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如果不能重建炽天使,我们的甲胄骑士就不再占据绝对优势。属国们会接二连三地背叛我们,那时候我们就会丧失对西方世界的控制权,谈何向东方进军?”又有一位枢机卿表示赞同。
“我不得不提醒诸位大人!当初也是在场的诸位宣布西泽尔·博尔吉亚为异端,把他从这座城市里驱逐了出去!”格拉古大主教的声音里带着凛然的怒意,“可三年后的今天,各位堂堂枢机卿,却要像迎接贵客一样把他迎回来么?”
“以他当年所犯的罪行,赦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们只需考虑他的价值是否大于他带来的危险。”
“他能有什么危险?只是个男孩而已,真正危险的是他的母亲……”这位枢机卿说到一半,心忽然一寒,只觉得极高处有一道冷酷至极的目光投下,仿佛一箭穿心。他猛地抬头看去,教皇博尔吉亚三世仍在缓缓地翻动书页,嘴唇翕动念诵经文,似乎根本没有动过分毫。
“是啊,格拉古大主教,西泽尔犯过错误,可他也曾对国家有功,是他指挥军队攻破了锡兰的王都,这种人合理使用的话对国家是有益的。”
“严加管教就是了,三年前他只是个少年犯,对少年犯我们可以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
胜负的天平开始向佛朗哥教授一边倾斜,中间派纷纷发表意见支持佛朗哥教授和李锡尼的提案,格拉古大主教和他的支持者们的声音被湮没了。
枢机卿们确实不喜欢西泽尔,但跟那个号称大夏龙雀的男人相比,西泽尔简直可以算作“自己人”。他们也不喜欢现任教皇,但为了对抗楚舜华,他们需要强悍的男人,因此他们忍隆·博尔吉亚一直忍到今天。
充当证人的三位军官仍旧昂首挺胸地站在证人席上,李锡尼仍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每根衣褶、每根发丝都严谨得合乎雕刻准则。但就是这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人。巧妙地利用了枢机卿们畏惧楚舜华的心理,加上贝隆那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完全逆转了局面。
贝隆极快地看了老友一眼,不得不感慨对方毕竟是堂堂的异端审判局副局长,高官阵营中的人,手腕愈见成熟老辣。
西塞罗大主教根本就没理会枢机卿们的争论,他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十字架前,俯视西泽尔:“西泽尔,你是不是很得意?”
西泽尔冷冷地看着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者。
“为了你,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正争执不休。有人觉得你是希望,有人觉得你是魔鬼,有人想要保你,有人想要杀你。这也许就是你的魅力吧?你所到之处,必有腥风血雨跟随。”西塞罗大主教说。
西泽尔微微一怔……是啊,腥风血雨,他总带着腥风血雨,从锡兰到马斯顿,他把灾难从一座城市带往另一座城市。被囚的期间无事可做,他就反复地回想在马斯顿的三年。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不去马斯顿,也许那一切就不会发生,自矜的法比奥、骄傲的拜伦、漂亮贤惠的安妮……还有那个傻得冒泡的米内,他们都还快乐地活着,吵吵嚷嚷,无休无止。
他想象那场还没来得及举办的仲夏夜庆典,法比奥单膝跪下邀请安妮跳舞,安妮的脸色潮红,眼中的羞涩像是要化为水露溢出,蝉翼纱的轻裙在夜风中飞扬……美好得像幅油画。
“不想为自己辩解么?”西塞罗大主教问。
“不想,事实俱在,没什么可辩解的。”
庞加莱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忽然记了起来,那晚在教务长办公室里西泽尔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男孩,你无论怎么嘲讽他鄙视他他都不会有所反应,可他的心里却桀骜得像只狮子,被逼到悬崖边缘也不会祈求什么。
“你觉得自己应该能安全脱身,对吧?教皇动用了巨大的资源来保你,密涅瓦机关想要你,军队也支持留下你。作为适格者,你对我们重建炽天使团有着重要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会对你格外容忍。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西塞罗大主教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
西泽尔直视西塞罗大主教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不回答。枢机卿的地位也有高下之别,西泽尔很清楚西塞罗大主教在枢机会中的地位,他至今都没发表意见,因为一旦他说话,别人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狮子一旦发声,狼群唯有呜咽。
“可你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冬天里,农夫在路边捡到一条冻僵的蛇,因为好心,他便把蛇放进自己的怀里。苏醒后的蛇按照它的本性,咬在了农夫的胸口上。农夫死了,死于他的善良。”西塞罗大主教幽幽地说,“这个故事教育我们说,别对恶人行善,那不会改变他们的本性。你现在穿着拘束衣,被捆在十字架上,看起来还算乖巧,甚至有点可怜,但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一条毒蛇呢?”
“您讲错了故事。”西泽尔冷冷地说,“你们是要驱使狮子去为你们作战,可你们又畏惧它的牙齿和利爪会反过来对付你们自己,所以你们便把狮子的爪牙拔去,可那样的狮子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您要驱使狮子,就得承受风险……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应该算是……年轻人对老年人的嘲讽吧?”西塞罗大主教摇头,“但你有没有想过,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是什么?是狮子般勇猛的军人么,还是神的庇佑?”
西泽尔又是一怔。
“是规则,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是规则。三年前我就提醒过你,有些东西是不可逾越的,那便是规则,但你太喜欢挑战规则,所以才被流放。”西塞罗大主教轻声说,“一个国家,唯有大家都遵守规则,才会变得强大。”
“这是一个贵族、富人和上位者为所欲为的国家,譬如你们。你们可以无视法律,你们可以一句话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您,德高望重的枢机卿大人,却说大家都得遵守规则?”
“上位者就可以为所欲为么?”西塞罗大主教还是摇头,“你应该去问问你父亲,他的权力是否受到制约。孩子,你不曾真正了解这个国家的过去,也就无法了解这个国家的现在。百年前我们处决了的旧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从此世间不再有真正的君王,我们开创了全新的时代,在这个新时代,每个人都受到规则的制约,这间经堂里的人也不例外,可你,偏偏是试图突破规则的那个人。你是我们中最危险的那只黑羊,总想突破羊圈。你确实有能力,你是我见过的罕有的天才,说是怪物都不为过。你也许能帮助我们重建炽天使团,但你的力量是破坏性的,你的力量若是不受限制,迟早有一天会伤害到我们的国家。”
他凑近西泽尔耳边,“别急着自命为狮子,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危险的毒蛇。你装得再乖都没用。”他的声音里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可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冰寒彻骨。
“你想……处决我么?”西泽尔缓缓地打了个寒战,但仍在强撑。
“不,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人犯了错,就要有人支付代价,当然,未必是同一个人。博尔吉亚家希望赦免你的罪,那么就得有博尔吉亚家的人为此支付代价。”西塞罗大主教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
他摇晃银铃,朗声说,“下面,有请我们今天的第四位证人!凡尔登公主殿下!”
西泽尔猛地抬起头,脖根处的青筋暴起。
凡尔登公主殿下,他当然熟悉这个称呼,这是他妹妹阿黛尔·博尔吉亚的封号,她的封地就位于凡尔登,是那座城市名义上的领主。犯罪的是他而不是妹妹,因此“凡尔登公主”这个称号从未撤销过。那个猫一般的少女在马斯顿穷得连新裙子都做不起,可西方世界的绝大多数公主见到她,都要屈膝行礼。
公主驾临的时候就像一团光。她穿着纯白色的宫装长裙,软玉般的双手在身前交叠,栗色的长发盘起在头顶,用价值连城的钻石发冠固定。金色的腰带束紧了少女特有的纤细腰肢,长长的裙尾由乖巧的小女仆托在手中,老练的宫廷女官板着脸站在她身后。
全体枢机卿都点头向这位尊贵至极的少女致敬,李锡尼、贝隆和庞加莱半跪下去,以手按胸,作为骑士,这是觐见公主殿下时必备的礼仪。
公主根本没看他们,公主俯视着下方的男孩,男孩用尽全力抬起头来,仰视着公主。
漫长的沉默之后,公主的唇边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来,几乎就在同时西泽尔也笑了。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在笑,即使他预感到最糟糕的情况就要发生,可他还是见到了妹妹,知道她还安好,于是平安喜乐由心而生。
笑着笑着,阿黛尔的眼泪落了下来,打在秘书捧来的圣典上。
“以凡尔登公主阿黛尔·博尔吉亚之名,在圣典前起誓,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无变更,无悔改。”阿黛尔手按圣典发誓。
庞加莱和贝隆迅速地对视一眼,也都觉得不对,西塞罗大主教为什么要召唤阿黛尔为证人呢?阿黛尔显然不会做出对自己哥哥不利的证词,而西塞罗大主教看起来并不想轻易地给西泽尔自由。
“感谢公主殿下的配合,如果没有别的事,让我们开始吧。”西塞罗大主教说。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吧。”阿黛尔表现得非常恭顺。
“据我们所知,你的哥哥西泽尔·博尔吉亚于三年前被判有罪并逐出翡冷翠,之后并无悔改之意,他心里认定这是枢机会对他的迫害,甚至可能有报复的想法。”西塞罗大主教念诵着早已列好的问题,“是这样么?”
“哥哥并没有报复的想法,”阿黛尔微微地昂起头,“他说他想当个机械师,有份不错的薪水,娶个不好也不坏的女人,就这样就很幸福了。但他确实不认为自己有罪,他也没想过悔改,他只是厌倦了这里的一切。”
贝隆心说女孩你说前面半截就好了,后半截可不能算是有利的证词啊。
西塞罗大主教点了点头,“他的情绪不太稳定,有时候很温和,但也存在着暴力倾向,对么?”
“凡是他认定为敌人的,他就会不遗余力。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各位大人想必都知道。”阿黛尔轻声说。
“事发当晚,他试图救助那名魔女,并因为魔女的被杀而愤怒,因此袭击普罗米修斯,对么?”
“是的。”
“正如你所说,一旦他认定教皇国的士兵为敌人,他就会不遗余力,所以他毁灭了整个突击队,不留一个活口,对么?”
“是的。”
阿黛尔每说一个是的,佛朗哥教授就哆嗦一下,李锡尼眉间的寒意就重一分,庞加莱急忙看向贝隆,贝隆则完全懵掉了。他们努力到现在所得的战果被阿黛尔轻而易举的葬送了,形势急转直下。
在四位证人中,阿黛尔是唯一一个经历了全程的人,她最了解自己的哥哥,她的证词杀伤力也最大。根据她的证词,枢机卿们很容易得出结论说这是个不可控的男孩,他对枢机会抱有怀恨之心,为了魔女杀害教皇国军人。这种罪名成立的话,死刑是必然的。
最惊恐的还是西泽尔。他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他意识到情况有什么不对!他绝对信任阿黛尔,阿黛尔不会做出有损他的事情,即使用枪顶着她的额头或者教皇的额头,她都不会让哥哥受丝毫伤害。过去的三年里,对枢机会怀恨在心的人其实并不是他,而是阿黛尔,因为枢机卿们伤害了哥哥,所以阿黛尔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可阿黛尔竟说出了对他这么不利的证词,这完全不对!
“这样的话,情况就明了了。您的哥哥西泽尔·博尔吉亚,他确有才能,但又不服管束。这样的孩子,本不该获得枢机会的特赦。”西塞罗大主教远远地看着阿黛尔,“但他那么优秀,我们也不愿看着他就此断送,我的意思您明白么?凡尔登公主殿下。”
“明白,”阿黛尔点了点头,“根据旧罗马帝国传下来的法典,亲属能以自己的付出为犯人赎罪。”
“那么您已经准备好了?”
阿黛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必有博尔吉亚家的人要为此支付代价,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我。我,阿黛尔·博尔吉亚,是我哥哥唯一的亲人,我爱他,愿为他赎罪。我愿接受审判长提出的条件,嫁给查理曼王子克莱德曼。”
女孩清冽的声音回荡在经堂中,枢机卿们彼此交换眼神,贝隆可以想象那些银面具下的老脸上浮现了笑容,连暴躁的格拉古大主教也摆出了释然的姿态。
这个解决方案虽然不算完美,却解决了国家当前的大问题。阿黛尔答应下嫁查理曼王子,查理曼王国跟教皇国之间的关系就会越发的亲近,两国之间的债务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而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如果查理曼国王宣誓继续效忠教皇国,那么各国多半都会跟进,局面会就此稳定下来。
同时西泽尔的命得以保全,会对重建炽天使有所帮助,虽然留下这个危险的男孩也许会埋下些隐患,但跟眼下的直接利益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不愧是西塞罗大主教,不愧是枢机卿中的领袖,原来对此早有安排。
可束缚野兽的铁链猛地绷紧,西泽尔如狂怒的野兽那样往前扑出,经堂中回荡着他的吼声:“西塞罗!你想做什么?”
那双总是眼帘低垂的紫瞳中,爆出了慑人的凶光。庞加莱简直不敢想象,那个总是安安静静与世界疏离的男孩会暴露出这样的一面,他忽然化身为狂怒的幼狮,如果他有谗毛,那么每一根鬃毛必然都是站着的,钢铁般坚硬。
也许人人都有这样的一面,当最核心的利益被人触动的时候,内心的狮子便会苏醒……也许这男孩的心里本来就藏着一只狮子,在马斯顿的三年里,他努力地控制着,不令那狮子咆哮。
“如你所听到的,我和公主殿下达成的协议是。我们尊贵的凡尔登公主将与查理曼王国的继承人克莱德曼订婚。她将前往查理曼王国的首都亚琛,等到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和查理曼王子举行婚礼。”西塞罗大主教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这是我们和查理曼王室都乐于看到的结果,今夜亚琛将会举行盛大的庆典,为这场被神祝福的婚姻欢呼。”
“你是用我妹妹去偿还你那该死的战争借款!她只有十五岁!你却要把她送去地狱!西塞罗你这个疯子!”西泽尔完全忘了自己还被捆在十字架上,刚刚扑出去就失去了平衡,鼻梁几乎撞断,鼻血横流。
“与其说我是疯子,不如想想她是在为谁赎罪。是你啊,西泽尔,你妹妹刚刚亲口说了,她是爱你的。若是她不爱你,我怎么能说服她嫁给克莱德曼呢?”西塞罗大主教淡淡地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做错了事,你妹妹为此承担责任。何况这还算是一场完美的婚姻吧,除了新娘太小了一些。”
也只有他还能保持平静了,其他的枢机卿都有些不安。那个满面流血的男孩狂暴地挣扎着,似乎能把那钢铁的十字架从地上拔起来,然后扑上读经台,锁住西塞罗大主教的喉咙,逼他中止这份婚约。
从没有人敢在枢机会的决议下如此反抗,卫士们端起火统从四面八方瞄准了西泽尔。
一直在读书的教皇终于抬赶头来,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史宾赛斤长。史宾赛厅长微微欠身,大步走下读经台,站在了西泽尔面前。有史宾赛厅长站在那里,卫士们自然不敢开枪了。但西泽尔对父亲的使者也并不恭顺,仍在嘶声咆哮。
高瘦的史宾赛厅长纹丝不动地站在西泽尔面前,像是城墙那样挡住了这只幼狮的怒火。
“你父亲让我给你带口信说……废物!”史宾赛厅长的声音压得很低,这场对话仅限于他和西泽尔之间。他忽然出手,杷藏在衣袖里的针管扎在了西泽尔的后颈上,大剂量的镇定剂随即注入。
天旋地转的感觉汹涌而来,西泽尔连站都站不稳了,眼前史宾赛厅长那张枯瘦的脸是破碎而寒冷的。他还在吼叫,可吼声越来越嘶哑,最终化为混合着血沫的喘息。
“你父亲说,你若真是狮子,就该知道何时亮出爪牙。还不是你亮出爪牙的时间,你妹妹还未成年,三年内她都不会和克莱德曼成婚,只不过作为人质居住在亚琛。”史宾赛厅长的声音仿佛从极高处传来,“你父亲说,三年的时间足够他的儿子毁灭一个国家了,就像当年你毁灭锡兰。在那份需要被毁灭的国家的列表上,查理曼列在第一位,迪迪埃必须死,他的儿子克莱德曼也不用即位。没有了新郎的婚礼自然无法举办,那一日我们也会举办盛大的庆典,庆祝查理曼王国被我们吞并!”
他转身离去,留下精疲力尽的西泽尔倒在十字架下。西泽尔木然地看着经堂的屋顶,眼神渐渐苍白。
“很高兴事情能够这么解决,为了这孩子可是费了西塞罗大主教您不少心思。”某位枢机卿欣慰地说。其他枢机卿也纷纷起身,用掌声对西塞罗大主教的睿智表示敬意,除了教皇。
西塞罗大主教正要谦逊,忽然听见女人惊呼说:“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身着长裙的凡尔登公主竟然撑着证人席的木栏一跃而过,像只敏捷的小鹿。女官根本来不及制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殿下踩着银色的高跟鞋,在一层层的读经台之间跳跃,冲向她的哥哥。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庞加莱也听说过这个女孩的美貌,可直到这一刻,看着那女孩噌噌噌地在枢机卿之间跳跃,白色的裙裾抽打在那些银面具上,他才觉得那女孩真是美得让人神往。
经堂中一片寂静,人人都被公主殿下这离经叛道的行为惊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跳到哥哥的面前。她默默地站在西泽尔面前,如同一团光,她脚下的男孩穿着黑色的拘束衣,满面鲜血,像是地狱中的鬼魂。可她在男孩身边坐下,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梳理他脏得黏在一起的头发。
她的背后恰恰是那副圣母升天前的画像,圣母把神子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面颊,恰如这一刻的情景。枢机卿们对视一眼,都保持了沉默。
她把哥哥的头发梳理好了,脸上的血污也擦去了,眼泪也滴在了哥哥的脸上:“我要走了哥哥,我不想离开你的,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她轻轻地哭着说,声音在经堂中回荡。
她想这些哥哥都不会知道了,但她还是要跟哥哥说。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西泽尔小心翼翼地问她想不想家,其实她确实是想回翡冷翠的,毕竟在翡冷翠她过的是公主的生活,在马斯顿她连吃顿甜食都要盘算半天。她看得出哥哥对自己很歉疚,他觉得是因为他才流落到远方。
她努力地跟哥哥表示说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什么都不是啊,为了待在哥哥你身旁,我可以不要漂亮衣服不要大房子也不要我那匹心爱的小马……可哥哥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哥哥还是觉得女孩子要过富足的好生活吧?哥哥希望自己活得像个公主。
可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世界只是哥哥身边那么大一圈,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就是狗屁。她是只会自己找食物的小猫,她不怕跟着哥哥去世界上任何遥远的角落……可现在她要离开哥哥了,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可她不愿让这些枢机卿听到。
她只想小声点跟哥哥说话,哪怕他全无知觉。
可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那双紫色的瞳孔仿佛在地狱深处张开。不知是什么力量,让西泽尔扛住了那针能够麻翻一头牛的大剂量镇静剂,他没有昏死过去,仍然残存着最后的意识。
“查理曼王迪迪埃,”男孩的声音透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必将带领军队踏破他的国门!我必将审判他的罪行,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今夜每个为这个婚约拍手称庆的人……我都要他们追悔莫及!”
他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经堂里,从枢机卿到卫士再到女官,心中都是一震,再是一寒。这种话听起来像是无意义的狠话,却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誓言或诅咒,这男孩竟然立誓要将查理曼灭国,更要惩罚所有为这场婚姻祝福的人。
可你怎么毁灭查理曼?那可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别以为你是教皇之子你就无所不能,你是个法律不会承认的私生子,你也不复当年的身份,你是被负罪之人,等着被研究,像实验用的动物那样,你何来那支用来踏破查理曼国门的军队?很多人都在心里嘲笑这个男孩的不自量力,偏偏无法驱散那股萦绕不去的寒冷。
阿黛尔也愣住了,但几秒钟之后她破涕为笑,那沾染了泪痕的笑容美得让人心颤,她说,“好呀,那我在亚琛等哥哥,和哥哥的军队!一定要来啊!我们去过……幸福的生活!”
她咬破嘴唇,把带血的吻印印在哥哥的额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愿你保佑我的哥哥,加火焰于他的利剑之上,所有欲伤他的人都被灼伤,他所恨的人都被烧为灰烬!带着这个吻印,无论他去往何方,无法抵达之地终将无法抵达,所到之处必将光辉四射!”
她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动听,却又像裹挟着风雷。她以凡尔登公主之名当众祈祷,这祈祷词沉重无比,不是西泽尔的嘶吼能比的。这间经堂里只有妹妹相信了哥哥的狂言,尽管这可能要用她的一生幸福作为赌注。
几乎就在下一秒钟,她被扑过来的女官拖走,西泽尔也被冲上来的卫兵制服。他在地下爬行,努力地把手伸向远处的妹妹,但沉重的枪托打在他的胸口,让他彻底昏厥过去。
黑衣军官们拖着西泽尔去往西侧的通道,女官们则紧紧地围拱着阿黛尔,想把她推往东侧的通道。阿黛尔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挣扎,她只是默默地流泪,看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我会自己走!”她擦干了眼泪,冷冷地呵斥那些女官。
女官们打了个寒战,恢复了恭顺。今时今日这个女孩已经不再只是凡尔登公主那么简单了,她是查理曼王子克莱德曼的婚约者,这意味着她将会成为尊贵的查理曼王后。她们怎么敢要挟持未来的王后殿下呢?
公主的仪仗在片刻之内恢复了,阿黛尔擦干了眼泪,拎起裙摆,昂首阔步地离开经堂。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最高处的那个男人,她的父亲,教皇隆·博尔吉亚。
“这样的结果,圣座满意么?”西塞罗大主教抬头看向教皇,“今天的圣座,格外地安静呢。”
教皇合上了一直在读的那本书,随手把它丢在桌上,起身离去。
“可怜啊。”他用那惯常的、冷漠的声音说。
带着博尔吉亚家玫瑰花徽记的黑色礼车开出了西斯廷大教堂,白衣修士们骑着斯泰因重机随行,他们的白衣在夜风中翻转,露出下面锃亮的铜制枪械。
教皇坐在礼车后排,跷着腿闭目养神,这个男人脱去了那身教皇礼服后完全没有教皇的味道,更像个军人。史宾赛厅长坐在旁边的座位上,透过玻璃看向外面灯火通明的翡冷翠,这是一座不夜城,晚归的贵族们有些认出了教皇座驾,便急忙从马车或者礼车上下来,站在路旁恭恭敬敬地行礼。
“难得圣座您也会顾及子女的感受啊。”史宾赛厅长淡淡地说。
“我有么?”教皇缓缓地睁开眼睛。
“您有,在经堂中西塞罗大主教问您是否满意的时候,您说自己的子女可怜。”
“你理解错了,我没说他们可怜。我是说那帮冒犯我儿子的人,真是太可怜了。”教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冷而坚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