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堂没有了往日的戒备森严,因为李林甫首次把他的至亲,带进了这间往日只定灭门之计的地方。
“十九,你先前一直说想要一本《道德经》,大人今天便送你。”李林甫一部厚厚的经书放在桌面上,这张往日塞满文书的桌案,今天难得被清理干净了。
“另外一本是什么?”李腾空却将目光落在另一本书上,这是桌面上的唯二之物。
“《汉书》。”李林甫说着,偷偷瞄了跪在地上的女儿一眼,这一举动,令他捕捉到了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想看吗?”
李腾空嘴唇刚动,李林甫便示意她噤声:“念由心生,谎言无益。”
良久后,李腾空才答道:“想。”
“给你。”李林甫抱起大部头的汉书,从台阶上走下来,亲自将书放在女儿手上,并再次确认女儿已经拿稳了,才松开手道,“先读《霍光金日磾传》。”
“大人,十九想不明白。”李腾空抱着书,但心中却始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她想要的,其实是《道德经》。
“听僧人们说,修行之初,看山是山,到了中期,看山不是山。得大成时方知,山始终是山。”李林甫却说起了禅机,“明白话便是,当你未曾拥有时,便会觉得无所谓。当你拥有时,你就会改变想法。当你拥有,但却选择主动放弃,才能说,你悟到了道。”
“十九,不许哭!”李林甫面色突变,因为他忽然听见身后竟然传来抽泣声。
“大人,如今,你还能放下吗?”
父亲的手,永远是宽大而温暖的:“十九,别说大人了,就是李郎,他放得下吗?敢放下吗?”
“那十九?”李腾空抬头,看着父亲,举起手中的汉书,又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那本《道德经》。
“念!由心生!”李林甫缩回手,让开道路,“十九,你站起来,跟着你的心走。”
“可十九……十九不想走啊!”
“大人也不想十九走啊,只是……”李林甫忽觉眼一酸,心一堵,转身抱住女儿,“唉。”
“大人,你似乎,瘦了许些……”
“十九,这不是瘦,是老……”
是夜,月光如水。
“啊!”裴冕的惨叫,响彻云霄。
“姓裴的,这就是你的妙计?”棠奴扭着裴冕的耳朵,恨不得将它拧下来。
“疼疼疼……”裴冕疼得龇牙咧嘴,“不就是点外伤吗?”
“还有,你看他俩……现在多,多好!”
棠奴闻言往房中望去,登时觉得心口一堵,呼吸一滞。
房中,李缜趴在榻上,李腾空则蹲着,下巴枕在塌尾,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你为何看着我?”李缜问。
“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在看着你?”
李缜一愣,旋即一笑:“你也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你在看着我?”
“榆木。”
“笨呆。”
“哼!我问你‘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下一句是什么?”
李缜略一思索,便知她问的是道家典籍中的语句。
“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
李腾空皱眉,又开始思索。
“我也问你。”李缜却不让她一直刁难自己:“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则?下一句。”
“噗嗤”李腾空被他逗笑了:“你还敢问我?”
“背不出来了?”
“生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李缜惊呆:“这都行?”
李腾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到我了。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下一句?”
“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
“啊,这也难不倒你?”
“小意思,看我的。”李缜颇为嘚瑟,“老羭之为猨也,鱼卵之为虫。”
“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日类,河泽之鸟视而生曰。”李腾空脱口而出,末了一挑眼眉道,“继续啊。”
“纯雌其名大腰,纯雄其名稚蜂。”李缜更是嘚瑟,“接着背。”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
“哈哈哈哈哈!”李缜爆笑。
李腾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笑什么?”
李缜仍在狂笑,一会儿才道:“光背没意思,我问你,这‘不妻而感’,‘不夫而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你!”李腾空虽未经人事,但李缜都笑得这般猥琐,问得这般明白了,她又哪能不知道,这是些羞人的事?登时觉得脸一烫,慌忙伸手捂住,“胡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房外,棠奴听得头大如斗,又揪着裴冕的耳朵问:“他俩在说什么?”
“哎哎!”裴冕忌惮这个煞婢,只好如实道,“听着像是《列子·天瑞》和《庄子·秋水》。”
“是吗?我为何没听过。”
“因为,你书读得少……啊!”
房中,李缜问起了正事。
“听说,你是为了救我,拿了家中的紫藤香,去求虢国夫人,所以才要挨这顿打?”李缜问。
“嗯。”李腾空点点头,“你被卢铉带走后不久,杨钊也被抓了。”
“为何?”李缜一愣。
李腾空白了他一眼,唇齿轻启道:“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趋末者众。”
“你!”李缜大惊,“你如何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