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 一切似乎已经非常明了。
原雀突然好奇问了句:“不过陆叔叔为什么会突然把我吞进来?”
他原本的计划是先狠狠来一发,等到浓情蜜意后开始温存了,再开始说正事。
也许到时候陆叔叔累昏了头, 压根就没力气去仔细琢磨二十年前那段经历,他再借机套出陆叔叔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允诺, 录音录下来作为铁证, 这样不就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正听原雀的自白听得内心有所触动的苏玄和宗宁:“…………”
这个男人还是好可怕啊,老爹(陆饕)对上这货完全是小白兔对上大灰狼了啊救命!!
苏玄只觉得一口气差点哽在胸口,抽着嘴角说道:“……也许就是因为你为了让老爹昏头, 太过卖力了。”
原雀:“?”
他琢磨着这句话, 眯起了眼,陷入到了深沉的思考当中。
宗宁不想再跟这货交流, 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被噎到, 于是起身说:“行了, 既然说明白了,那就赶紧出——”
话还没说完, 隔壁摘菜那两个男女嗓门就亮了起来。
女人:“你怎么笨手笨脚的还没把你那边摘完啊?!”
男人:“你这婆娘可真烦, 要不然你来摘!”
女人:“我擦,还挺会偷懒啊,一身腱子肉白长啦, 连个菜都摘不动?”
一旁的三人:“……”
这小剧场还没演完呢?
一出摘菜戏都能演这么久,也挺无聊的哈。
苏玄琢磨着老爹这会儿压根不知道他们在他的空间囊里聊了些啥,心里肯定正忐忑呢, 估计一边担心, 一边还要分出心思来推动“小剧场”, 也挺崩溃的。
还是赶紧出去让他安心安心吧。
进来之前, 他们就跟老爹约定过离开空间囊的暗号——他或者宗宁会弹出一团灵力, 老爹感觉到了,就把他们“吐”出来。
苏玄正想搓一团灵力球,旁边那一男一女竟然打了起来,男人忽然吼道:“你再闹老子真把你扔去喂猪了啊?!”
女人一瞪眼,手一挥就重重拍了男人脑袋一下,嗓子尖利道:“把老娘拿去喂猪?我把你拿去喂那羊身人面的妖怪!”
这句话一出,空气突然寂静下来。
苏玄、宗宁、原雀三人微微一顿,随后猛地齐齐看向两人。
那两人是幻影,因此自然不会感受到他们的视线,只兀自进行着他们的争吵。
女人这么一说,两人又开始争执到底谁要把谁拿去喂妖怪,你一句我一句,没一会儿,两人就各自手抓着两把菜,瞪着对方,气喘吁吁。
好像觉得吵得没意思了,男人抬起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撇了撇嘴,蹲下来继续摘了两把菜。
女人瞪了他一会儿,用脚踢了踢他,问道:“……你这田舍汉,那妖怪到底能卖多少钱?”
男人嘟哝道:“我只听说京城里的贵人可稀罕这些古怪玩意儿了,愿意花大价钱。”
女人皱皱眉:“可难道咱们要亲自把那妖怪运去京城?运得进去吗?”
男人摇摇头:“难,只能等哪天贵人们经过了,咱们把他们请过来。”
女人不满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咱们还要养着那妖怪不成?要是一年半载的都没有贵人路过这儿呢?”
两人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摘完菜,他们转身离开。
野菜田旁,原雀盯着两人的背影,问:“刚才那个是什么?”
羊身人面,这说的明显是饕餮。
而这里又是陆饕的空间囊,他制造出来的幻影口中所说的饕餮,又能是哪一只?
不仅如此,这男女的争吵从最开始的现代国骂,慢慢的已经开始带上了一点古味——如果说最开始的现代国骂是因为陆饕忘了古人到底是怎么说话的,那么此时此刻渐渐古味的话语又意味着什么?
苏玄喃喃道:“……难道是老爹的记忆吗?”
宗宁敏感地再次打量四周。
所以这周围的一切,才会和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一模一样?
陆饕正在向他们展现的,是一千两百多年前,曾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苏玄不解:“但是老爹人并不在这里啊,如果是记忆,他怎么能知道这两人出去摘野菜时说了些什么呢?”
原雀低声道:“你们看周围,草屋变了。”
苏玄和原雀一震,回过头,这才愕然发现——
原本看似无人的草屋,竟多了些生活的气息,墙边堆着些柴木,木窗边摆着一些菜果。
那离开的一男一女,不知何时竟在屋里走动,还有一个小童在后门那儿哭闹,女人没空理会他,经过时还烦乱地骂了两句。
那野菜田,不知何时也变成了一块正儿八经的田地。
他们的右后方,更是出现了一间小小的草棚,里头有几只鸡鸭在走动。
一切景象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这个地方从方才的寥无人烟,变成了一户人家生活居住的地方!
苏玄回头问宗宁:“你当年路过这里时看到的草屋是这样的吗?”
宗宁摇了摇头,缓缓道:“我当年进京城,这间草屋已经变成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无人居住,蛛网遍布,那块菜田,更是杂草丛生。
这只能证明,陆饕早在宗宁进京城前很多年,便在此地出现过。
后来,这户人家不知道是搬迁,还是出了意外,总而言之,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
而不知道多少岁月过去,草屋便荒废下来,菜田长满杂草,草棚坍塌,化作腐木,与泥土化作一堆。
原雀忽然转身走向那草棚!
苏玄和宗宁也想到了什么,连忙跟上。
从男女刚才的对话中不难推测,他们抓到了还是兽形的老爹。
这样的妖怪他们不可能安置在自己居住的屋子内,那除此之外,能够将其藏匿的地点,只有那个养着鸡鸭的草棚了!
三人来到简陋的草棚边,定睛一看,脸色微变。
原雀的脸直接沉了下来。
三只鸡,两只鸭,到处都是粪便,恶臭难闻。
而在角落处,一个东西被绳子捆缚在了一根木柱上。
像是一只小羊,是动物的身体,毛茸茸的,然而颈上长着一个人头,面黄肌瘦,没精打采,头顶上长有一对小小的羊角。
他的身量大概就只有七八岁小童那般,被麻绳捆得动弹不得。
绑他的人大概非常害怕,手法非常粗暴,麻绳捆了好几重,光是看就让人觉得喘不上起来。
而这只小妖怪,就这么缩在角落里,垂着头,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俨然是幼年版的陆饕。
原雀铁青着脸,当即就想进去,却不想身体直接穿了过去——刚才他还能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这一刻他们却如同幽灵一般,完全触碰不到实物!
原雀愕然。
苏玄叹了口气,已经明白老爹的意图,轻声道:“就看着吧,老爹肯定是想告诉你什么。”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既定的过去。
在这个幻境里挣扎,没有丝毫的意义。
原雀攥紧了双拳,身体僵硬地像是一块石头。
陆叔叔……到底想要给他看什么?
……
转眼,那小童就跑了过来。
他手上攥着一把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子,蹲在草棚边,小心翼翼觑着草棚角落处那只小妖怪。
小妖怪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来,抿唇,讨好地朝他笑了笑。
小童被吓到了,抬起手就丢了块石子过去!
石子砸到了小妖怪的脸,差点砸到眼睛,小妖怪闭了闭眼,轻轻叫了一声,害怕地缩了下脖子。
原雀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苏玄和宗宁的双唇也紧抿着。
而小童便拿石子一下一下地丢着,嘴里嘟哝道:“妖怪!坏妖怪!”
丢了没两下,他似乎觉出了趣味来,站直了身体,朝小妖怪扮起鬼脸,吐着舌头道:“迟早我耶娘要把你卖掉,那些人一定会吃了你,就像吃猪羊!”
小妖怪惊恐地睁大了眼,拼命摇头,眼泪已经漫了上来,他哑声道:“别,求求你们……”
看小妖怪露出惊惧的神色,小童似乎特别开心,满脸神气地还想说些别的什么,可下一秒就被他母亲从后头打了一下,吃痛地捂住脑袋叫了声。
回头看见冷脸的女人,小童也跟小妖怪一样露出了害怕的神情,小声道:“娘……”
“自己去一旁玩,别来招惹这玩意儿,小心他吃了你!”女人恐吓道。
小童“哇”一声就哭了,转身跑开。
而草棚边便只剩下了小妖怪和女人两个人。
小妖怪听了刚才小童的话,被吓得瑟瑟发抖,他哭着求女人道:“求求你们别卖我,别吃我,我的肉不好吃!”
女人回过头去看他,面无表情道:“你的肉好不好吃,可不是我们说的算的。”
小妖怪哽咽着,万分不解:“我救了他!那天我明明救了他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听到小妖怪的话语,女人下意识地瞥了眼已经跑去一旁的小童。
妖怪口中的“他”,显然就是指那个孩子。
女人抿了抿唇,声线冷硬道:“……狗儿只是在山林里迷了路而已,不用你,我们迟早也能找到他。”
这是要将他救了他们孩子的功劳全部撇开了。
小妖怪似乎看透这户人家铁了心要将他卖去换钱,脸上露出了崩溃绝望的神色。
这种神色似乎让女人十分不快,她心虚了下,又威胁道:“安分点,不然不等把你卖给贵人,我们先宰了你!”
语罢便转身离开。
小妖怪颤了颤,万念俱灰。
原雀深呼吸一口气,极力忍耐着。
幻境里的时间似乎开始加速,很快,夜幕就落了下来。
男女又在草屋里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了争吵,男人大步走了出来,在空地上徘徊两圈,突然就注意到了鸡鸭的叫声,脚步一转,拿着一根木棍走进了草棚里。
小妖怪本来昏昏欲睡,男人一闯入这个草棚,他便猛地惊醒。
光线过于昏暗,他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影,不自觉地便缩起了手脚,开始发抖。
苏玄他们感到不妙。
而幻境中,男人大步走到小妖怪面前,抬起木棍就重重打了下去!
苏玄他们齐齐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却照旧穿过了那些实物——三人咬了咬牙——这些都是旧日幻象,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草棚中,小妖怪痛叫出声!
男人一下一下地往他身上打,一边嘴里骂道:“臭婆娘!死婆娘!”
小妖怪的叫声越来越惨,他拼命地想要躲,却怎么都躲不开!
那木棍落下来的声音,“哗哗”作响,狠到满是劲风。
突然之间的一棍直接砸到了小妖怪的脸上,粗粝的尖刺在他的脸上划开了一道血痕,血珠渗出来,汇成一道溪流,顺着他的脸颊淌下。
小妖怪哭得嘶哑,不停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好痛!求求你——”
男人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只红了眼一顿猛抽!
小妖怪受不了了!
某一刻,他鼓起勇气,猛地抬起头朝男人呲了牙。
饕餮长有满嘴的虎齿,密密麻麻又尖锐,特别悚人!
一看到这满嘴尖牙,男人就被吓了一跳,倒退一步。
苏玄他们的心也提了起来,以为小妖怪要奋起挣脱——
然而紧接着迎接小妖怪的,就是男人重重的一棍——他瞪得眼球外突,布满血丝,面目狰狞,挥下木棍的力道甚至比之前还要重,还要狠!
他一边打一边抖着嗓子骂道:“让你再看我!让你再看我!我抠了你的眼珠子,你这妖怪!”
而小妖怪再次哀叫了起来,凶恶的伪装彻底破碎!
他被打得惨叫不停,不断求饶!
等到抽完,男人大喘着气,仰天深呼吸一口气,似乎终于舒畅了,吐了口唾沫,转身离开。
而小妖怪垂着头,悄无声息。
看着这一幕,苏玄、宗宁和原雀周身的空气仿佛已经彻底凝结。
原雀盯了那个离开的男人一眼,那眼神,冰冷地仿佛在看死人一样。
顿了顿,他用极大的意志力,才将冰冷的目光从那个男人背后移开,重新回到了小妖怪身上。
他忍不住了,动了动,穿过栅栏,进了草棚里。
苏玄和宗宁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默默跟着走了进去。
小妖怪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声也无。
原雀在他面前蹲下,目光扫过他沾满血污的脸,到处都是伤口的身体,那小小的,嫩嫩的羊角尖,一时甚至忘了呼吸。
片刻后,他伸出了手,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他似乎想要抚摸小妖怪的脸颊,手指却一如既往地穿透了小妖怪的身体,什么都摸不到。
可是这一刻,小妖怪却似乎有所感觉似的,颤了颤,微微抬起了头。
他好像和原雀对上了目光。
原雀神色一紧,哑声道:“陆叔叔?”
可惜,小妖怪并不是真的看到了他。
他看到的,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的萤火虫。
单独一只,在一片黑暗中悠悠荡荡,晃出一道弯曲恣意的曲线,落在了小妖怪的鼻尖。
小妖怪满脸脏污,他的眼珠子往中间转,斗鸡眼似的看着鼻尖上那只萤火虫,看了会儿,喃喃道:“好痛啊。”
原雀仿佛被刺痛,攥紧了五指。
而他面前,小妖怪对萤火虫哑声道:“我会被吃掉吗?”
萤火虫又飞了起来,远离了他。
自然不可能回答。
小妖怪出神地自问自答:“我会被吃掉。我不该救那个孩子的,对不对?”
萤火虫在黑暗中绕来绕去,小妖怪的目光追寻着它。
“可不救那个孩子,他就会被当时那头狼给吃掉,他的耶娘根本赶不及救他,我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小妖怪流着泪,哑声又道,“可是我不该一路将他送回到这里的,对不对?我就该早些将他放下来,让他自己回去找他耶娘。”
“——我只是,我只是太饿了,我原本想着,也许他耶娘会为了答谢我,送我一些吃的,却没想到,他们会像好人一样将我骗进草棚里,再将我捆起来。”
二十年前那一晚的记忆如同闪电般在脑海中划过,这一瞬间,原雀僵住,动弹不得。
他想起了那一晚,星空下,陆叔叔抱着七岁的他说:“叔叔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太复杂,所以等会儿到了警察局附近,叔叔就把你放下,你自己走进去,好吗?”
原雀哑然。
……陆叔叔活了多久?
从此时此刻这个简陋的草棚,到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这整整一千多年里,有多少岁月,陆叔叔是睁着眼睛,明明白白经历过的?
而类似这样的情况,陆叔叔又到底经历过多少次?
他当然很善良。
即使被恩将仇报,他看着那户人家的眼睛里有绝望,有后悔,但也并没有恨。
甚至于他刚才那一瞬间显露出来的狰狞,都是假装的。
他这个人,根本凶不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是软乎乎的一团。
而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伤痕累累地靠在木柱上,惊惧、疲惫与饥饿交加,在这黑暗中对着一只萤火虫,喃喃自问他是否不该救那个孩子……
不该救吗?
事实是,一千多年后,他最终依旧救起了“那个孩子”。
——不同之处只在于,那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提早放下那个孩子。
原雀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给攥紧了。
陆叔叔那样的人,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学会“将那个孩子提早放下”?
——这么长久的岁月以来,这个男人似乎从未改变自己的本真,他只是学会了远离……远离那些他觉得比较危险,亦或者会为他带去伤害的东西。
而他又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养成了这样一种条件反射?
原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这一刻的感受。
仿佛有什么快要撕裂了,又有什么将被撕碎的东西狠狠捏成了一团。
他的呼吸有些乱,有些沉重,攥紧的十指,用力到掐在了手心。
他开口,嗓音嘶哑到可怕:“陆叔叔……”
小妖怪什么都听不到,悲伤地对萤火虫说:“人们总是藏着他们的心思,我看不懂,他们好可怕。”
这句话钻入原雀的耳朵。
原雀微微一颤,突然一僵。
他只是突然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一晚的某个片段——
当初陆叔叔救起他后,他曾试图以金钱诱惑陆叔叔。
诚然,这样的诱惑可能会为他带来危险,但事实是正常人在解救下一个被“绑架”的孩子时,就该知道他救出来的孩子,价值千金。
如果真有什么坏心思,那在他救下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便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可是原雀当时几乎可以确定——陆叔叔是个好人。
只是他从小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人,突然好奇,这个神奇的妖怪叔叔,到底善良到了什么程度?
他想要看看,这个看似老实敦厚的男人内心,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这大概算是原雀的恶趣味,因此当时七岁的他在内心非常确定这个男人绝不会伤害自己的情况下,开始了他的刺探。
而陆叔叔当时面对他怀里小小的,看似天真懵懂的原雀,是怎么回答的呢?
这一刻,那几秒钟的所有画面,都如同慢镜头一般,在原雀的脑袋中回放。
那个男人无奈地笑着,说:“不用啦,叔叔救你只是应该做的,至于这种感谢金,叔叔承受不起,一百万诶,叔叔拿着手都会发抖的。”
语罢,不等原雀再企图试探些什么,他便垂下眸,顿了顿,直接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所有的细节瞬间被串联起来,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原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