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这个姓氏特殊。
据他所知宜城就有一个神秘的古老家族姓臧,避世绝俗,轻易不与外人来往,从家主到小辈都有些古怪的守旧作派。
季庭屿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来捉鬼的?”
臧先生摇头。
那就是一路投胎的亡魂了,相逢即是有缘,聊聊吧。
季庭屿随口问他:“怎么死的?”
男人貌似噎了一下,摇头笑笑,团起袖子把两只手横着插进袖管里,身上仙气瞬间变地气,看起来亲切许多。
“对象太猛了,马上风。你呢?”
这次轮到季庭屿噎了。
相比之下他的死法太过平平无奇,有些没脸提。
扬扬下巴道:“臧先生是吧,我姓季。”
“喔,那我叫你小季吧。”
“那我把你打断吧。”季庭屿一秒变脸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换个字!”
臧先生一脸无辜:“可我只知道这一个单字啊,要怎么换?”
季庭屿摸摸鼻子:“你把小换成大啊。”
臧先生:“……行吧。”
人总是越缺什么越强调什么的。
臧先生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病床。
小摇篮里猫咪崽崽喝饱了奶,舔舔嘴巴歪头要睡。天气不冷,季妈妈用毛巾做小被子给他盖上肚脐,轻轻哼唱摇篮曲。
季哥哥看到了自告奋勇要哄弟弟睡觉,结果哄着哄着自己先睡着了,霸占了猫崽的床不说还差点把他拱下去。
季庭屿看得烦死了:“这个二百五。”
“是你哥?”臧先生问。
尽管季庭屿非常不想承认还是点头,看他面对这么诡异的事脸上也没什么异样,就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人死之后真能看到走马灯?”
“我上哪知道去,我第一次死。”
“我倒是第二次了。”
“那你牛逼。”
“……”
不是,你哄小孩儿呢?
季庭屿没有得到答案,恹恹地转过头去,仔细观察这间病房,发现除了中心焦点的他爸妈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个虚影。
医生和护士的脸模糊得看不清,墙壁像是虚设的屏障,轻轻一按手指就会陷进去,最清晰的是悬浮在头顶的一盏灯,菱形的琉璃灯柱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将眼前这个狭小的小空间照得像一笼光怪陆离的梦。
他们被推着在梦里行走。
每次风沙扬起时,梦境就会陷入一片虚无的黑夜,眼前的景和人统统被风刮向身后,他则如同被指引般迈步向前,顺着召唤来到新的空间。
抬脚踏入的那一刻,灯光再度亮起,撕破虚无的黑夜。如同一只巨大的画笔从他脚下开始向内涂染,将黑白的世界铺上五光十色。
他看到了自己幼时住过的小楼。
翠绿翠绿的爬山虎顺着墙壁疯长,堵上了他房间的小窗,季庭屿想起他小时候总是幻想外面站着一只超级恐怖的怪兽。
臧先生在身后推了他一下:“走吧,看看小季主任这一生有没有出过糗。”
两人从窗子飘进卧室,刚一进去就被来回奔跑的猫崽踩上了脚。
“哎呀。”臧先生佯装跌倒,睨眼看季庭屿:“疼死了,给我踩坏可要讹你喽。”
季庭屿嗤他:“怎么不给你踩断呢。”
猫崽和爸爸妈妈一样看不到他们,自顾自玩自己的,季庭屿找了个角落坐下,看到时光如同静谧的河水般流动起来。
房内的布置瞬移变换,猫崽也在飞速长大。
脸蛋更加圆润,耳尖竖了起来,尾巴从一颗球变成一颗大球,四条腿却是一点没长。
突然的某一天,他喝奶时“砰”一下就长出手和脚变成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给自己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一动不敢动。
“呦,这么早就学会变人了,真厉害。”
臧先生真心实意地夸他。
季庭屿也觉得自己小时候很厉害,但是再厉害也没人分享。
他越长大,家里就越冷清。
妈妈是战地记者,产假结束后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常年驻扎在尼威尔,那里苦寒危险,不可能把一个小婴儿带在身边。
哥哥在国外读书,随着年龄增长与家庭的羁绊日益变浅,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少。
季拙权则嫌弃他的性别和本体,在他妈走后就把季庭屿扔给保姆照顾,整日整月不闻不问,保姆照料得也就愈发不上心。
很快,这间被爬山虎挡住阳光的房子里就只剩了他一只小猫。
小孩子第一次学会变人,在普通人家是要举办一个小小的成人礼的,对宝宝的突出表现进行鼓励,还要教他认识自己的手和脚,告诉他:不要怕,这只是你身体的另一种样子。
但是季庭屿没有人教。
他不明白怎么喝个奶就把自己喝成了这样,吓得钻进被子里躲起来,看着自己的小圆手很陌生,放在嘴里咬了又咬,也没有弄掉,伤心地吧嗒吧嗒掉眼泪,心想:我要变成小怪物了,像窗户上的大怪物一样。
臧先生叹气:“小可怜儿,哭鼻子了。”
季庭屿鼻酸:“没事,哭着哭着就长大了。”
恐惧和孤独变成家常便饭,他逐渐习以为常,在最活泼的年纪掌握了与其相处的绝技。
他上午坐在有光的地方玩拼图和绘本,困了就往沙发上一躺,翘起尾巴来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后背,哄自己入睡。
一觉睡到下午,把保姆留给他的奶喝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开始四处乱转,恐惧和不安无声地在房间里蔓延。
“怎么了?”臧先生问。
季庭屿喃喃道:“太阳要落山了。”
太阳落山前,房间会变得特别暗,因为爬山虎挡住了窗前最后一点光,张牙舞爪地朝里面可怜的猫崽示威。
猫崽以为那是来抓他的怪物,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缩着瘦小的肩膀瑟瑟发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要妈妈来抱。
窗外突然照进一束光,风铃被吹得叮当响。
猫崽猛地抬起头,流着泪的小脸喜笑颜开。
看到了什么?
季庭屿想不起来了。
猫崽奶声奶气地朝窗口叫:“哥哥,哥哥!”
哥哥?季听澜?
季庭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一头银白色的巨狼将头搭在四四方方的小窗前,占据了大半个窗子的冰蓝色眼眸是那样的青涩和柔软。
“抱歉,我今天来晚了。”
季庭屿的心被蓦地拖进他的眼睛里。
原来贺灼这么早,就出现在了他生命中。
猫崽抹抹眼泪,站起来,摇头说不晚的。
想要朝他跑过去,但看到窗口的爬山虎又有点怂地缩回脚丫。
贺灼看到了,一口扯下整面墙的爬山虎:“怪物被我赶跑了,过来吧,宝宝。”
猫崽眼睛里一下子蓄满了泪,呜呜咽咽地朝他跑去,跑到一半摔倒了不慎变回小猫,团成球叽里咕噜地往窗外滚。
贺灼怕他掉下来连忙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小猫崽屁股朝天撞到了狼吻上,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对不起,还撅起屁股来给他揍。
可贺灼却把他叼起来:“谢谢宝宝给哥哥抓痒。”
季庭屿怔愣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胸口被那股酸涩涨得满满的。
“他好温柔啊,对吧。”臧先生说。
“嗯……”
季庭屿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口苦药汤。
巨狼把猫崽叼到楼下玩球。
体型如此悬殊的一对朋友,却莫名和谐。
大狼用腿轻轻碰一下球,小猫要跑好久才能追回来,嘴里叼着比他脑袋还大的球,摇摇晃晃地看不到路,老是摔跟头。
但是有人陪着,摔跟头也开心,尾巴甩得像螺旋桨。
“是不是生错物种了,怎么和小狗似的。”
季庭屿哼他:“我这是活泼。”
玩够了球,巨狼就用尾巴做逗猫棒在他眼前来回晃。小猫崽伸出两只小爪,一蹦一蹦地抓。
“现在倒像小猫了。”臧先生话里带着一丝揶揄:“这人谁啊?”
季庭屿迟疑了两秒。
“我爱人……”
“哇哦,他这体型你可有得受。”
“……”
“至少他不会让我马上风。”季庭屿反击得毫不手软,臧先生口气更欠了:“知道了,说不得他。”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太阳落山前,巨狼都会如约出现在窗边。
猫崽不再害怕,不再一个人玩,他尝试着和巨狼聊天、分享,给人家读自己幼稚的绘本,还把幼儿园发的小花送给他。
巨狼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还会像长辈一样夸奖他。
得到小红花那天,猫崽搅着手指不好意思好久,才垫起脚把小花戴在巨狼耳朵上。
“送、送给哥哥。”
巨狼退出窗外,和楼下的小朋友显摆。
猫崽羞得不得了,一直叫着哥哥回来,好丢人,不要给别人看啊。
后来看怎么叫他都不回来,还有脾气了,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贺灼一口就咬在他屁股上。
“别羞了,带你去玩球。”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保姆依旧不在家。
雷声裹挟着闪电震天响,把房间里照得一阵黑一阵亮。猫崽吓怀了,变回本体躲进小袜子里。
“嘎吱”一声,窗户从外面打开了。
季庭屿和猫崽一齐转过脸,看到巨狼浑身湿透地出现在窗前:“宝宝?”
恍惚间,季庭屿还以为贺灼在叫他,出于本能地飘了过去,可不等他张开双臂,猫崽就穿过了他的身体,扑到了狼吻上。
季庭屿呆愣在那儿了。
“你很想他?”臧先生看出来了。
季庭屿眼里滑出两滴泪:“好想好想……”
“想他为什么不抱他?他又不会发现。”
因为,我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我们也不能在一起了……
臧先生长叹一声,大手一挥就把紧紧相拥的猫崽和巨狼变走了,指着窗户:“你怨恨他在那扇该死的窗户前放弃过你一次,可他曾在这扇窗户前拯救过你无数次。”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要知道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从而何来。”
臧先生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在风沙中快步前行,季庭屿的人生轨迹变成一帧一帧的彩色画面,走马灯一般闪过他们眼前。
学生时代就获得无数奖项,成绩和体能都拔尖。
耀眼的男孩儿在绿茵场上开怀大笑,盛夏的风灌满他单薄的球衣。
十三岁,母亲带着他离开家乡,小季庭屿扛着摄像机和旅行包,踏上人生第一道旅途。
他走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地方,足迹遍布二分之一地陆地和海洋。
依云山下最湍急的雪水,塞北荒漠覆满黄沙的洞窟,圭亚那沿线终年不止的硝烟与炮火,以及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的至今还信奉巫师来治病的古老村落。
蓬勃的血液,柔韧的骨骼,硝烟战火混杂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他是在不断前行的路上被岁月养大的少年。
从那个爬满爬山虎的狭窄庭院中走出去,以所有自己未曾见识过的岛屿绿洲为驻点,最终,落脚在尼威尔延绵不绝的十万雪山。
十七岁,他通过优异的综合成绩破格进入记者部,二十五岁,荣升联合国记者部主任,
在豺狼虎豹当道的尼威尔,硬是杀出一条属于omega的路。
联合国称他为生长在天空中的大格丽花,寓意为:和野风一样永不消止的希望。
然后,二十七岁到了。
振翅高飞的雄鹰被折断翅膀锁在高塔上,季庭屿熠熠闪光的人生戛然而止。
他还要往前,被臧先生拦住:“跳过吧,没什么好看的。”
季庭屿眨眨眼,通过缝隙往那个空间里看,是血淋淋的审讯室和长箱子。
他浑身一僵,如惊弓之鸟般缩回脚。
下一次风沙扬起,把他们带到落满梧桐叶的墓园。
夜色静谧,月光像是流动的纱落在一排又一排起伏的墓碑上,最清晰的那块上面赫然贴着季庭屿的照片。
“这就……死了吗……”
他心里空落落的,透明的指尖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
臧先生告诉他:“你的进度条走完了。”
“原来一生这么短啊。”
“但你过得很精彩啊。”
“这算精彩吗……”
季庭屿苦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投胎?还是消散?
虽然死过一次,但他对流程一窍不通。
“跟我来。”臧先生带着他继续往前。
季庭屿发现一直指引他们的那盏灯光越来越暗,沿途的景象也变得黑白,与刚才的鸟语花香色彩艳丽相比,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刚要说这好像不是我的人生,就看到了下一个空间的主人公。
贺灼蜷缩在小阁楼的床上,抱着台电脑抽噎,他身上、床上、地板上,全都是血,像条黑红色的暗河把他包裹其间。
季庭屿的心骤然揪痛起来,忘了自己只是一缕鬼魂,想都不想就扑了过去,跪在贺灼面前,看到他手里攥着一块花盆碎片,在手臂上一刀一刀地自残。
“哥……你在干什么?”
猫咪痴傻地张着嘴巴,心如刀绞。
但贺灼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感觉不到疼似的把整条手臂活生生划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