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忧(2 / 2)

锁金瓯 尤四姐 554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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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凝眉瞪着他,暗里也郁结,缓了半天才道:“正月底进宫就不成话,我原说要找你问个明白,前阵子六郎的事一耽搁就忘了,谁知道闹得这么个结局。外头怎么议论?咱们慕容家几百年的大族,到你这里脸面都丢尽了!我是念佛的人,本来人死债销,可那贱人委实可恨!这是打我们慕容氏的脸哪,这下子可怎么好?”

慕容琤在一旁宽慰着:“阿娘看开些,事情出都出了,吩咐经手的人看紧嘴巴就是了。园子里的老板和伙计知道得太多,一并下狱,或杀或流放再做定夺。没有人往外宣扬,这事尚且还能捂住。”

慕容琮哼道:“广宁王府对外宣称王妃暴毙,能遮掩一时是一时,实在瞒不住就听天由命吧!横竖石兰的名声也叫那贱人毁得差不多了,索性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就叫他们戳脊梁骨去,忍得一时,过去了也就太平了。”

皇后正恼闷,听了大王的话更来气,“这是熬过一时就能作罢的吗?一辈子不光彩,想想都叫人窝火。”边说边调过视线来,在弥生身上溜溜转了一圈,“我看只有尽快觅了好人家的女郎,风风光光迎娶过门,红事盖过白事,这晦气才能抵消过去。”

慕容琤不言声,心头却狠狠跳了下。他什么都算到了,也知道这个走向是必然,可是皇后果然动了念头,他又难免后悔起来。他看着弥生,这是他的孩子,带在身边一心一意等她长大。等着等着自己失了魂,仅有的爱人的能力通通用在她身上。如果真有一天要把她拱手让人,大概要掏出他的整副心肝给她做陪嫁了。

可是他分明憋得胸口生疼,回答仍旧是按照设定有条不紊地进行的。他做小伏低地应:“阿娘说得是,再选妃,定是要慎之又慎的。”

大王预感不妙,目光像箭矢一样在弥生和二王之间穿梭,“我看还是先放一放的好,刚死了王妃立刻又娶,叫人说成薄情寡义,议论起来更难听。”

皇后感到怅然,前不久才经历了六王的事,还没缓过劲来,接着二王妃又弄出这么一套幺蛾子。今年可是流年不利,背运到了极点。她垂手抚抚跪在她腿边的二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再不济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他现下失了主心骨,日后一切少不得多为他考虑。四个儿子如今等于只剩三个,再损失不起了。石兰可怜见的,从小便懦弱,后来娶的王妃又是这模样,她再不护着他,他岂不是要凄苦死了!

她心里有了主意,也不急于一时,点头道:“我有成算,这事暂且不提。”拍了拍二王,“你起来,不是你的错,用不着你来赔罪。日后自省些,什么都够了。”

二王起身应个是,又问:“这消息阿耶可曾听说了?”

皇后长叹道:“我这里得知了,哪里能少了他那里。他恨透了,说要问王矻的罪,只差将他满门抄斩。我前思后想,也像大郎说的那样,先稳住了局势要紧。倘或大动干戈,难免不叫人疑心。等过阵子再罢了他的官,远远打发到边关去。这是插在肉里的刺,离了眼前也就慢慢淡忘了。”

诸王诺诺称是,弥生缩在人后只顾发怔,忽而又感叹起来,人命算个什么?不过两三个时辰,先前还活蹦乱跳的,眨眼间死的死,伤神的伤神。她一向活得轻松自在,也认为那些钩心斗角离她很远。可是渐渐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像到了风暴的中心地带,感受到一种切身的损害。

皇后坐在松木雕莲花的胡榻上,她没敢直视,只垂眼看脚下的青砖。日影从窗口挤进来,斜斜一条光柱落在她的云头履上,黑底镶红缎绲边,富贵已极,却禁不住地有凄凉之景。

“弥生。”

皇后突然叫她,她抬起眼来,很快哎了一声,想想又不对,重新欠身行礼,“弥生在,殿下有何吩咐?”

皇后脸上有了笑模样,招手唤她过去。她挨到皇后身旁,和二王离得很近,视线迎头撞上,他有些羞惭,怏怏别过了脸。

皇后把她拉在跟前,关切地问:“你也一直在的吗?”

弥生道是,“夫子今日宴请大殿下,我就跟着一道来了,没想到碰上这样的事……”

按理说这么大的女孩已经不该带在身边了,皇后轻飘飘瞥了那头的两兄弟一眼,不动声色,只是笑问:“可唬着了?那么晦气的事体,沾染上什么就不好了。回去命人煮桃叶水,你和你家夫子都要盥洗。身上衣裳不能再留,都扔了。王府没主母,你带个话嘱咐下头人。”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么下去不成,我打量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出了王氏的事情,我心里简直熬出血来。再三再四地想,你家夫子的婚事也该论了。你这孩子我瞧着也合眼缘,等回头同你爷娘要了庚帖,将来各自让圣人指婚吧!”

这通没头没脑的话,面上看着有点莫名,如果不仔细听,甚至误以为是要把他们两人凑成双。可是不对,既然说明了“各自”,那就表示要断了念想,她和夫子是不可能的。

弥生脑子里轰然一炸,别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车轱辘似的来回盘算,人也呆呆的没了方向。

她心里装了事,回去的路上人沉寂下来,坐在车里木木的。扭头看着窗外,那点疏离的样子,仿佛凭空在两人之间划了道鸿沟。

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想法,俨然是被遗弃后的恨海难填。所以他靠近时,她很有些排斥。

慕容琤早就发现了,依然试图拉她的手。她让了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甚感不悦,皱着眉头道:“这是做什么?哪里不满意说就是了,何苦这样!”

弥生本来就不是个强硬的人,歪着脑袋磕在车围子上,郁郁道:“学生不敢有什么不满意,夫子别多心。”

“是吗?”他说,索性靠过去,肩头和她的肩头挨着。再觑了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快说实话,否则我可要亲你了。”

弥生不吃他那套,抗拒地推开他。她心里实在堵憋得难受,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只有自己生闷气。

她一直是温驯没有脾气的,现在这样抵触,让他恍惚生出不祥的预感来。他想她真的是长大了,懂得分析了。今天的经历对她造成了冲击,是他做得太明显,伤了她的心吗?不管怎样都不是他的本意,他要怎么样压抑自己,才能装出他惯有的清正平和来?她不懂他,也不能理解他。也许她觉得大王二王都是善性的人,只有他心机深沉,工于算计。其实不是,他们的嗜杀不在她面前展现,因为慕容家的男人都有两张面孔,她所看到的,仅仅是她喜闻乐见的。直率也好,儒雅也好,如果他是浅爱,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伪装。正因为爱得深,爱到骨子里,才愿意敞开胸怀让她看见真实的他。

已经到了日暮,辇车里的光线黯淡。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看不清,非得要眯起眼来。他有隐忧,也感到陌生的恐惧。探前身子再次去攀她,又不敢造次,彼此间忽然起了一堵高墙,不像先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她的手撑在隐囊上,他战战兢兢抚摸她的手指,用哀恳的声音唤她:“细腰……”

弥生心口一撞,突然有些想哭。这个念头来得没道理,转瞬竟然真的落下泪来。这一伤感就没完没了了,她肩头耸动着,背过身裹着袖子擦脸。

他显然是被惊着了,到底是通透的人,她心里的顾忌他也能猜着七八分。眼下看来,这点野心就像过重的家累一样缠在身上,缠得他不耐烦,真恨不得能抛开,拿他的立地成佛来安慰她。可是过了今天还有明天,明天他只怕没有信心再说同样的话,所以还是绕开的好。

她低着头,长长的束发垂在另一侧胸前,露出这半边白腻的颈项。他管不住自己,已然习惯了亲昵的碰触,简直就像上了瘾,仿佛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是拥有两个思想的共同体。

他把嘴唇印在那片皮肤上,她缩了缩脖子,低低咕哝着:“别这样。”

他听了不太高兴,“为什么?”

弥生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她回过脸凄然看着他,“夫子,你对我有几分真心?”

他动作一顿,彼此间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他往后靠,脊背顶在围子的棱木上,“这话你不该问,问了我会生气。”

弥生气鼓鼓地瞪着他,“你生气又怎么样!你生气,难道我就高兴?”

“你是榆木脑袋。”他说,“我对你好不好,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咱们……”她忖了一会儿,想找出个恰当的比喻,可是心绪乱成了麻,完全找不到切入点。她艰难地比个手势,“才刚皇后说了要我的庚帖,要给咱们各自指婚。我很担心,唯恐旨意出来了,咱们少不得南辕北辙。”

这是一定的,因为师徒的名分在那里。他沉默了下来,顿了顿道:“容我再想想法子,实在不成,我去同皇后说。”

他这么一表态,弥生反倒有所顾忌了,“夫子是圣贤,我不能带累你的前程。”

他静静看着她,“再做圣贤,连最爱的人都要弄丢了。”

弥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是他最爱的人吗?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他一向都雅,如今逼得他耍肉麻,她愧怍之下又觉得难为情。只是太快乐,这样简单的一句,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支撑好久了。她心软,固执起来虽然也放刁,爱无理取闹,但大多数时候也晓得深明大义。他越是这样,越是对比出她的狭隘来。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她期期艾艾地说,“我只是不愿意你娶别人。”

他淡淡地笑,“我知道,所以为了你,要我放弃登极之志也无不可。”他捋捋她的发,“我唯一怕的是保护不了你,大王对你有意,还有二王……将来不管谁继承大统,我都无法与之抗衡。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一点都没错。”

大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虽然木讷,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是二王却叫她不解,他是文质的性子,对谁都客客气气,对她和对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惶惑地望着他,他说无法与他们抗衡,叫她莫名辛酸。他在她眼里是至高无上的,是无所不能的。他生来就该站在权力顶峰俯视众人,他不该屈居人下。

她垂头丧气,近来烦恼接踵而至,果然年纪增加了,心思就变得重了。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无意识地来回抚摩他的指甲,隔了阵子似乎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铿锵,“我知道我孩子气,考虑事情也欠周到。我不说别的,只要夫子记得,夫子曾教我恪守闺范,不论将来嫁了谁,三从四德决不会忘。若是有幸能和夫子结连理,我肝脑涂地辅佐夫子。但若是与夫子无缘,弥生自有要效忠的夫主。日后相见,除了师徒情分,便再不会有其他了。”

她的话简直令他错愕,他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决绝的态度,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头一回让他感到棘手,她的审慎是掣肘的挑衅,让他心里愁肠百结。他何尝想把她拱手让人?可是所有计划一环套着一环,已然开始按序实施,临时再想改变,哪里那么容易?

他盯着她看了半日,不由得恼羞成怒,“我知道你有气性,眼下保证能迎娶你似乎言之过早,且走且看吧!若是有缘分,天也拆不散我们。若是情深缘浅……你只管自保,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来顾念。”

相爱的两个人一旦闹起意见来,说的话句句都捅人心窝子。弥生佝偻在那里,一股热气冲上来,熏湿了眼睛。她扭过身去,固执地仰起脸,然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淌进领口里去。前途渺茫,她几乎灰了心。是她要求太高让他为难了吗?她爱慕他,想和他长相厮守,这点期望过分吗?不能保证娶她,却口口声声说爱她,他存的到底是什么心!

高辇停稳后他照例先下车,回身去接应她时她没有领他的情,提着裙裾从车辕另一边跳下来,眨眼就奔进了王府大门。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忘了收回,晚风吹动广袖,他怔怔站在那里,脸上是凄凉憔悴的神情,但是没有人看见。

卬否的院门半开半合,她匆匆地进来,伸手去插门闩。门臼宽拓,撞在槛上轰然一声响,惊动了檐下绣花的皎月。皎月把花绷往篾篓里一扔,快步迎上来,见她脸色不佳便追问:“女郎怎么了?遇着不痛快的事了?”

她立在青石甬道上,不迈腿也不说话。天边有缱绻的流云,进了暖春的节令,太阳下山时把穹隆半边染得橙黄。京畿四围有百余座寺庙,到了这个时辰就开始鸣晚钟。先是一个打头,不多时各处都响应起来,邺城的傍晚便笼罩在缓慢绵长的钟声里。

弥生心情烦躁,也憎恨这恼人的噪音。她捂着耳朵进了屋子,气咻咻脱下罩衣,跳上四合床,被子一翻就把自己整个盖住了。

皎月立在床前无可奈何,看样子大概又同郎主吵嘴了。皓月进来打探,她摊了摊手,着实是没办法,便退出去拉上了直棂门。

皓月提着桶往石鼎里的灯座上添油蜡,拨了拨灯芯道:“莫不是觉察了什么,怎么一下子弄得像冤家似的。”

皎月唔了声,“昨儿听晏无思说王家女郎到了城内,嘴上宣称入太学念书,实则是春选到了,备着候选指婚的。”

“这趟郎主的婚事九成要定下来了。”皓月回头望望上房方向,低声道:“瞧这不哭不闹的样子,想来也不是拈酸吃醋。横竖留神别在她跟前露口风,咱们只管好好伺候,余下的再听郎主吩咐就是了。”

皎月拿瓢儿舀了水泼泥地,惋惜道:“其实谢家女郎真不错,样貌生得美,人也温和有礼,迎来做主妇,再好也没有……”

皓月皱眉叱道:“快夹紧你的嘴!郎主什么样谋划你还不知道吗?多干活少说话,小心驶得万年船吧!”

皎月不服气地嘟囔一声,暗道里头缘故好猜得紧,就是鱼与熊掌想要兼得。这会儿机关算尽,等将来再懊恼,只怕世上没有后悔药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