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心我知道。”她尝试着说服他,“可是……他们兄弟三个都是庶出,年纪也都相仿,这会儿就分出主次来,对底下两个也不公平。陛下现在春秋正鼎盛,何必这么着急?还是晚两年,等他们长开些,陛下再择贤能而立之,于社稷也有利。”
慕容珩古怪地看着她,“古来储君都是立嫡长,既然百年过继给了你,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眼下册立他,也没什么不妥。”
弥生急起来,那些实话不能和他说,说了便是你死我活的轩然大波。但是怎么才能让他打消念头呢?她被逼得没法了,只得红着脸道:“我才嫁陛下月余,你现在就立百年,朝中文武难免要揣测。倒不会有人说陛下什么,定会说我不得宠爱,不会生。再说……陛下不是在吃药嘛,万一哪天痊愈了……”
她实在羞得说不下去了,慕容珩听她几句话,心头霎时滚烫。其实她这算是私心作祟,可也正因为这私心,叫他爱她更甚。他想她对他还是有指望的,她一定也爱他!单想起这个就让他欢喜。他双臂一合,把她拥在怀里,蹭着她的耳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好弥生,委屈你了。我这两日似乎有些起色了,一直不敢同你说。或者……等先皇的丧期过了,我到你宫里去,好不好?”
弥生险些惊脱了下巴,有了起色,岂不是离穿帮越来越近了?她私底下惶恐,栗栗然道:“国丧期间,陛下怎么想这个?”
他只当她害臊,兀自盘算好了笑道:“是我失仪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起身牵她的手道:“过听政殿去吧,还有两天要忙的,辛苦你了。后面能逮着空闲就歇歇,别太实心眼。”
她嗯了声,跟着他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怎么料理,她没有主意。他要临幸,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找夫子想办法,她也委实不能低这个头。罢,大不了和王阿难一样落个处死的下场吧!也或者更凄惨些,扔进掖庭宫自生自灭去。这种事同谁商量呢?阿娘远在陈留,佛生那里她也张不开嘴。看来是走到绝路了,谁也救不了她。
弥生跪在蒲团上依旧在发愣,愣了两个时辰,天也渐渐亮了。
大家守了一夜的灵,站起来的时候腿弯子都伸不直了。半夜还在仙人捧杯铜雕下拉家常的,早上个个一脸菜色,嗓子哭哑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太后虽然悲痛,主心骨还是有的,吩咐众人留在皇城内,各拨了屋子休整。大行皇帝梓宫前不能断人,在百官进贡守灵前,先调内侍宫婢填补上。众人领了命,各自都散了。弥生晚了一步,却看见太后没有走,着人绞了湿毛巾来,跪在黄肠题凑前,一遍遍擦柏木上被火盆子熏黑的地方。
弥生知道太后和先帝是少年夫妻,感情不是别人能比的。看见太后这样,她在一旁立着,满心的悲凉。怕太后身体吃不消,便膝行过去劝慰:“母亲太劳累了,这活儿让妾来干,您还是回宫歇息吧。”
太后摇摇头,“我能尽的也就这最后的一点心了,叫他舒舒坦坦地走,没的到下面嫌房子品相不好。”说着又哭出来,“我们四十年的夫妻,如今做到头了。下辈子托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大兄啊,好歹走慢些,奈何桥上等我一遭。就算前缘尽了,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我余愿便也足了。”
弥生听见太后这番话大为动容,简直哭得泣不成声。倒是太后来给她擦眼泪,叹道:“这孩子心肠怎么恁地软!好了,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又问:“你还不歇去?跪了一晚上,膝头子痛吗?”
弥生说:“我年轻力壮,膝头也结实。就是怕母亲太伤神,身子受不住。”
太后长嘘了口气,“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将来必定能够辅佐夫主开创万世基业。”
弥生扶她起来,送她回正阳宫去。太后边走边四下看,“我该腾挪地方了,正阳宫让给你,我住北宫昭阳殿去。”
虽然是惯例,弥生还是感到难为情,嗫嚅着:“我住昭阳殿也是一样的,母亲来回倒腾越发要受累。”
“那不成,规矩不能废。你要记住,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一定要做出个好榜样来。”太后道,“不过做人也要懂得机变,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把诸王留在宫里?”
弥生霎了霎眼,“不是因为昨夜守了一整夜灵吗?”
太后调过视线看东边初升的太阳,慢声慢气道:“是为了让嗣皇帝顺利继位。先皇薨逝,人心难免要思变。把诸王的翅膀剪断了,不是当真为了防谁,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做皇后,容易又不容易。权谋另算,有一点是贯通的,夫妻和睦最要紧。我知道你和陛下恩爱,横竖快些要个孩子吧。太子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希望,别叫那位置悬空太久。久置必生乱,殿下,你肩上担子可不轻呢。”
碍于还在孝期内,新帝的登基大典从简,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反正不论如何,珩的皇位算是坐实了。弥生的封后礼因为她的坚持,还是低调地应付了过去。仅仅是加冠,授册金印,昭告天下。这样很好,反正对她来说皇后不过是个名头,住的地方,从一个大的院子,换到更大的院子罢了。
她常常站在楼台上的勾片栏杆前往远处眺望,太学就在皇城城郭以南。百尺楼是个攒尖式的屋顶,挡住了太学后面的那汪活水。小码头看不见了……看不见,也无法想象皑皑白雪中,儒生们裹着氅衣等候上船的情景了。读书的时候总嫌时间过得太慢,三天两头地挨训挨罚,恨不得立刻跳出那个怪圈。现在出来了又怎么样?反而觉得那段日子才是过得最纵情惬意的。
岁月无波,有种安安静静等死的感觉。这半年来经历的那些事,甜蜜的、困顿的、煎熬的、锥心的……满以为爱情可以够着了,谁知霎时又飘出千里远。
她入主正阳宫,得到了天底下女人穷极想象的最大的殊荣。然后呢?没有然后。她的不幸无非是感情上那点羞于启齿的牵缠,除了这个,她的人生也还算完满。
慕容珩已经开始统理朝政,大概是国事冗杂,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弥生终究担心他的身体禁不住这样的操劳,着人准备了几碟小食,要去他务政的凉风堂探望。
皇后觐见皇帝有专门的展衣,眉寿给她换了蔽膝,束上绲带,一切收拾妥当了,方往宫门上排驾。凉风堂离冰井台近,从木兰坊那头的长街斜插过去,拐两个弯就到的。七月里的天,热得蒸笼似的。走过一片绿树,树顶上知了铆足了劲叫唤,一声声直劈在脑仁上。
凉风堂是大木柞结构的中殿,有飞扬的檐角和莲花地栿,庄重大气。她提着裙裾上台阶,刚到檐下,远远便有内侍迎上来行空手礼。她看了眼,正是慕容珩身边的内侍总管兆遇。
“陛下在里头?”她不忙进殿,停下步子来问他。
兆遇道是,“陛下正和右丞相商议国事,请殿下稍待,奴婢这就去通传。”
弥生听说慕容琤也在里面,心头一跳,忙摆手道:“不必,我只是过来瞧瞧,这么急吼吼进去,没的扰了陛下的正经事。”
“那奴婢服侍殿下进偏殿歇息,等里头议完了政,奴婢再奏请圣人。”兆遇觍脸笑着引她进门槛,边殷勤地躬下身子给她托那五尺曳地裙摆。待弥生坐定后,又张罗着要去给她敲个冰碗子来消暑。左右这位皇后在圣人跟前蒙的礼遇多得吓人,好好奉承着准没错。
弥生在瓷杌子上坐了会儿,团扇呼呼地扇。内外殿之间被重重竹帘分隔开来,夏天的篾子扎得疏朗,间隙那边的物事像笼了一团烟,虽飘忽,人影倒隐约可见。她看到那高而俊秀的身形,感到悲凉。殿堂深远,有风吹过来,帘子微微地摆动开,一漾一漾,像水波。瓷杌子上太凉,稍坐一会儿就寒浸浸的。她站起来踱步,空旷的屋子有回声,慕容琤的声音是打在她心头的烙印,像本能似的,她可以很准确地分辨出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和朝政无关,她侧耳细听,似乎还涉及她。她慢慢越过一道帘子,再越过一道,越发明晰了……
“她那天的话说出口,朕知道她不容易。女人嘛,哪个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说要立百年,后来想想的确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前日给母亲请安,母亲还提起嫡子的事……”慕容珩苦闷地皱起眉头,“朕的心事不瞒你,这阵子的药,说来也怪,时好时坏的。像是有了成效,可是再一细品,又不是那么回事。朕如今急也急死了,两头不好交差,实在对不住皇后。”
慕容琤对插着广袖,眉眼低垂,“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依臣说,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养生,凡事少操劳。以往陛下事必躬亲,如今不一样了,既然抓到了手里,且停下来喘口气吧。陛下忙得这样昏天黑地的,没的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横竖有臣在,臣能代劳,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珩不疑他别有用心,只道:“你说得有理,朕是该好好调理了。哪怕不为自己,单为她。她还是盼着我的,朕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拿什么来回报她的一片心呢!”
慕容琤听了,暗里只顾冷笑。真是个可怜的人,她为保住百年随口扯谎,却让他当了真。可是弥生这丫头,真是进了谁家门就向着谁。老的顾完了顾小的,一个妾养的庶子,亏她掏心掏肺地当宝贝。
至于这位陛下,大约药量尚未入肌理,竟还跃跃欲试。这就有些危险了,再不下狠手,岂不是坐看着弥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他抬起头来,故作犹豫道:“臣前段时候督察江堰得着个民间偏方,来路不算正,是个摇铃游医开的方子。本想举荐给陛下,再琢磨琢磨,兹事体大。臣自己没试过,也不敢同陛下说。”
慕容珩一听来了兴致,“只要不是砒霜,试试也无妨。”
他话音才落,慕容琤便伏在地上顿首,“臣惶恐至极,断不敢叫陛下胡乱用药。”
慕容珩扶他起来,好言道:“咱们是一母同胞,你处处帮衬朕,朕知道你不会害朕的。朕这会儿都成了这样,死马当活马医吧!若不成就罢了,要是成,那你就是朕的救命恩人。”
慕容琤道不敢,“臣为陛下分忧是本分,若是因此居功,那臣成了什么人了!”
慕容珩笑起来,“好兄弟,朕知道你最恭勤。快传人回去取方子来,我好早些用了。”
他道是,脚下略踌躇,“倒不是方子,是成药。臣委实不敢确保疗效,回头药取来了陛下别忙吃,由臣先为陛下试药。等上半个时辰,若是无碍,陛下再用不迟。”
弥生心里一惊,知道他要出来了,后面的话也不敢再听,慌忙裹着纤髾让到外头去。
兆遇手里捧的冰碗子早就化成了水,看见她立刻迎上前,举着两手嗫嚅:“殿下……”
“赏你吧!”弥生很快走出去,“我想起有些事急着办,这就走了,别同陛下说我来过。”
兆遇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出了瑞春门。后面乐陵王从殿内出来,边上内侍忙撑伞相迎,他接过伞柄对兆遇道:“陛下乏累,要在殿里歇午觉。你上里头伺候着,军机上有奏表先拦下来,别扰了陛下清梦。”
他挥挥手,没叫人跟着,自顾自踱出瑞春门。朝北看一眼,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跑得倒挺快,到底是孩子,沉不住气。在凉风堂里当面遇上,他反而不能奈她何。可她这一跑,却吊起他狩猎的兴趣来。
她不知道冰井台和正阳宫之间有条更近的路吧?逃?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