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咳嗽得厉害,弥生要上去给她捶背,她忙叫住了,“你坐着,没的把病气过给你。我这模样没法子过问,你替我传话给你父亲,劳烦他多周全。十一王的生母走得早,他自小在我手底下长大,在我眼里和叱奴他们是一样的。没想到福薄,才二十出头就去了。我心里真是……”说着泪水氤氲,“这一年事情太多,我痛也痛到麻木了。想管没有气力,只有拜托谢太尉了。”
弥生忙道:“母亲别这么说,佛生也是谢家的女儿,娘家帮衬原就是应该。母亲只管将养好身子,多少事要倚仗母亲拿主意呢。”
太皇太后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调过视线来看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仔细端详。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和年初初见的时候又不一样了。长大了,经历了些事,身上更多了端稳。她和九郎的纠葛她早就知道,怎么说呢?仅仅一层窗户纸,但是不好捅破。她也难,过年才十六,先帝没给她留下什么好的,留了百年和个烂摊子。她小小的年纪,拿什么来挑起这副重担?再说同九郎有染,这件事怕也不是她能掌控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慕容家的男人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若说是她主动引诱师尊,这话她头一个就不信。
事到如今,她也有些后悔。当初的指婚是个错误。要不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也不至于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九郎主意大,后面的事她用不着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她如今只知道两手都空了,唯剩九郎一个儿子。宠溺就宠溺些,别逼到绝处,再闹出什么岔子来。
“你去吧。”她说,“替我带佛生的好儿,叫她放宽心,不高兴的事别想,以后要看着儿子。”
弥生道是,却行退出了昭阳殿。
太后的卤簿要是按祖制来,车舆、鼓吹、仪卫委实太过庞大。省亲和出巡不一样,用不着太周到。弥生也不喜欢这么大的势派,便吩咐下去从简。即便这样,仍旧浩浩荡荡从御道排到永宁塔寺。太尉府在调音里,出西阳门南行三里就到了。弥生坐在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里朝外看,景致和半年前是一样的,只是换了种心境,再加上这淡灰的地,乌沉沉的天,就有点说不出的凄怆滋味。
仪仗到太尉府门上时,阀阅下早跪了满地的人。谢家人口多,迁了京官后举家挪到邺城,几乎把整个坊院都占据下来。横竖隔两三家有一户姓谢的,重又像在阳夏时候的兴旺繁荣了。
内侍托着她的肘下辇来,因着时候尚早,迎驾的大多是族里的亲眷。跪在最前头的是父亲和母亲,后面是一众叔父和阿兄们。她上前搀爷娘,又让众人起身,笑道:“我是回娘家,又不是宫里朝见,大家随意些的好。”
大家热闹地将弥生迎进门去,正房前的台基上还跪了一拨女眷们。领头的是佛生,背后一溜没出阁的姊妹们,莲生、道生、昙生、玄生都在。她们恭恭敬敬地对她泥首行礼,“愿太后长乐无极。”
这一拜她稳稳地受了,等礼数走过了才是姊妹之间的情分。道生左右看看,她带来的内侍宫婢自发地到每个角落站规矩,井然有序的,个个立得笔管条直。她心里赞叹着,吐了吐舌头道:“咱们家算是教条严的了,和这些宫里出来的一比,竟都成了秃毛鸡。”
大家哄笑着相携进了屋子,姊妹们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打茶围,彼此看看,都恍如隔世似的。
弥生看佛生气色还好,只是月子坐下来,一点未见发福,便低声道:“太皇太后让我带话给你,叫看孩子的面儿,别难过。”
这么一说反倒叫她红了眼眶,哽咽道:“他活着没给我好处,可是一走,我觉得我大半条命都跟着他去了。”
弥生想起珩来,难免跟着掉眼泪。旁边的婶娘们赶紧打圆场,“喜日子不带哭的,快叫人把消难带来拜见太后。”
大个子乳母抱着孩子来给弥生行礼,用大红福寿绵长宫绸打着蜡烛包,只露出一张小小团团的脸来。她一瞧喜欢极了,伸手接在怀里,在小脸上香了口,叫人拿锁子来。贴肉戴怕他冷,就塞进包袱夹层里面去。弥生逗一逗他,笑道:“长得像年画娃娃,太叫人稀罕了。”
佛生尚未答话,门上司礼的高唱起来,说乐陵王携王妃到了。大家不由朝弥生看,却见她眉舒目展,一副坦然的样子,仍旧抱着消难,只是正了正身子,看架势打算接受跪拜了。
九王携王妃进上房来,看上去还挺看顾王宓似的,进门槛时在肘上托了她一把。
王宓穿着松花绫子襦衫,洒金腰袱下配了条红双裙,到底是个美人,倚在夫子身旁也是郎才女貌的佳配。她上前来抬了下眼,盈盈秋水似有千言万语。弥生真觉得不习惯,这种神情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她应该是傲慢、骄矜、目空一切的,如今弄得受难小媳妇模样,瞧着委屈透了。
她在看王宓,慕容琤却在看她。天冷,她戴着昭君套。褖衣的衣领上镶了圈紫貂,暗沉的颜色反而衬得那面孔越加白皙。年纪虽轻,抱着孩子倒挺像那么回事。他不由有些走神,心里暗暗嗟叹着,要是抱的是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不过也不急,再波折,明年这个时候也该有信儿了。
人在高位上,端起来自然很有威仪。她不发话,臣子朝见太后就得参拜。内侍摆了锦垫在面前,他和王宓并肩跪下来泥首,“臣慕容琤拜见太后,太后长寿永康。”
弥生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扭曲了,看见他们跪在她脚下,突然感到异常解恨。她有意顿了顿方慢吞吞地应:“贤伉俪今日来得早,免礼吧。九王妃路上受冻了,脸色恁地难看。来人上个手炉,请王妃坐。”一头站起来,招呼慕容琤道:“这是康穆王的遗孤,殿下来瞧瞧侄儿吧。”
慕容琤道是,凑过去,因为离得实在近,能闻见她身上幽幽的冷香。两个人围着孩子,恍惚有种温情无声流淌。他伸出手指在消难粉嘟嘟的小脸上抚了抚,真是个嫩人儿,碧清的眼睛看着你,会让人心底软软地痛起来。再逗一逗,他惊奇地发现那孩子竟然笑了,咧着嘴对他露出牙床,可爱到极致。
“哟,乐陵王殿下脸面真大!”边上的人拍掌道,“小仙人最灵验,对谁笑,谁就要交好运道了。”
他高兴不已,平摊着胳膊急切道:“叫我抱抱。”
弥生小心翼翼递过去,交接的时候他的手从襁褓底下穿过来,不偏不倚触到她胸上。弥生一怔,他飞快勾了下嘴角,然后若无其事地退开了。
他是真的喜欢孩子,把消难搂在怀里悠悠地转圈,摇晃着和他说话,做出各种怪声来逗弄他。他素来严谨,眼下有点浑然忘我,大家看在眼里,都附和着笑。屋里人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佛生扯扯弥生的衣袖让她看王宓。那份楚楚的样儿早就不见了,她狠狠抠着手炉,指甲都勒得发白。
她是该恼的,给她看座,却招呼慕容琤去看孩子。两个人如今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众目睽睽下郎情妾意做给谁看?在家里整日板着个脸,君子模样,遇上了他那小徒弟,立时骨头轻得没有三两重。这算什么?她气得身子打摆子。他们倒是情意绵绵,她呢?她做错了什么?掺和进他们之间,没人顾她的感受,当她是摆设似的。
弥生知道她所思所想,缓步踱过去,回头看了慕容琤一眼,笑道:“殿下很喜欢孩子,王妃怎么不生一个?”
王宓有苦说不出,如果一个人能生出孩子来,还要等到现在吗?洞房那夜他说自己不成,可是后来又传出他们私会槐花林的消息,所以他根本就是不愿意碰她。可怜她成亲到现在都没有嫁了人的感觉,充其量就是借居在他府上。起居不在一起,爵位上的户邑田地有专门的管事。她的花销从公中支出,吃穿无忧,还有呢?没有了,她是个空头王妃,仅此而已。谢弥生偏挑这来说,分明是戳她痛肋。
可是场面上总要撑足的,输人不输阵,这点她知道。她放下心气儿来,“这种事求不来的,该有子孙运,跑都跑不掉。我只是替太后可惜,先帝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殿下以后的日子难免孤凄。女人一辈子不生孩子,人生可不圆满。”
弥生依旧是笑,暗忖着好一张利嘴,半点亏也不肯吃。佛生在边上搭腔:“当今天子都要叫太后一声家家,这么个尊崇的儿子在那里,怎么叫无儿呢?”
王宓掩嘴一笑,“我说一句,太后好歹恕罪。陛下虽好,到底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嘛,十一王妃是知道的。”
佛生听了脸色难看起来,她不是正室所出,尽人皆知。如今拿这个来贬低她,自然叫她万分撮火,待要反驳,弥生在她手上压了下,抿嘴一笑道:“我记得有一回宫宴,太皇太后说起过九王和王妃的事。我听了觉得很奇怪,王妃到现在未曾有孕,据说是从没同夫子圆过房?”她笑着和佛生换眼色,“你瞧眼下只有咱们妯娌,王妃有苦楚就说出来,咱们也好替你分分忧。”
王宓的脸霎时就绿了,如果刚开始可以装样子,现在就是揭开了皮给人撒盐了。她气得直喘,“太皇太后怎么会说这种话!我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如何知道?太后是在开玩笑吗?”
弥生今天就没打算退让,反正大家说开了,朝中对她的传闻也不在少数,尤其是王宓跟前,更加没有遮掩的必要。
“外人或者不知道,但是夫子亲口同我说,我想这个总没错了。”说完了没等她开口,抽身坐回美人榻上去,托着茶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了,我早前听说你大兄升了司空,今日太尉府办喜事,他可来了?”
王宓摸不透她要干什么,又因为她那通话气炸了心肺,只干巴巴回了声:“我们府邸离得远,他来不来我不能知道。”
弥生点了点头,“京畿里他官最大又是长兄,想来王家的事都是他做主吧。”一头又笑,“说起来咱们之间也有一段渊源,可惜还没见过他。回头若是来了,还请你引见引见。”
“引荐什么?”慕容琤抱着孩子过来,仍旧放回她怀里。边上人伺候他净手,他拿手巾边擦边道:“包得这么紧,我料着孩子难受。还是松开拿小被子裹起来,多穿几件衣裳也就是了。”
佛生招乳娘来抱消难去喂奶,应道:“九兄真是细心人,原本不是这样的,就因着今天给他办满月,要带出来见人,才特地打了蜡烛包儿的。”
他笑了笑,“我看见他挣,把他两只小手掏出来了,不会冻着吧?”
弥生觑了他一眼,大有嗔怪的意思,“不会带孩子,浑弄什么!”
慕容琤愣了下,脸上仍旧是笑的。佛生怕他下不来台,忙道:“不碍的,屋子里暖和。他身子骨结实,你没瞧见,两只小胳膊像藕节子似的,有劲着呢!当初在娘胎里没少折腾,我看长大了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将来还求阿叔多多提携。”
弥生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黑底白镶绲的蔽膝竟给撑起来了,她奇道:“肚子没见下去,难不成还有一个?”
佛生脸上一红,低声道:“遇着十一殿下的丧事,没来得及裹肚子。现在才开始,收起来怪艰难的。”又凑在她耳边说:“往后你要仔细些,孩子落了地别耽搁,也别怕勒着,勒不坏的。”
弥生发窘,佛生的话恰好被慕容琤听见,他不言声,微微一笑便踅身出门去了。
王宓先头一个人,心里又气又恨,却莫可奈何。好在后来宾客渐多,王公大臣们的家眷都到了场,彼此相熟的人打打岔还能排解一下。
官场上的人最圆融,最懂得做戏。王家虽与谢家交恶,该来往的人情绝不缺席。谢家好歹是太后的娘家,朝堂上争,可以冠冕堂皇说是政见不合;朝堂之下两不来去,私愤的苗头太明显,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所以王家几个在朝为官的都来了,随了礼就进上房参拜太后。一水儿大个子,身长八尺,腰带十围,腆着腰腹和佛生不相上下。
他们齐齐肃拜下去,弥生分不清谁是谁。王宓有了撑腰的,底气霎时就足了,指着中间一位向她介绍:“殿下才刚还问来着,这就是我大兄王潜。”
弥生看过去,王潜五官还算俊秀,只是胖了点,鼻子眉眼大开大合,显得有些浊世气。她点了点头,“陛下常说卿是朝中股肱,咱们两族又是姻亲。以往不得见,今日冲着世子满月来,好歹别客气,多饮几杯方好。”
王潜听了越发稽下去,“臣微末之人蒙殿下垂询,惶恐之至。”
弥生馨馨然一笑,“卿太见外了,若论着辈分来,我当叫你一声阿兄呢。”
王潜说不敢,心里自然记得年初时谈起的婚事。若不是被拒,如今坐在高台上的这位就是他的妻房。可是姻缘太会捉弄人了,那时做主回绝王家求亲的是乐陵王,后来宓儿嫁了他,再后来他们师徒又搅和到了一起。其实捋一捋不难发现里头奥秘,乐陵王和这位无咎太后,早在太后待字时就有了牵搭,各自成婚也许是因为政治目的。现在先帝已经去了,就多个宓儿。这种事不用说,大家都懂的。
能圈住九王的女人到底什么样,他也感到好奇。只是碍于礼教不敢抬头看,单听那软糯的嗓音,便恍如天籁。恰逢另有几位命妇觐见参拜,他趁机往上扫了眼,一眼过后越发惊讶。果然是谢家出了名的美人,简单穿件燕居服,那容光已然无可比拟。在场多的是年轻女郎,可是同她摆在一处,还是差了好大一截子。
他不由惘惘的,如花美眷失之交臂,果然让人心生遗憾,然而更糟心的是因她引出的麻烦事。原本蒙在鼓里倒也没什么,后来传出她和乐陵王的事,宓儿才回家哭诉,把婚后遭遇的种种都说了出来。大家听后目瞪口呆,这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乐陵王终归是夫主,根基深厚撼动不了。再说早晚要执掌乾坤,反了他没有半点好处。于是仇恨便嫁接到谢氏身上去,这庙堂之上王谢必有一番争斗,不单是为王宓,也是为了家族的兴亡。
她眼波流转,笑吟吟地调过视线来看他。王潜悚然一惊,忙低下头去,却听她婉媚道:“过会儿就要开宴,卿莫走得太远,回头我有话和你说。”
薄薄的,像雾一样飘荡的嗓音,让人不知所措。他忙敛神揖下去,恭恭敬敬应了声遵旨。
王宓在一旁看着,心里万分地唾弃。待王潜退出上房,她后面也追了出来,压着嗓子道:“大兄看见没有,她就是个狐媚子!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兄可别上了她的当。”
王潜皱了皱眉,“你一向欠沉稳,大庭广众的拿出些气度来。只要你还是乐陵王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