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眼看吞噬树林之时，一个少年抱着脑袋跑出来。

“狄飞？你怎么在这里？”聂磐看着吓坏的狄飞，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司马见南真人胳膊肘往外拐，向着顾左说话，悟道院不少弟子都敢怒不敢言。我人微言轻，只好偷偷地下了镂空台，从一条密路下到山谷，没想到却看到顾左从天而降。”狄飞带着哭腔说道。

“你不用怕，这条火龙不会伤害你。”聂磐说罢，朝空中虚幻的火龙躬身施礼。

火龙晃了晃头，慢慢地消失了。瞬间，炙热的山谷凉爽不少，一阵山风吹拂而至，掀起了狄飞的衣衫，露出其掖在腰间的藤绳。

“难道这条火龙真的是你的伴生魂兽？据我所知，火龙可是上等魂兽，绝不是有涯境的武修能够驾驭的。”狄飞见火龙离去，小心翼翼地问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条火龙怎么进入体内，还替我反杀了顾左和豹子魂兽。不过，你要相信我还是从前的聂磐，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恶魔。”

“我知道。顾左这种卑鄙小人死有余辜，我只恨自己功夫不到家，不能帮你杀掉他呢！”

“我问你，通往山谷的那条密路在哪？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聂磐目光灼灼地看着狄飞。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伏，见识到人性的卑鄙和龌龊，聂磐不得不提高警觉性。许多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往往毁在放松警觉的问题上。

“你知道我修炼功夫不行，一直被同门弟子们耻笑，只有你从来不笑话我的无能，还鼓励我寻找自己的方向。小时候，我常常跟父亲爬山，所以登高爬远的本领算是不赖。你们练功之时，我就一个人翻跃高峰险岭，因而找到悟道峰的一条极难攀援的密路。不过，我从来没有深入谷底，更不知道谷底会有如此怪异之地。”

“你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那条密路吧。”

“没有。”狄飞笃定地点点头。

聂磐没有说话，缓缓地走到空旷山谷中心的巨大深坑边。深坑里满是被火焰烧得焦黑的壮硕巨骨和断枝败叶。狄飞小心翼翼地跟在身旁。

心潭之上，清莲尊者和火龙尊者默然不语。虚空天幕金光消散，碧蓝澄明的天空上，一朵淡淡的流云缓缓飘过，投影在心潭中央一座隆起的小丘上。小丘土壤肥沃，一颗小小的种子正在破土，发出婴儿般咿咿呀呀的叫声。

两位老尊者看着种子，目光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仿佛看到自己的孙辈正在成长，延续心脉荣光与传承。

“生死莲座就那么凭空消失了？”火龙尊者率先开口。

“那是一位大道仙者在少年心潭留下的魂念映像，只有在他经历过生死大考的时候才会显现。”清莲尊者蹲下身子，轻轻捏起小丘泥土。

“你猜仙者和少年是什么关系？”火龙尊者有点八卦地问。

“自然有血脉传承。”

“用生死大考来赐福机缘，这位仙者倒真是太过大胆了。”火龙尊者撇了撇嘴。

“修道一途修的是人心，更修的是机缘，如果一路顺遂，福气和机缘随手可得，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那么必然无法登上那真正的山顶，通往传说中的天门大道。”

“你的意思是，仙者认为少年能够踏上天道？”

“期许自然是有，能否真正实现则要看他的造化。每个人上山的路径各不相同，后期成就便迥然有异，若能在大道起点就突破生死之关，其成就必然已经超越绝大多数修道者。”

“既然仙者期许如此，为何不亲自点拨少年一二，好让他尽快看破生死轮回，助其踏上修行大道的正途呢？”

“生死一途，不可亲传，唯有自悟，方得始终。”

“当年，如果有人能够点拨宗主一二，或许他早就突破魔帝境界，不再束缚于魔法加持了。”

“魔门和道门都是上古神尊所创，皆为探寻大道所开辟的途径，只是因为过度迷恋法，而渐渐进入魔途，才成为天下正道的毒瘤。你的宗主本有重回大道的可能，只是因为受到天魔帝的胁迫，最终陨落于三门决战之地。正因为他已有改过之心，你才一直没有被道门除掉。”

“可是，你却欠欠地跑来和我作对，不惜用莲花之身锁住我，害我在这片山谷沉睡数千年。”火龙尊者越说越气，张大的鼻孔喷出火焰。

“难道你没有想一想，为何是我与你一起陨落呢？”

“你讨厌呗。”

清莲尊者没有理会火龙尊者的讽刺，自顾自地说道：“羽化曾是道门修炼者成仙的必经山门，若无香火钱是看不到天上风光的。为了大道和天上风光，我偷偷抢了一位剑道尊者的气运，踏上所谓的无限风光境。可是，抢夺气运以利自身不可长久，我一直承受着反噬之苦，只好遍访道门仙家求解，却一直没有解决办法，直到见到天门山的道祖。”

“这么说来，你早就和天门山道祖串通一气了。”火龙尊者听完，不由得怒火中烧。

“你先听我说完。天门山道祖对我说，道门仙修一派有调零之势，武修一途正在成为主流，未来天下会有一番可怕的震荡和阵痛。他说自己利用道器推演，知道天门山将有一番大机缘，或许重启大道天门的人，将在这里踏上证道之途。当然，如果想要证道于世，那个有大机缘的人需要得到强援助力，而道祖希望我是其中之一。”

“另一个就是我？”火龙尊者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天门关闭以后，魔门远遁魔海海域，绝大多数大魔头都已经陨落或藏匿人间，只有你保持着一日既往的为非作歹，魔性十足。”

“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在夸我？”火龙尊者搔了搔头，一脸迷惑。

“当然是在夸你。世间万物各有形状变化，道理也不该只有一种，或者说只有正义存在。换句话说，没有恶哪来的善？恶往往是善的一面镜子，只有通过惩恶斗恶，才能够让世人明了什么是善。”清莲尊者一边语重心长地解释，一边心中洋洋得意。

哼，又把你绕进来了吧。

“如此来看，道门是故意让我存在，替你们做人间的一个反面镜子。”火龙尊者有点恍然大悟。

“可以这么说吧。”

“那天门山道祖为何又让你对付我呢？”

“因为他在一番推演后看到机缘，知道你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我倒是感谢道祖提前谋划，使我真身陨落于此呗。”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么可能机缘巧合见到生死莲座，听闻大道仙者的至尊之论呢？”

“我还要感谢那位道先祖的点拨啊！”火龙尊者有些憋屈地说道。

“至少你别执着于此就好。”

“为何他还执着于这片山谷和深坑呢？”火龙尊者用手一指，心潭上投影出少年蹲在山谷深坑的样子。

“或许他想种下一粒证道的种子吧。”清莲尊者悠然说道。

……

蹲在坑边的聂磐想了很多。

他想起自己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跟着族人迁往冰雪谷；他想起冰雪谷中艰苦的生活画面，族人们要动手修建茅草屋，自己则瑟瑟发抖地蹲在一边。

他想起自己跟随拓拔叔叔的管家奔赴天门山，成为悟道院的一位弟子；他想起师尊悉心调教自己，不厌其烦地讲解要领；他想起自己踏上无涯境那一刻的欣喜，更想起一缕剑魂浮现于心潭上的满足和自豪。

他想起自己主动献出剑魂那一刻的凛然，仿佛自己成为拯救世间的盖世英雄；他想起自己从泥泞的大雨滂沱中苏醒，无助地望着天地苍茫；他想起自己在飞瀑下疯狂地练拳，一次次被激流击倒。

他想起拓拔娇阳冷漠地退婚，当着整个悟道院门人弟子的面羞辱自己；他想起司马见南一直以来的刁难和打压，不少悟道院门徒因而对他冷嘲热讽。

他又想起幼年时坐在母亲的怀里，伸出小手去抚摸桃枝，害得自己咳嗽不已；他又想起见不到母亲时自己又哭又闹，父亲只是默然地垂泪。

正当聂磐陷入沉思的时候，狄飞诡异地看到他一步步向坑底走去，而那些硕大枯骨和断枝败叶慢慢变得虚无，化为一缕缕几不可见的气息，飘向了浩渺的苍穹。

狄飞大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聂磐站在深达几十丈的坑底。坑内除了石块和发黑的泥土，只有一根截断的桃木枝突兀地躺着，像一个重见天日的桃花人。

聂磐捡起桃木枝，双眼放出了光芒。

唯有一剑最可期。

聂磐的耳边响起了这句话。在聂磐模糊的记忆中，他依稀记得母亲曾对父亲聂重说过这句话。这份记忆是否真实，聂磐不敢确定，但是内心倾向于这句话就是母亲对自己的期许。

娘！

聂磐喃喃地自语，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桃木枝上。神奇的是，干枯的桃木枝有了变化，一抹微绿荡漾显现，仿佛有了某种生机。

莫非这是母亲对我的暗示？

想了一会儿，聂磐拿出顾左纳袋中的晶石刀，将桃木枝削出了一柄小剑的样子。聂磐用心地打磨，直到小剑光滑无比，才停下了手。随后，聂磐蹲下身子，挖开坑底黑色的泥土，将小剑种种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