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缜被这风一吹,下意识地回身,然后又被这皑皑白雪给亮瞎了。达奚盈盈肤白如玉,发色金黄,自然是极美的。
“那大事情是什么?”李缜问。
“李郎子是真不知晓?”达奚盈盈伸出左臂,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这本是个很寻常的动作,但因其容貌极美,而显得别具一番风情。
“我不喜欢猜谜。”李缜其实一早就觉得,达奚盈盈花这么大劲让他来,压根就不是因为杨瑄欠了债,而是因为她背后的人想见他。
“那便随奴家来吧。”达奚盈盈见状,便推开了雅间的另一扇门。李缜看了仍在挣扎的胖小子一眼,然后也跟了上去。
这扇门后,原来是另一雅间,东面有明媚的阳光透光纱窗照入。南面有一张案几,旁边围着几个蒲团。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正在案几后冲茶。
“徐先生,李郎到了。”达奚盈盈款款行礼,而后转过身,给李缜引荐,“这位便是徐先生,张公文献的外甥。”
“见过徐先生。”李缜行礼,心中想的却是,像徐浩这种雅士,为何会选择在这赌场与自己相见?
“李郎。”徐浩起身回礼,而后朝达奚盈盈打了个眼色。达奚盈盈一愣,张了张红唇,但最后还是选择乖乖退了出去。
“哥奴的好手段啊。不过赔上了一个女儿的声誉,就把李郎的名声给毁了。”徐浩说着,递了一杯茶给李缜,“口蜜腹剑,口蜜腹剑!”
“先生说的,可是那首童谣?”李缜虽然压根不在乎声誉,但人活于世,多多少少还是得在意世俗的眼光的。
“腾空子拿着紫藤香去求虢国夫人。这事,当天就传遍了长安。”徐浩道,“此事本应是美谈,但奈何你和他,都姓‘李’。”
风流成性,沾花惹草说到底都是道德层面上的谴责,可这同宗成亲,却是要受刑的。
“哥奴权势滔天,压得住弹劾的奏疏。但也压不住天下人的非议,所以这天下的士子,对李郎,可就没什么好印象了。”徐浩愁眉苦脸。
李缜也皱起眉头,因为他造竹纸,写“榷盐铁”的目的,就是拉拢士子,成立杨李党。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还愿意接近他的,怕不都是些唯利是图之徒。
“徐先生可有良策?”李缜问。
徐浩却是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能耐之何?”
“那不知,徐先生是受何人所托,来见李缜?”李缜问起了正题,因为他刚才想到了一种新的解法:自己不能出面拉拢士子了,那便扶植一个雅望甚隆的傀儡,来替自己拉拢士子。
“庆王殿下。”徐浩道,“殿下时刻被家令监视,只能让浩来接待李郎了。”
“徐先生为何会依附庆王?”李缜却是问得直接。
因为,作为大臣,押宝皇子,无非是搏一个从龙之功。因此,在已有太子的情况下,押宝太子才是最佳的选择。但这徐浩却声称在替庆王做事,这是嫌剧本难度太低,要挑战自己吗?
“因为三庶人案后,庆王拼死护住了几位皇孙。当时,浩是右拾遗,跟张公通过气后,便决定暗中支持庆王。怎知,后来圣人却另立太子。”徐浩说完,摇了摇头。
原来,徐浩是与李林甫一样,因为在储君之争中,明确支持过另一个王子,所以觉得回不去了。当然,徐浩因为官小权微,为难不了李亨什么,所以即使将来李亨继位,也不至于对他赶尽杀绝。
徐浩却没等李缜说话,而是打开了案几上的一只简陋的木箱,从里面,捧出一套缁布冠来。
“这是?”
“唉,殿下曾在前太子的墓前起誓,一定要将他的孩子们,养育成人。奈何,当年武惠妃和哥奴逼得紧。以至于让李郎,一直流浪在外。”徐浩说着,已站起身,捧着缁布冠,走到李缜身后。
“眼下,殿下唯一的愿望,便是给你加冠,好告慰前太子的在天之灵啊。”徐浩似乎在哽咽,“奈何,家令实在是盯得太紧了……”
“唉。”李缜本是想开口拒绝的,但奈何,徐浩那泣血的字句,令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位慈祥但苍老的父亲来。与此同时,还有一把声音在告诉他,这位父亲对这一刻,已经盼了很多年,很多年。就算他还有别的目的,又如何呢?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徐浩的声音,不只是因激动,还是因为年老而开始颤抖,“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李缜能感觉到,有热泪落在自己的肩头上,而自己的头发,则被一双温暖,但颤得厉害的手细心地捋顺,而后被一圈圈地盘成髻。
缁布冠被套在李缜的发髻上,徐浩已是泣不成声,但仍坚持道:“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泪意在一瞬间袭来,催生它的,是李缜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徐先生可否告诉缜,庆王殿下对东宫,是什么态度?”李缜等了良久,直到徐浩的哽咽声消失了,才继续道。
“东宫若即位,第一便是清算哥奴,第二,便是圈禁前太子的遗孤。如此,他的位置,方能坐得安心啊。”徐浩道。
“为何非要揪着前太子的遗孤不放?”李缜又问。
“李郎能在哥奴处站稳脚跟,想必也是熟读经史的。不妨想想,为何汉宣帝灭了霍光一族后,还要强调霍光之功?”徐浩却让李缜自己去猜。
“如果确认霍光是贼,那宣帝的位置,就应该是被霍光废掉的海昏侯的?”李缜问。
“是,天下之事,无外乎名正言顺。”徐浩端起茶盏,抿了口,“不杀哥奴,人心不附。杀了哥奴,就得给冤案平反。既然前太子无辜,那这大位,为何不还给前太子的遗孤呢?”
李缜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可前太子的长子,是李俨。如今他已是光禄勋同正员了,这威胁不比一个活在谣传中的李倩强?”
“李郎,人最怕的,不是面前的刀枪,而是背后的暗箭。”徐浩长叹一声,“李俨的一举一动,都被圣人、东宫严密监视,就连伺候他的奴仆,都是左、右监门卫的人。有谁会害怕这样的一个人呢?”
“倒是这谣传中的李倩,于东宫而言,就像一匹从城东驿中出来讨债的野马,随时都有可能,颠覆了他的社稷啊。”徐浩尽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若真如你所说,那东宫败给的,不是李倩,是他的心。”李缜道。
“东宫的胜败,不重要。重要的是,庆王殿下和浩,都已经老了,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徐浩说着,眼眶中,又落下两行热泪。他真的好像,一位操碎了心的父亲。
“徐先生,你是一位成功的说客。”李缜长叹一声,表示他确实被徐浩说动了,尽管他自一开始就知道,今天的琼楼玉宇,就是一场戏。但奈何,人家就是肯认真演,晓之以温情,动之以人心。令李缜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错了,浩做这事,并非为了什么,只因当年张公临行前的一句话。”徐浩却是扭头看向南方。
“张公,交代了什么?”李缜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