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入弦(2 / 2)

锁金瓯 尤四姐 612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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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拧眉望过去,“皓月,我爱不爱他都不重要了。”

“可是郎主爱你。”皓月说,“我们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女郎指婚后的几天他茶饭不思,眼见着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好,女郎没有看到吗?”

她看到了,可是看到了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毁了二王。他那么可怜,先头王妃是这样,如果自己步前人后路,叫他怎么办?更何况她有自己的铮铮傲骨,即便再爱,不能结成夫妻,绝无暗度陈仓的可能。

“那你叫我如何?学王阿难,面上敷衍夫主,暗里和夫子来往?”她倚着胡榻绣春手绢,花绷拆开挪了挪,重新合上。对她扬了扬手,“你看,即便严丝合缝,还是有以前的印迹。红颜易老,我经不起那许多。只怪命不好,若不是生在谢家,找个庄稼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也比现在要安稳得多。”

皓月抿起唇不知该说什么,这么犟的年轻女郎真少见,或者是爱到了极致,反而容不得一点瑕疵。

弥生觉得手里的绣活有千斤重,突然有些举之不动。停在那里半晌,筋疲力尽。她弯下脊背,把额头抵在胡榻扶手上,一动不动。受着桎梏,逃也逃不掉,那么多苦楚,她洇洇落下泪来。

皓月大感无奈,才想要劝她,一抬眼看见郎主立在幔子前,忙屈屈腿退了出去。

慕容琤无声无息看了很久,她一直武装自己,那点脆弱从不落进他眼里。如今这个模样,像有只手在他心脏上狠狠抓了一把,痛得他几乎佝偻起来。他靠过去,站在她身边,却无从下手。

她哭得打颤,哭出来就好了许多。隔着水雾看到一片宝相花绲边的襕袍走进视线,她知道是他,一下子噎住了。眼前这场面弄得自己很坍台,忙不迭扭过身去拭泪。他的一双手从背后环绕过来,结结实实把她箍在怀里,脸颊凑到她耳朵上蹭了蹭,“细腰,你还是舍不得的,是不是?”

她听见他有些哽咽的嗓音,要把她活活凌迟了似的。一头去解他的手,一头叫别这样。

他却很固执,不容她抗拒,“就要这样,你是我的。”

他胡搅蛮缠起来真是可恨又可爱,弥生暗啐自己失心疯了,告诫自己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诓骗。然而他是一颗毒药,她想抵御,又情不自禁沉沦。

“你忘记我们以前怎么样了?不过短短几天,都忘了吗?”他吻她的耳垂,“大王死了,没有人再会打你的主意,以后便可一世无虞了。”

她嗫嚅着:“那你放开我,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他闷声一笑,紧了紧手臂,“我说的这里头不包括我,我是一定会打你主意,至死方休的。”转而长长嘘了口气,“今儿真高兴。”

他在庆幸大王的死吗?弥生有些僵住了,他这么冷血,半点骨肉亲情也不念!

“富贵险中求,二王平时像个锯嘴葫芦,到了紧要关头却拿得出手。”他带了点拖二王下水的恶意,慕容珩在她眼里是温润君子,其实怎么样呢?杀兄弟的时候还不是毫不手软!他眼下称伤不能出面,这件事上不过施计。经手操办大多靠二王,他要是有一丝犹疑,这件事断断办不成。他哼笑,“大王既死,二王暗里也高兴吧,天大的好处降到他头上,这趟出手,可赚得盆满钵满了。”

弥生语窒,他们实在太过残忍,兄弟联手害死了大兄还沾沾自喜,简直无法想象。

“二王眼下要料理大王后事,还要进宫上奏,这两日忙,顾不上这里。”他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了,把她推转过来,低下身子看她的脸,“我带你去看槐花好不好?我知道城南有片槐花林大得很,等这件事情过去了着人买下来,好好打理,盖个别院,以后你愿意的话就到那里过五月。那里景致好又清静,我料想你一定喜欢的。”

她愣愣看他,像在审视陌生人。他有些讪讪的,“怎么了?”

“夫子,你还是要我嫁给二王吗?”她眼里蒙上一层泪雾,把心缩成小小的一块,伸手拽他的袖口,带着乞求的姿态,“我不想嫁给他。”

他怎么告诉她晚了呢?如果说宫里赐婚不可转圜,那么如今二王接替了大王的位子,就更加撼动不了他分毫了。

弥生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嗅到了失败的气息。她开始后悔,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境地,这屈辱竟还受上了瘾不成!

这回可巧,有人替他解围。静观斋的婢女来回话,说王家女郎有事寻他商议,请郎主快回园子里去。

弥生松开了手,偷偷思量着,如果他命人打发了王宓,说明他们之间还能补救。但若是没有……

她没能再设想下去,因为他退后一步,对她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知道他走了,去见他未过门的王妃去了。

谢大妇来的时候弥生恰巧染了风寒,冷一阵热一阵,几乎下不得床。

“原想接你回陈留办宴的,后来你阿耶说阳夏到邺城舟车劳顿,你师尊也修书来叫在乐陵王府出阁,家下商议了都说使得。”沛夫人料理她吃了药,坐在床沿抚抚她的额头,又在自己额上探了探,“像是退了一些了,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弥生把脸贴在母亲的纤髾上,闭着眼嗯了声,“好多了,阿娘来,我没能到门上迎你,对不住阿娘。”

沛夫人笑着给她捋捋鬓角的发,“说傻话,咱们母女有什么可计较的!倒是乐陵王殿下受了伤,咱们还在这里叨扰,我心里过意不去。回头叫人备了东西,我过园子给他请个安去。”

弥生含含糊糊地应了,不想谈起他,谈起了心头就难过。不知道内情的家里人大约都对他感恩戴德,可是自己却恨死了他,恨不得这辈子不再见到他。

母亲还在那里喋喋说着:“你从父他们等日子近了再进京来,阿耶那头正巧遇上了几桩棘手的事,也要晚些个。横竖妆奁都置办齐了,余下的桌碗酒菜,我带来的人自然都去准备。借别人的府邸,别给人家添乱子才好。”言罢又笑,“我来前到宗圣寺还了愿,青灯大师的命理算得真准!宫中才传出旨意来的时候,我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好好的望族千金,怎么给人续弦做填房呢?你是晓得的,二王外头传的名声不好,男人家懦弱,恐将来不得发迹。做了他的王妃,肩上担子重,还要跟着他受旁人冷落。我正愁着呢,谁知道出了大王遇刺的事。果然命中注定你是皇后的运,不论嫁谁都帮夫。他如今是嫡又是长,即便性子绵软些,也没有人敢小瞧了他。我总算是放下心来了,我的儿,你福泽厚。现下的中宫是乱世里走过来的,很吃过些苦。你可算是大邺头一位太平皇后,给谢家争足脸子了。”

听母亲的口气,现在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反对这门亲事了。扪心想想,权力的确是好东西,只要握得住,管他配凤凰配鸡呢!天底下人都一样,父母兄弟也都是这样想。也许在他们看来,她只要嫁得风光,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别过脸,心里的郁结说不出来,只道:“圣人还健在,现在谈这个还早呢。阿娘见过二王了吗?叫我嫁他,我实在是……”

沛夫人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半道上截了话头子道:“你要三思,这个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如今风向转了,你问问那些王公大臣,有哪个不想把家里女郎许配给他的?我听你阿耶说起,圣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现在都是二王把持。他为人再忠厚,处理政务却是好手。你配他,那是你的机缘。别弄得小家子气,放不开似的,眼光得放长远些。我见了他的面,也是一表人才的君子模样。你听阿娘的话,好歹惜福。不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多考虑。先头王妃没有子嗣,你过门生了嫡长,将来便是实打实地坐拥天下。也不怕奸人使坏挖墙脚,别人靠不住,还有你师尊在。到时候两重关系在里头,他自然替你周全,你还怕什么?”

弥生简直被她母亲说傻了,心里苦笑起来,她不知道,其实监守自盗才是最可怕的。届时要防的不是那些佞臣,正是那个最信得过的人啊!

她拖起薄被盖住头,不敢想象,这样的一天早晚会来的。从相爱到相杀,中间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沛夫人只当她是害羞,笑道:“嫁人生子原就是女人的天职,有什么可臊的!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将来辅佐夫主也不吃力。殿下和你四兄是同年,前两日来请期说起你们初见面的情形,听他话里话外,对你属意已久了。这样一往情深的郎君难找得很,总好过盲婚哑嫁,不入洞房连郎子是圆的是扁的都不知道。”怕她捂在被子里捂出热症,三两下把她的脸挖了出来,“阿娘说的你可听见了?好好同殿下处,不要使性子斗狠,可记住了?”

弥生把头别向一边,有气无力道:“我暂且不嫁呢,阿娘到我临上婚辇时再叮嘱我。”

沛夫人发现确实是操之过急了,无奈笑道:“我做婆母做得多了,头回做岳母,新官上任,难免会性急些。”

弥生自觉语气不好,母亲路远迢迢来给她操办婚事,自己还不识时务闹别扭,委实对不住母亲。看母亲又忙着去料理她的吃食,便支起身道:“我才灌了一肚子药,吃不下饭,阿娘别忙,快坐下歇歇。”

沛夫人回头笑了笑,“你十二岁起就不在我身边,如今要出阁了,才发现我们母女荒废了那么多相处的时间。再过几天你就要姓别人的姓了,我心头酸得厉害,叫我怎么能舍得下!”说到后面,瘫坐在席垫上掩面哭起来。

弥生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看见她母亲哭,自己也是泪不能已。

门外进来的眉寿一顿,忙搁下手里的料子劝慰:“大妇别伤心,女郎出阁是喜事,哪家女儿不许人家?咱们女郎命这样好,殿下是乐陵王的二兄,对女郎必定多加看顾,大妇笑都来不及,快些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沛夫人深知这个道理,缓了缓,卷起帕子过来替她擦眼泪,边擦边忍不住打趣,“也是,哭嫁还未到时候,这会儿成了泪人,要紧关头却没有眼泪了。快别哭,没的伤了眼睛。我听说佛生和十一王也在邺城,可是吗?”听弥生道是,她哼了声,“没规没矩!几年音信不通也罢了,眼下我到了京畿,她那里不知道?连面都不露,仗着自己尊贵不成?所幸你嫁得比她体面百倍,否则我还真是说不响嘴了。”

沛夫人对佛生像上辈子的仇人,大抵是认为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奇怪,他们兄妹十一个,有半数是底下侍妾生养的,也没见母亲对别的阿兄苛刻。唯独这佛生,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看不中。

弥生自小就护着佛生,时时记着替她开脱说好话,便道:“许是她府里撂不下手,十一王的两条腿得了坏疽,全都坏死了,据说脾气又坏,佛生的日子并不顺遂。不过前两日还抽了工夫领我去做礼衣,只是中途十一王病症发作了,不得不赶回王府。所以母亲别怪她,她也不容易。”

沛夫人这才消了点火气,嘴上却不依不饶,“自己来不了,府里竟没有个下人吗?好歹派个人来代为问候,算眼里有我这嫡母。”

弥生讪讪地笑,“阿娘一向大人大量,容阿姊些时候吧!说不定过会儿人就到了,也未可知。”

后来人是来了,但来的并不是佛生。皎月在槛外回禀,说郎主和二王一道过园子来拜见谢大妇了。弥生一听挣扎着要下胡榻,被沛夫人一把按住了,只道:“你别动,我去给他们见礼就是了。你身上才出过虚汗,受了风怕不能去根。再缠绵下去不成,眼看着要大婚了,将养好了是正经。二王若要见你,你叫人把床头围屏合上,隔着说话也是一样。”

弥生的确害怕见夫子,如今心里虽枯槁,到底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年纪,再沧桑,死灰下终还存有一星微芒。千思万想,要控制好自己,拉开距离就是唯一有效的好办法。

她母亲安置好她便到堂屋去了,弥生倚着隐囊细听动静,因着上房和堂屋一墙之隔,他们说话她大致能够听清。

二王和谢家结了亲,对谢大妇分外地敬重,进门满满长揖,请了期后就已经改口了,再见面,规规矩矩叫了声“泰水大人”。

沛夫人哎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女婿是自家人,然而女儿的授业恩师不一样,这里头还得丁是丁卯是卯地算清楚。她敛裙上前福身,“我才刚还说要过去给殿下问安的,不想殿下倒先来了。小女承蒙殿下关爱,这三年多来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妾与外子感激不尽。”

慕容琤对弥生有私心,断不肯受她母亲这一拜,忙伸手搀扶道:“夫人快免礼,我从没拿弥生当外人,眼下她又指给了我二兄,我对她更应当尽心力了。”

他是语带双关,别人听不出,弥生心里明白。她慢慢躺下来,背过身去想,光嘴上说谁不会呢?他的尽心力就是这样的,叫她难挨,叫她痛不欲生。

沛夫人不察,依旧客套着周旋,“过几日的婚宴还要在殿下府上办,我真是觉得难为情。同外子商量了,殿下不日也要大婚的,府里两趟开宴,怕太过受累。或者还是我们另包场子摆席面,也是一样的。”

“夫人这是瞧不起本王?她是我的入室弟子,在我手底下出阁顺理成章。”说得冠冕堂皇,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他是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了,仿佛垂死挣扎,至少留得一日是一日吧。

慕容珩和自己的兄弟不见外,单劝沛夫人别计较,“九郎爱清静,府里使唤人口不多。几个小子仆婢忙不过来,我明日再调拨人手过府供大人差遣。”又说些体恤的温言,感念谢氏夫妇将弥生养得这般齐全之类的,视线溜溜转了一圈没见到弥生,遂问她人在哪里。

沛夫人道:“说是昨夜着了凉,今天忽冷忽热的,在房里歇着呢。”

慕容琤急起来,冷声斥责皓月:“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当的好差使,怎么没人到我那里回话?”

他这里骂丫头,慕容珩耐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对沛夫人道:“不知她怎么样了,我心里记挂,请大人准我入内瞧她一眼。”

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拜堂完婚了,进内间探望论理也正当。沛夫人不愿作梗,笑允了,自叫元香带他进去。余下慕容琤心头怅惘,他是夫子,如今又兼着小郎,拿什么身份进她的闺房?除了隔墙兴叹,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