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十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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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鱼贯驶入中州泉明港。

船刚近岸,便看见码头近旁旌旗蔽日,华盖辉煌,是帝旭遣来迎接的两万军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拥着两顶檐子。

季昶立于舷侧,顶心结着七宝金冕,身穿朱色锦缎常服,左肩上绣着条栩栩如生的金虬龙,一派贵不可言的气象。他远远望见那一顶朱色地子金团龙的檐子,不禁对身旁的汤乾自轻笑道:“什么都变了,这玩意儿倒是没变。”

去国十年,汤乾自亦是万般感慨,却还抵不过心中思虑忐忑,只是强笑了一笑。

那檐子的用色形制均极尊贵,仅次于御用的玄色地子金蟠龙,与十年前季昶抵达泉明时乘坐的一色一样。因着缇兰尚未正式册立的缘故,她那一顶只是玉色的,织着鲜浓翠绿的孔雀纹。

舱内宫人拥着公主出来了,是金红孔雀蓝的衣裙,兜头披着十八重皂纱,自头发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贞洁宁静。皂纱边上密密缀着豆粒大的黑曜石珠,虽细小,阳光下颗颗两面皆有着七色迷离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话说的双彩虹眼。

船上放下长梯,又有内臣铺出一卷金线掐牙的彩毡,底下仰望上去,只见率先步下梯级的一个是红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个是纤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着的重重皂纱乌云般在风里翻飞,底下露出绯翠灿烂的裙裾,定是那和亲的注辇公主,当下万人拜舞鼓呼,欢声动地。

汤乾自紧随于季昶身后,却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侧甲板上立着个灰蓝衣衫的女奴,纱障遮面,见他转回来,便旋身走开,像是不欲与他照面。

“那是缇兰?”季昶亦转头来看,低声问。

汤乾自无言颔首。他在东陆商旅中素有势力,早已托信请相熟的船队东主在泉明为缇兰赁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内服侍的人亦颇安排了几个,每一个均是来路不善,却又忠诚可靠,都是早年在毕钵罗结下的关系,足有本事遮断外人眼目——旁人见不到缇兰,缇兰亦见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扫过身边的皂纱少女:“你又是谁?弓叶?”

隔着十八重面幕,少女仪态安恬如水,唯螓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点。

女官们迎上前来搀扶公主,珠拥翠拱,罗衣叠叠,转眼已与他们隔得远了。汤乾自在马背上回首再望,舷侧已不见妆扮成女奴的缇兰身影。

这一去,是千里红尘了。

注辇公主所携奁资丰厚,珍奇万象,此时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计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苏合、麝香蜜腊等六味名贵香药各二十匣,莺歌海鲛珠、金绿猫儿睛石、蔷薇晶石、海蓝宝石、碧玺石、金刚石等六色珍饰亦各二十匣,连匣子皆是百年的乌樠木,价胜黄金。红白珊瑚树一人高者各十株,砗磲杯碟百件,五彩烧琉璃床榻及妆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叠屏风一扇,精粹蔷薇水二十桶,东陵玉凉簟十领、翠翎衾十领,纯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对,首饰衣衫更是不能尽数。

光是照管公主奁箱的侍臣宫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却一个也不带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权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说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旧人尚有不少滞留东陆的,皆可调来差遣,态度可谓谦柔顺服。唯有那前后七八尺长的清单细细数来,与十年前紫簪公主初来时妆礼分毫不差,竟又是个皇后的品级。

泉明至天启的数十天路途上,新嫁娘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宫人内臣,及少数几名东陆宫廷女官,旁人连一面亦不能觑见。

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启禁城紫宸殿,昶王与注辇公主入朝。

时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炽白日光,眩目欲盲。季昶垂下视线,看着脚下丹墀,那样鲜艳以至狰狞的红色,仿佛正随着蒸腾的热气盘旋游动,预备着择人而噬。灼人的焚风轰然扑了上来,扬起他身上双肩缂金龙纹朱袍,襟袖烈烈飘拂。

紫宸殿的宽广殿门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测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辈君临天下的帝位所在,轩敞殿堂内埋葬着他微贱无光的幼年岁月,不堪言说。季昶勾起半个淡漠的笑,轻振衣裾,一步踏进那黑暗里去,并无犹疑。

一瞬间他眼前只是昏蒙的黑,像是谁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眼。渐渐眼神缓了过来,无数脸孔从深窅的暗处逐一浮出,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一张张逼近前来。这才看清了文武官员分列两侧,一道织金银雷纹与万字纹的红毡直通大殿尽头的最高处。

季昶迈步前行,汤乾自列于武将末位听宣。

起先身侧官员的服色是品级稍低的紫,由浓至浅,越数十列,方见着了位阶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却嘎然断了。前头本该是朱衣的宗室王侯与皇子,旧年里驻在京畿的总有十余位,此时却空荡荡的,不见一人,只有猩红的毡继续一路向前。狂澜淘沙,经过这八年战事,昔日枝繁叶茂的皇家,竟像是没有几个生还的了。

青衣行列之首,一侧是五名服色高贵的陌生武将,皆是少壮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侧只孤零零的一个人站着,起先被后头的文臣们遮挡了,此时才侧转身来向季昶轻轻一揖,一身五重轻绢衣全露了出来。

季昶心头发紧,面上却懒洋洋笑着颔首回礼。

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极薄的浅天青,里头实地子的浅天青色织锦极亦尽华贵,下襟堆绣着麒麟纹,血一样鲜艳的峥嵘头角,隔着外袍隐约透露出惊心的暗红色——那是清海公的纹徽。清海公方氏世袭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风与大徵开国帝褚荆同起草莽,乃是徵朝唯一的异姓王公。历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宫中,与太子一同教养,可谓位高权重。

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围剿东陆中州涂林郡叛军,大世子方鉴明随侍于北陆霜还城旭王左右,时年二十,功勋无匹,是六翼将中最受倚重的一个。七月,方之翊战死,流觞、合安两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血脉几乎无存。方鉴明阵前承袭父爵,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觞郡领主。

季昶记得方鉴明年纪与自己大略相仿,脸容还是少年时的端方俊雅,只是唇角多了道旧刀痕,轻轻上挑半寸,像是随时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无端端令人不敢直视。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温和,深处原来肃静警醒,是久经沙场的神色了。

季昶照规矩又走了几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来,俯首跪拜。

“小七儿,你回来了。”

大殿尽头至高处的人依然是端坐着,唤出季昶的乳名。暌违十年,声音浑厚了些,依然是清凉爽净,朗如钟謦。面貌眉目均是不见的,湮没于暗影深处不可分辨,一身袞服缁黑,唯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与衣袍上纯金蟠龙纹时时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

“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头,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将城西的宁王府赐与他居住,食禄三百万石,仆役七百,一应的器物早由府库司开了流水样的单子,送了过去。

汤乾自护卫有功,擢为黄泉关副帅。八年平叛中,六翼将战功彪炳,除了方鉴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余五人分任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是扼守要冲的重臣,其副帅自然也是出众将才。

汤乾自御前谢恩,正与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对视一眼。他们皆料到汤乾自必会被调出羽林军,安插到远离京畿的职缺上,却想不到是这样高的地位。汤乾自亡父曾是黄泉关参将,得此任命,身在秋叶的寡母想来十分欣慰。

这时候有内臣上殿禀报,注辇公主已整妆完毕,请求觐见,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们西陆人嫁女儿的规矩是这样的,到了男家,只让新郎第一眼瞧见面容,而后便弃去皂纱,向宾朋夸耀新嫁娘美貌。”

帝旭颔首。“当年皇后与朕大婚时,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