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琤敷衍了句:“太学有事耽搁了,其他诸位王都到了吗?”
总管道是,“并不齐全。倒别说,康穆王殿下从封地来,却是诸皇子中来得最早的。”说着一瞥弥生,笑道:“女郎是十一王妃的娘家姊妹吧?奴婢早就听说过女郎大名,今日得见,好歹给女郎见个满礼。”
弥生纳闷着自己的名气什么时候那么大了?那内官再怎么说也是正阳宫总管,给她行大礼她可担当不起。他一弓腰她忙抬手,“不敢不敢,黄门抬举,这是要折煞我了。”
慕容琤微笑在一旁看着,对那内侍道:“别客套了,你前头引路。”
一行人上了丹陛,弥生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能四处扫看,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正殿里铺着厚厚的胡毯,踩上去脚底便陷进去半分。她敛裙而行,眼角掠过各色的杂裾垂髾。殿里渐渐静下来,座上有个和暖的声音招呼:“这是谢家女公子?”
夫子躬身满揖,“回母亲的话,正是。”
弥生知道那就是拓跋皇后,是全大邺顶顶高贵的女人。她上前行稽首礼,跪在毡垫子上俯首拜下去,“谢弥生,请皇后殿下金安。”
拓跋皇后很客气,示意左右人搀她起来,又道:“抬头叫我看看。”
像集市上卖猪仔似的!看看脸,要不要再检查牙口?弥生只顾胡思乱想,脸上虽自矜着,眼里的笑意却憋也憋不住。单让人家看岂不吃亏?她还在琢磨着要不要赚回来,视线早就不受控制地往上溜了一圈——
拓跋皇后好相貌呀!果然是贵气天成的人,没有倾国之姿,但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位皇后,传闻她是女中大丈夫,明悟又决断。群雄并起的年代里,拓跋氏戍守东南很有权威,强族多想通婚,然而皇后不允,竟看上了当时守城门的神宗皇帝。神宗皇帝家穷,她便暗使婢女送钱财让他来聘自己,婚后又出资协助丈夫结交英豪。神宗皇帝能够开创大邺基业,有一半的功劳都要归于拓跋皇后。弥生仰脸望着,满心满眼的崇敬。这么眼光独到的女人,全天下有几个呢!
拓跋皇后对她也颇有好感,女孩家就应当不卑不亢,过于拘束显得小家子气。谢家女儿的长相自不用说,她曾派人打探过,七八岁上就已经初露锋芒,长到现在越发精进。果真命格是早定好的,有些人天生就应该站在塔尖上。骨子里的傲性旁人学不来,权贵当前,也自有从容不迫的气度。不过相惜归相惜,总这么盯着也不是办法,心里又实在喜欢,复招她近前来,拢在身侧笑道:“叫弥生吗?和佛生一样,都是与佛家结缘的好名字。”
弥生听见有人应道:“殿下谬赞,家下大人是怕不好养,从小就把我们姊妹寄给佛祖做徒弟,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她转过去打量,阶下站着个高挑的丽人,缓鬓倾髻,衣着华美。五官还和记忆中的一样,可是神情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那就是佛生!弥生心里扑腾起来,那么多年没见,每天都在挂念着她。佛生的嘴角有浅浅的笑,她也是想着她的吧!弥生一头欢喜,一头又怨她凉薄。即使不见面,书信也应该相通才对,可是她却一去三年没有音信。
拓跋皇后赐了座,拉着她的手道:“年下听你夫子说你正月里及笄,如何,小字取了吗?”
弥生应个是,“家君照着《易经》上取的,叫无咎。”
皇后望了眼慕容琤,“叱奴,作何解?”
慕容琤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告诫她时时警惕,免于过失。”
弥生还没从那一声“叱奴”里回过神来。她入太学三年多,从来不知道夫子的小名叫叱奴。叱奴、叱奴……夫子这等高山仰止的人,为什么会有个让人笑掉大牙的乳名?他上回还要刻印章呢,替她刻个无咎倒罢了,那她刻什么?就刻叱奴?奴这个字不是只有女人才会用吗?总算叫她逮住一个话柄,弥生兴奋异常,夫子也有让她取笑的地方了!
慕容琤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并没有要生气的打算。只不过脸上装得严厉,冲她抛个眼色。但她好像并不怵他,巧笑倩兮,很是自得。
皇后对她十分体念,问在太学课业好不好,吃住习不习惯,全然没有半点架子。弥生也会看眼色,平常糊涂,现在的情形下还是很清明的。回答每句话前都斟酌一番,她觉得自己表现还可以,没有太给夫子丢人。
外面渐次黑了,阖宫廊庑下都上了八角宫灯。天还没有回暖,和腊月里时没什么区别,一入夜就下霜。透过薄雾看远处的光亮,沌沌的,有些诡异的样子。
诸王终于都到齐了,晋阳王携萧妃进门的时候弥生一扫而过,因为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来。吸引她的是后面姗姗来迟的广宁王和王妃,因为之前听说过那王氏的为人,再看看长相不过如此,心里也替广宁王抱憾。
那王氏的脸架子不美,颧骨略高,吊梢眼,这种面相让人觉得莫名犷悍。她上前给皇后见礼,尖厉的一条喉咙,二王在边上完全被压住了,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
皇后大概也不太满意,蹙着眉道:“今日出冬,十一郎远在高阳都到了。你们是京里的,来得倒比谁都晚!”
慕容珩是背惯了黑锅的,王氏自然样样归咎于他。她俯身一拜,觍着笑脸道:“阿姑息怒,这事怨不得我。我原说要早些出门的,偏偏我家大王来了门客,因此耽搁了。”
慕容珩听了也不反驳,把头一低,冲皇后打躬道:“儿失仪,请母亲恕罪。”
拓跋皇后是高明严断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她不问也知道大概。她心里着恼,这儿子性善不假,轻重缓急还是懂得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宫闱里素来看重,平时再怎么不上心,今天断不能晚到。王氏本来应该辅佐夫主,如今竟换了次序,压他一头不算,还动不动拿他做幌子。可怎么办?他们夫妻间的事,愿打愿挨。别人要做主,总得有个人挑头才好。珩儿不吭气,谁能横插一杠子?
“罢了,今天过节,旁的我就不多说了,横竖自省些。亏得陛下还未到,否则看你两个怎么交代!”她挥挥手把二王夫妇打发到一边去了,转过脸对慕容琤道:“我看你二兄气色怎么越发不济了,你在外头可曾听说什么?”
慕容琤犹豫了下,“儿未曾听说什么,只是二兄精神头委实不佳。或者母亲得了空把他召进宫来单独问问,他旁人面前避忌,母亲跟前应当是会说实话的。”
拓跋皇后手里的琥珀念珠握得咯咯响,“这么下去不成,我儿的性命都要交待了。”说罢又缓了缓声气,回眼看弥生,和暖道:“过会儿就开宴,可饿吗?”
弥生摇摇头,“不饿,殿下有吩咐就交代我,我伺候着。”
皇后和慕容琤相视而笑,“这孩子真个儿讨人喜欢,和那个摆在一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复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晓得佛生几年未回阳夏了,总归是手头上撂不开十一殿下。今天好容易遇上,你们姊妹叙叙话,不用在我这里拘着,去吧。”
弥生得了特赦,含笑起来欠身,慢慢退出正殿外,溜进耳房里去。
佛生果然在那里,正和几个世妇打扮的人说话,见了她快步过来,捧住了手上下打量,哽咽道:“细幺都长得这么大了,若不是早就听说你今日会随九王进宫,我怕是认不出你来了。”
宫里忌讳哭,弥生忍得胸口生疼,眼里裹着泪,闷头将她往外拉,直拉到廊子拐角上方停下来。闪身躲到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姊妹两个抱头痛哭。佛生不住给她擦泪,没敢出声,彼此都憋着。
“好吗?”佛生在她胳膊上捏了把,“看着长大了,比小时候结实了。”
佛生的眼睛里有凄怆的光,其实她还很年轻,却显得出奇世故。她在闺阁时就很懂事,如今嫁了人,又被远远打发到封地去了。自立门户后诸多历练,要比同龄的人更老到。弥生看着她,先前的热辣褪去了,唯剩下脉脉的温情,她颔首道:“我很好,就是常惦记阿姊。你在高阳过得好吗?殿下对你好不好?生活可顺遂?”
佛生往后挪了挪,靠在一片冰冷的石柱上。叹息着,换了个怅惘的语调,“我这样的,今生就凑合过吧!殿下遭了难,自暴自弃,脾气很不好。你先前没见着他,是皇后另给他安顿了地方,派宫里的医正过去给他瞧腿了。瞧来瞧去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有起色,回回满怀希望,回回落空,然后越发暴躁,动辄扯着嗓子吼,还不如不治。我是不愿在他跟前,能躲则躲。躲不了,只有怪命不好。”
弥生听她说了这些,才发觉之前错怪了她。她有她的难处,各自过日子,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她怯怯拉住佛生的手,“你恨阿耶阿娘吗?把你嫁给十一殿下,让你受了这些苦。”
佛生苦笑,“恨又如何?到了今天这步,万般皆是命,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只是你不知道他的腿……”她拿帕子掩着鼻子,极其厌恶的样子,“才开始的时候不能动,至少是活的,看着还有血有肉。后来渐渐不成了,血脉走不通,上年夏天得了坏疽,皮肉全都变成了黑色。那两条腿简直像干尸,别提多瘆人。”
弥生吓得一哆嗦,“那就没法子可想了吗?”
佛生耷拉着嘴角仰起头,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枯木逢春倒还有可能,风干了的腿还能长新肉吗?从哪儿长?从他那两截棍子似的腿骨上?我如今不愿想那些了,横竖我们两人之中死了一个才得超生。细幺,你日后挑郎子定要把眼睛擦擦亮。你有本钱可以选择,千万别学阿姊,知道吗?”
弥生揉着纤髾道:“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得意,年下琅琊王家来提亲,叫我给推了。眼下没有了挑选的余地,将来不知怎么样呢。”
佛生诧异地望着她,“怎么推了?说的是王家哪个?”
“他家大郎。”弥生垂头丧气,“打小就胖,胖得不成话那个。你说要是不推,叫我往后怎么处?”
“既这么,别的大族也是配不成的了。”佛生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何不索性往高处爬?大王御极不过是早晚的事,我才刚见他进门时瞧你的眼神,你若愿意示个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弥生没想到佛生也是这见识,似乎他们都忽视爱情。可能愈是离皇位近了,愈是发了狠地想抓紧权力。她皱着眉头固执道:“我不贪图富贵,就想找个相爱的人。”
佛生闻言笑起来,“傻丫头,你到底太年轻。爱情不能当饭吃,男人的心等闲看不透。你在太学读书,知道《氓》里说的吗?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把一生建立在爱情上是最傻的。再说为了权势依附某个男人,焉知那男人就不能给你爱情呢?”
弥生怔怔的,才想接话,听见青铜禁那里有宫人在寻康穆王妃。佛生冷声哼笑,“王妃叫得好听,不过是个名头。照应个瘫子,须臾也离不得,我还不如那些仆婢!”说着揽了揽她,“我先去了,这趟圣人看了他的病势下旨,叫在京畿多留阵子。等我安置好他,拣个日子外头包个茶馆,咱们姊妹且好好团聚。”
弥生忙应了,送她上台阶。佛生的腰裹得很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看着那背影施施然走远了,方才想起她和六兄的事来。佛生如今不相信爱情,大抵就是因为错过了六兄。如果她嫁的是谢允,远离了利益争斗,也许看法就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顺着抄手游廊往回走,边走边琢磨佛生的话。这会儿爷娘在几百里外,邺城里亲近的两个人都是这意思。她很多时候没主见,一时也犹豫着吃不准方向。停下步子四周看看,这邺宫真是大,屋子多了人也多,夫人世妇的一大家子。统共一个夫主,怎么分派得过来?
慢慢到了正殿门前,殿里人不知何时都散了,只剩几个侍立的宫婢,泥塑木雕般地伫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了倒也好,前头乱糟糟闹得头疼。后来露天说了半晌的话,身上的衣料像浸在水里过,拿手一抹,寒气逼人。要不是为了见佛生,今天万不会进宫来。她办事一向大意,宫里规矩又重。所幸皇后面前没有失态,否则少不得闹个不痛快。
她在席垫上跽坐下来,往旁边一瞥,正瞧见一架凤首箜篌。看形制是汉代流传下来的,典型的木胎加金银错工艺。朱红底漆上施针刻嵌金彩锥画,凤头的冠子和凤眼用流云和涡纹施黑漆,琴身看上去华美并且精致。弥生读书不甚上进,对那些乐器却颇有研究。她暗里赞叹着真是一把好琴!一般箜篌是十六弦,看这把大致是二十二弦,那便是十足的上品了。
贵重的东西不能上手碰,远观还是可以的。她没耐住,挪过去了些。后来回忆一下,其实还隔了两尺宽,连个边儿都没碰着,天晓得它怎么就倒下来了。
那琴砸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细细的凤首摔成了两截。弥生愣住了,身上一阵寒冷。好几道目光齐齐射过来,她头皮发麻,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呢?真个儿冤枉,这事不与她相干哪!
单这样倒罢了,偏偏地罩后面还有人。听见了响动打幔子出来,往地上一看,那张脸像给千年寒冰冻住了似的唬人。他阴恻恻地抬起眼,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弥生咽了口口水,苦着脸小声告饶,“常山王殿下……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