黢的,但一只手,很白。这样子……”
黎里学了下他手垂着的样子。
燕羽看着,想着她的视角,略涩地弯唇:“很吓人吧?”
黎里摇头:“我当时第一反应,手指这么细长,不搞弹拨乐可惜了。”
燕羽一愣,微微笑了。
他抿了抿唇,舀着纸碗里的粥:“所以,转校那天,你认出我了?”
“嗯,但你应该对我没什么印象。”
黎里说,“你当时躺在房间里,应该没看到我。”
燕羽说:“没看到,只听到了声音。”
黎里微叹:“所以你第一印象就是我跟老毕吵架,像个疯子。”
燕羽默了半秒,问:“你觉得,我的耳朵,会分辨不出听过的声音?”
黎里抬眸,桌面上闪烁着阳光:“嗯?”
“你喊报告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是你。”
所以,看了你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