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思我(1 / 2)

锁金瓯 尤四姐 549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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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虎台的大宴她去了,因为不好推托,也不想让人看笑话。他还没有正式册封她,不管别人怎么看,对于她来说可贺敦的封号是先帝给的。既然顶着这个帽子,她就该按照先皇后的份例来。

宫宴办得很隆重,台上张灯结彩,纵行排列的六只青铜大鼎里烈火熊熊,蒸腾出疯狂却又空虚的快乐。弥生坐在命妇中间,勉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说笑。她左手边正坐着令仪,令仪觑她脸色,小声道:“自从我搬到西宫去后走动得少了,长远没见阿嫂,阿嫂近来好吗?”

弥生笑了笑,“劳你记挂着,很好。”

话虽这么说,令仪看来满不是这么回事。她和上次先帝大敛时比起来又有不同,两只眼睛像是不那么灵活了,有时候有点呆愣愣的。令仪心里着急,侧过身轻声道:“我知道百年的事对你打击很大,毕竟是自己看顾过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太后也为这事和圣人大闹了一场,前些天病了,没叫告诉你,不让你去,省得大家见了面又要哭。其实这件事,依着我们女人来看,圣人办得是欠妥了。”她说着,一手牢牢抓着她的腕子,“阿嫂,我是在这邺宫里长大的,什么样的事都见过。尤其是上代里,几位从父和神宗皇帝之间的明争暗斗,那才是真正的腥风血雨。所以阿嫂看开些,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事。做了皇帝的人,谁不想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本来就是条血路,就要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铺就。百年错在太不安分,他的那点小动作怎么瞒得过圣人的法眼?这回我倒觉得圣人没有做错。”

弥生奇怪地看着她,眼睛里渐渐暗淡下来,“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没有见到百年惨死的模样。”

“你如今放不下的不也正是这个嘛!若换个立场来想,圣人之所以这么决断,都是在为子孙们扫清障碍。”令仪转过脸看御座上落落寡欢的人,叹了口气道:“大邺开国才十八年,一个年轻的国家,面上光鲜繁荣,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却满是荆棘和暗礁。守业太难了,尤其是二代君王,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就得有长治久安的力量和决心。说真的,这么多阿兄里,我觉得九兄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他冷静、清醒、有铁腕,大邺到他手里才能传承下去。如果没有他,阿嫂设想在位的是百年,等他长大有能力把握朝政,也许可以很好地治理天下,但是这空白的六年甚至是十年,大邺的百姓怎么办?谁都等不起,即便九兄没有动作,别的王侯也会跃跃欲试,那样可就要大乱了。”

大道理谁都会讲,弥生这些天吃斋念佛下来,心气倒是平和了不少,谈起这个来也不会冲撞人了。她只道:“给我点时间,也许自己就想通了。”

“那你和九兄还这么闹下去吗?”令仪说,“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你不给他好脸子,他连这样的大日子也高兴不起来。”

弥生闻言一笑,“你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她左右看了一圈,召宫婢来问时辰,说是亥时三刻了。台上踏歌跳飞天,她显得意兴阑珊,抬起袖子遮掩着打了个哈欠,“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是坐不住了,你再看会儿,我先回去了。”

令仪见她悄悄离席哎了声,“这就走吗?人都在呢!”

“我潜出去,没人会发现的。”她卷起画帛挨到屏风边上,一闪身便遁走了。

台下女官们一直在候着,见她下来元香忙上前迎接,“这么快就散宴了?”

“谁耐烦在那里!早些回去省心。”她皱了皱眉,“我晚课还没做,心里惦记着,不念完一卷经睡不着。台子上太热闹了,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演些什么,我光听那胡乐就头疼得厉害,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她担心元香要念叨她不该这么早离席之类的话,也不看她,自顾自绕过她先走了。

一队人穿过花园往长信殿去,宫婢们挑着灯笼开道,特地绕过了凉风堂从北边走。弥生脑袋里空空的,没什么想头。念经礼佛真是好出路,木鱼笃笃地敲,敲着敲着就忘记烦恼了。

弥生回到殿里往莲花台上一坐,不到一刻就老僧入定。

眉寿添完灯油退出来,元香正在前面开槛窗,嘟囔着抱怨:“檀香味这么重,也不知道换换气,回头又该睡不好了……”她突然顿住了,慌慌张张回过身冲眉寿比画。眉寿还没闹明白就看见她跑到门前跪了下来。她一惊,忙跟着稽首,只见一片掐金满绣的袍角从眼前一闪而过,很快便进了偏殿里。

黄幔子后面响起弥生的尖叫:“你怎么进来了!”

眉寿和元香面面相觑,往宫门上看一眼,守门的内侍呆若木鸡。想来是没有凑手关宫门,闯大祸了。其实这也不怪内侍,谁能想到圣人会在大宴中途追出来呢?宫人们起了身,元香挥挥手叫她们回配殿里听旨。她和眉寿两个退出来,一左一右合上了正殿的大门。

站在台基上往外看,清辉满地,森冷的一片月色。

“圣人真好!”眉寿突然说,“他从来不叫人失望。”

是啊,他是天底下最严苛的人,也是天底下最不守规矩的人。他曾经有负于皇后,同时却又全身心地爱她。元香笑了笑,“咱们女郎苦作苦,认真论,是世上最有福气的。”

眉寿道:“可不是嘛!冷落了半个多月,别说是一国之君,就是寻常人家的郎君,还憋不住往府里领人呢!再瞧瞧圣人,后宫就她一个,是要一心一意和她做正头夫妻的。这么慢待着,男人心里也有苦处。”殿里又是一声惊呼,把人吓了一大跳,“不会出事吧?”

元香清了清嗓子说:“应该不会吧!”她脸上发窘,拉着眉寿快步朝值房里去了。

案头的佛像前红烛泄了大半边,蜡油淌下来,积满了烛台下的碟子。偏殿也分里外间,地罩隔出个后身屋。顶上镂空雕花横木上挂着厚重的幔子,后面是弥生日常歇午觉的地方。他闯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她从蒲团上拎起来,一下子就扔到了胡榻上。

弥生不甘心,急欲起身,他下狠劲往下按住了,切齿道:“你再犯倔!再犯倔我就把你绑起来!”

“你要干什么?”她真生气了,也讨厌他这样的做法,“你是强盗吗?一个皇帝粗手大脚的,你把我当什么?”

她竟然嫌他粗手大脚?她把他干晾在那里半个月,现在嫌他不温柔?他气出了心头血,语气反倒难断起来,“要不是趁着今日大典,我还瞧不见你。来了怎么就走了?走也不同我打招呼,你藐视朕躬,该当何罪?”

他的话里永远有种暧昧的味道,以前会让她脸红心跳,现在却只剩厌恶。她力气上敌不过他,也不想和他争辩,不过别开脸去不再看他。他是最警敏的人,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慕容琤只觉满腔的相思苦都付诸东流了,她这么个态度,叫他痛心之余更加失望。她还是不能理解,百年刚死的头几天,他知道她心里难过,并不认真逼她。可她倒好,念起了佛,越发不待见他。他这样诚心对她,她恨他入骨?原来在她眼里自己比不上珩,比不上百年,甚至比不上任何人。

他放松了钳制,平心静气道:“我要个孩子继承大统,生完孩子你想成仙或是成佛,我双手供你去。”

她下了榻立在地心里,昏黄的烛火跳动,整个大殿都跟着颤抖起来。她眯起眼,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你要孩子来同我说什么?采选的日子快到了,到时候有一车的女郎上赶着给你生孩子。”

他似乎难以置信,“我选采女充六宫,你一点也不在乎吗?我和别人生孩子,你也不在乎吗?”

她不说话,因为没法子表达心里的想法。他来缠她她感到厌烦,他若是真的宠幸别人……单是想想就足以让人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以前以为他登基之后便不会再有阻碍了,可是他杀了百年。

她迈不过自己那一关,她踅过身,长出了一口气,“陛下有了江山,势必不缺美人。他日开枝散叶,也在情理之中。”她回过头凄然看他一眼,“我已经不敢奢求从头再来了,要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和你谈情说爱,对不起,我怕我做不到。”

他撑着月牙桌苦笑,“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我杀了百年,你要用一辈子的冷漠来惩罚我?”他从玉带钩上解下佩剑扔在桌面上,“上回你来讨要虎符,我答应再让你难过就听凭你发落的。如今我又伤你一回,你动手吧。”

弥生愕然看着那把剑,“陛下这是存心要我难堪吗?我哪里有本事杀你!若是为这么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当初陛下又何苦费尽心机谋取这天下?”

她字字尖刀插在他心口上,这比杀他好多少?他怒极反笑,“也罢,横竖恨我了,多恨一些又何妨?脱衣服,朕要你侍寝。”

弥生涨红了脸,“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侍寝?我是先皇的皇后。”

“邺宫中的女人,我点了谁就是谁。你是先皇的皇后又怎么样?朕要你侍寝,你就得给朕侍寝。要你生儿子,你就得给朕生儿子。”他才说完,发现她居然想逃。他真的克制不住自己,积攒了那么久,总有爆发的一天。他奋力地把她扽回来,她还反抗,他气冲了脑子,反手便甩了她一耳光。

这巴掌打下去,两个人都傻了眼。弥生没想到他会动手,捂着脸奇异地望着他。

慕容琤也后悔,后悔之余看到她鄙夷的目光,心里越发躁起来。

她瞧不起他吗?再清高又怎么样?她是他的女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现在还能和他撇清,等有了孩子,看她怎么顽抗!他多可悲,这世上一向都是女人为巩固地位用孩子留住男人的心,为什么到他这里就变了?他们的角色掉换,他变成了怨妇,亏他还是个皇帝!

“我不该打你,回头再给你个交代。”他说,两手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在这之前先办了正经事要紧。”

弥生被他剥得胸怀大开,也来不及顾脸了,抱着胸一下子缩到了墙角,“你敢乱来?”

他轻蔑一笑,“我不敢?这世上还有我不敢的事?总之今日你别想逃脱,我忍了这么久,够给你面子的了。”

他真的很不要脸,因为屋里供暖,他脱起自己的衣服来毫不手软。那玄色的皇帝衮服被随意扔在了地上,他伸手抓她,她放声尖叫。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我喜欢听你叫,叫得越响越好。明天一早我就颁旨册封你,做了我的皇后,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她被他摁在月牙桌上,背后的皮肉贴着红木桌面,冷彻心扉。

蜡烛烧完了,到了五更,窗口隐约透出一丝微光。她在朦胧里看他,他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宽肩窄腰,朗朗的伟男子。彼时她天真无知,曾经那么敬重他。可惜了,可惜了她少女的梦。

他永远都很自律,不管多累,到了该视朝的时候自然就醒了。他动了动,把手盖在额头上。弥生怕被他看出端倪来,忙翻身背对着他假寐。他撑起肘看她,在她裸露的肩头印上一吻,下巴上有新生的胡髭,扎得人有些疼。

他下了胡榻,窸窸窣窣穿起衣裳到外间。御前的宦者早已经恭候了,开始有条不紊地服侍他洗漱更衣。他垂下眼正了正腰上绶带,叫人传长信殿的女官进来吩咐:“从今天起殿里不许再用麝香,命医官每日来请脉。只要她无虞,你们的性命还能保住。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不用活着了。”

元香听了,忙带着眉寿轻宵俯首领命。他振了振广袖出门去,脸上虽有倦容,并不妨碍他为君者的气度。三人在门前跪送,待他登上龙辇走远了才直起身来。

轻宵是他一早派来的人,本就是为了行监督之职。眉寿吊起一边嘴角对她干笑,“看来要仰仗你了,求你多替咱们说好话,咱们好保住这颗脑袋吃饭。”

元香关心的不是这个,连麝香都禁用了,看来是要弥生作养身子好怀龙种。这是好事,皇后年轻,很多事考虑欠周全,有时候死脑筋不懂得变通。等为了人母,自然而然地就会以相夫教子为重了。

偏殿里静悄悄的,她打起幔子往里看,没承想皇后已经醒了,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天刚蒙蒙亮,看不太清。她点了宫灯进去,“殿下找什么?”

弥生回过身来,启了启唇,却发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勉强才挤出一点声音,也是暗挫挫的,“那个避子的药呢?”

看来昨晚没有太大进展,圣人文治武功,却并未换得美人芳心。元香把烛台放到桌上,斟酌了下扯谎:“早就没了,那药丸子不易保存,一个夏天过去全化了。上回收拾屋子,看见就给扔了。”她无奈叹息,“殿下……女郎,你多体谅体谅圣人吧,他不是别人,是你的夫主啊!你长在他手上,他教养你,爱你,你不能光想着他对不起你的地方,要念着他对你的好。人谁无过?就说你自己,你能保证你一点错处都没有吗?你这么拧,我们下面伺候的人心里也不好过。”

弥生听她的话,想起以前太学里的时光。他端着架子高高坐在布道台上给三千太学生授课,那时她是芸芸学子中的一个,抬头仰望他。他就像九重天上的佛,光芒万丈,让她自惭形秽。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到了这一步,弄得生死仇人一般。

她侧过身,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也许是该好好想想,她只顾着自己,忘了他曾经受过的委屈。他一路走来,其实也甚可怜。

患得患失,这是陷在爱情里的典型症候。弥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上赶着求她,自己不愿意理睬他。他若是没了消息,她又有点食不知味。

她也承认自己脾气很固执,就是俗话说的认死理。自己想不通,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百年过世差不多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想了太多,刚开始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到后来一些强烈的情绪冷却下来,有时虽然还会难过,但是不会再有那种锥心的感觉了。长信殿的封锁解除后,外头有消息传进来。原来百年的尸首当天就打捞出水了,送进皇陵里安葬,就葬在他父亲的地宫后面。弥生稍感安慰,总算留了全尸。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下辈子托生到个好人家,别再和权力有牵扯,做个普通的百姓吧。种种地,经经商,远离这些肮脏的政治交易。

百年七七过后不久,他封她为后,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宣读的圣旨。庙堂上反对的声音不少,都拿她侍奉过先帝做借口。但他做了皇帝,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受了金册金印,时隔半年终于又搬回了正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