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循(2 / 2)

锁金瓯 尤四姐 542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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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地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通通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她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

是天冷,冻坏了脑子吗?他蹙起眉,迅速调开视线。儿女情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竟会走神,近来越发不受控制似的。他哂笑,带着嘲讽。这丫头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乱他心神,那么别人更不在话下吧!

过了石桥,以东是绥民里,以西是建阳里,乐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阳里内。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脚下又放慢了,状似无意地告诉她:“绥民里内原先有刘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弥生迟疑着摇头,“学生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笑了笑,“刘宣明是河间人,性情刚正,敢于上书直谏。只可惜当时的皇帝是个草包,只喜欢听信谗言。刘宣明说话不懂得拐弯,冒犯了圣驾,于是乎判了斩立决。”他撑着伞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里是个街口,他就在那儿被设坛问斩了。”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了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地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地嗯了声。

慕容琤生出促狭的心思来,慢慢吞吞又道:“刘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后不能瞑目,尸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约就是在这个附近……”

弥生头皮发麻,背上一股寒流涌上来。本来就在强撑,谁知他还圈出了确切位置,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尖叫了声,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结果,她这一跳,当真撞进他心坎里来。小小的身子,暖玉温香。他环住她,和煦地抚慰着,“多年前的事了,还值当吓成这样!”

她双腿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

他笑她没出息,“你平素违抗师命的时候胆子奇大,如今却恁地失了气节?”

她不管他怎么嘲讽,拉着他快步走,边走边道:“好好的,哪里不好建府,做什么偏建在这里呢……学生求夫子开恩,准我回太学住吧!我日日经过这里,早晚会吓死的!”

他任她拖着走,听她说不愿住他的府邸,脸上一沉,“太学以后不能再住了。”又缓了声气,“你怕什么,又不要你单独走,不是还有我吗?”

她真是吓着了,咬着唇不说话,直拉着他走了好远才停下。停下来仍旧后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这里,我要回太学。”

慕容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看离府门也不远了,无奈弯下腰相劝:“是我疏漏,这话不该大晚上同你说。你看再走几步就到家了,随我走吧!”

王府里家奴早就迎出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不好上前,四五个人站在台阶下张望。

弥生涕泪纵横,也顾不得感念他低声下气的致歉,抱着膝盖不肯挪步。他只得跟着蹲下来,伸手去给她抹泪,“你怎么这么胆小?”横竖劝也没用,索性把她拉起来,也没多想,满满搂进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吓唬你的。那刘宣明连头都砍了,怎么还能走呢?枉你读了这些年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她眼泪汪汪抬眼看他,瓮声道:“那你吓我做什么?你先头还教导我慎勿妄言,现在自己又怎么样?”

他要是说吓唬她只为好玩,会不会失了尊长的脸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红红的,看着便惹人怜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了一圈,他们这样的姿势和对话多像是情侣间闹别扭。他长到二十五岁,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心脏被她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牵痛起来。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他说,嗓音低低的,充满诱惑,“没有下回了,我保证。”

弥生不是个慎密人,很多时候迟迟的,跟不上节拍。她在夫子怀里栖息了一阵,半天才回过神来。咦了声,忙退后一大步,讪讪笑道:“我吓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别恼。”

这种事,占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没什么的,笑得有些暧昧罢了,踅过身,朝那灯火阑珊处而去。

仆从来替他们息伞解大氅,只因先前上演了那一出,弥生总觉得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睃她,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琤倒是如常,这点鸡毛蒜皮怎么会放在心上!进了堂屋让人伺候着盥手,一面道:“我着人送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愿意,过会儿出来陪我吃些东西。”

明着很委婉,可是既然出了口,她断没有推托的道理。哪怕不吃,单在边上站着也是应该。她这些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敛着神,赔着小心,躬了躬身子道:“学生先去安顿,回头再到夫子跟前侍候。”

他垂着眼挥挥手,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弥生作了揖退出来,刚迈过门槛,迎头碰上三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真真是精细的人儿,不说美若天仙,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素手纤纤,言笑晏晏。打扮得很淡雅,不像晋阳王府的婢妾,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在脑袋上。有句话说,人以群分,夫子若是世外的仙人,这几位爱妾定是不染尘埃的神女。

弥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顺眼的,看谁都可以发掘出优点来。因为她们是夫子亲近的人,她立刻把她谢家女郎的骄傲摆在了一边。带着敬重地欠欠身,在她看来,敬重她们就是敬重夫子。诚如她和载清说的那样,她们算半个师母吧。夫子的房里人,总不会低贱到哪里去。

有两个瞥了她一眼,擦身便过去了,只一个含笑对她点点头。弥生望过去,那笑容是无争的,淡得如雪天里的梅花,稍稍停留,翩然闪进了十二扇折屏里。

两个手挑灯笼的婢女站在滴水下行礼,掖着对襟衣深深福下去,“婢子们给女郎请安。”

弥生叫免礼,其中一个圆脸梳环髻的朝她一笑,“咱们等了女郎半个多月,女郎今日可算来了!”

另一个梳垂挂髻,略微年长些,她往右比了比手,“婢子给女郎引路,请女郎随我们来。”

弥生听了她们的话很纳罕,边走边道:“方才说等我半个月,怎么回事?”

年长那个恭勤地答:“郎主年下就吩咐给女郎准备院子,我们是专派来伺候女郎的。地方都归置好了,只伸长了脖子等女郎来呢!”又道:“我叫皓月,她叫皎月,我们是姐妹俩。院内还有个粗使的仆妇,专管浆洗衣裳的。日后女郎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们,我们一定尽着心地侍奉女郎。”

弥生有点摸不着头脑。既然早就准备让她进王府了,那是不是说王家那门婚,即使她不去央求夫子,他也不会答应?看来是白操了心,还说了满话,把自己的婚事交给夫子打点。如今且要愁的,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晋阳王是大拇指上挑着的人选,接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弥生心里犯着嘀咕,转眼入了后园。乐陵王府虽然不及晋阳王府华美,终究是王侯府邸,大且气派。没有飞扬的殿顶,檐下却有精妙的和玺彩画。园里曲径通幽,恰到好处的秀丽别致。弥生暗中一叹,莫非连屋子都随人的吗?处处景致透着内敛,简直像夫子的为人,圆滑、聪警、不事张扬。

过垂花门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木质匾额上写着“卬否”二字。很少见的名字,出处是《诗经》——人涉卬否,卬须我友。卬否通俗点的解释就是我不走,啧,有些奇怪!不过她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夫子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连院名都取得文绉绉的。

卬否是个朝阳的独立院落,在王府的东北角,离正门比较远,算是相当清静的所在。跨进正屋,屋里暖意融融,有种新炭燃烧后发出来的特有的木香。室内摆设仍旧是雅,卷头书案边上竖着一排多宝槅,正屋另一头设绣墩和四扇屏风榻,是供她起坐用的。再往里,两腋有紫檀雕花地罩的隔断,后面垂着厚厚的妆缎幔子。她看了圈,四合床、曲足案、梳妆台和日常用的箱匣一应俱全,那是她的闺房。

这闺房,布局竟和陈留差不多!

皎月打了热水来给她洗脸,皓月托着衣裳出来,笑道:“女郎平素就穿学里的大袖衫吗?郎主临行时吩咐过,给女郎置办几身裙襦,在府里也好替换。”

弥生看了眼,镶金丝丹纱杯文罗裙,那样艳丽的红!她有些为难,连及笄礼那天的曲裾深衣都是暗红镶黑绲边的,以前当真是没穿过这么刺眼的颜色,心里总归别扭。因道:“有素净些的吗?怎么拿了件这么红的!”

皎月看了皓月一眼,“料子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郎主一匹一匹地挑,最喜欢的就是这套。奴婢们想,过会儿女郎要在郎主跟前侍奉,穿上这身衣裳,算是领了郎主的情,好叫郎主高兴些。”

皓月忙道:“既然女郎不爱穿这个,那换一件就是了。我瞧那件藕荷素纱的蛮好,女郎且稍待,婢子这就去取。”

“罢了,就这件吧。”弥生怏怏叫住了,她们这么一说,她还挑什么?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夫子的情到底要领的。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还要抽出空来给她选衣料,这样的师父哪里去找呢!

皎月上来替她宽衣解带,她又想起才刚遇上的三个女子,一时来了兴致,打探道:“府里的小夫人有几个?我先头瞧见的,那么漂亮!”

“再漂亮也比不过咱们女郎!”皎月拿着合欢抱腰仰脸笑,“我头一眼见女郎,竟恍惚觉得是天仙下凡了!再者知道女郎是陈留谢家的女公子,我们姐妹能贴身伺候,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这话!那些女子,算不得小夫人。不过是藩王示好敬献来的,没名没分地留在府里。大家当面唤声女郎,背后只叫‘南苑蛮子’。别看一个个锦衣玉食,其实能比咱们做奴婢的好多少呢!郎主平常忙,朝里有政务,学里又兼着祭酒。听说在外面有名号,叫乐陵君子?你看这样白璧无瑕的品性,若是纵情声色,岂不白糟蹋了好名声!”皓月给她抹了桂花油篦发,拿步摇绾了个随云髻,左右审视一番,戴上花钿,又自顾自道:“那些女子连姬妾都排不上,不过是郎主寻常的消遣,空闲了叫唱个曲,献个舞,当不得真。横竖女郎看,若处得过来,走动走动也没什么;若是瞧着碍眼,两不来去就是了。”

弥生不防皓月和皎月是这态度,心里自然揣测着,夫子对她们大约不甚上心,连着府里的奴仆都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皎月眼弯弯,就着案上烛火打量,啧的一声道:“女郎换了裙襦,全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怪道郎主高看一眼呢,梳妆好了恁地齐全!”

皓月一听,拉下脸狠狠白了她一眼,“就知道浑说!郎主只女郎一个女弟子,若不看顾着,谢阁老面上也难交代!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鞋拿来!郎主八成等着,早些过去点个卯,或者立时就叫回来歇着了。”

于是一通拾掇,上下都归置好了又往正院里去。

婢女在前面挑灯而行,弥生对掖着袖子跟在后头。九曲十八弯地转了半晌,头都有些晕了,才发现走的并不是来时路。夫子已经挪到休憩的内院去了。那地方叫静观斋,檐下挂着夫子亲笔题的牌匾,大门两侧灯龛里的火把子熊熊燃烧。的确是静得很,进出的仆婢提着气,下脚都是极轻的。这么多人,竟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弥生没来由地紧张,人总是会被环境影响的。以前太学里氛围虽然严谨,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她只知道夫子是令人敬畏的尊长,今天才真正意识到,他和寻常人不同。他是皇子,是这煌煌帝都离皇权最近的人,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

她吸了口气,闷头跟皓月皎月到了静观斋门前。她们却在檐下顿住了,低声道:“婢子们在门外候着,女郎进去吧!郎主不爱跟前人多,女郎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给我们传话。”

弥生咋舌,夫子在家的做派真像个皇帝!太学里行走已经够端着了,家里的规矩果然比外头还严些。

她吐了吐舌头,“闹得怪瘆人的,夫子素来这样凶吗?”

皎月冲她挤挤眼睛,“女郎师从郎主,郎主的脾气,女郎会不知道吗?”

这倒够她好好琢磨一阵子的。若论夫子的脾气,其实她了解不多,或者应该说深不可测。前一刻还谈笑戏谑的,后一刻又拉脸子摆谱。好些人说女子善变,可是她觉得用在夫子身上也很合适。只不过这话心里想想便罢,真要说出口,她是万万不敢的。

也不好再耽搁了,她整整上襦迈进门槛,暖室如春。往边上一瞟,左侧的凭几上搁着只青铜香炉,正熏腾出袅袅香烟。地罩外面侍立着婢女,见了她上前福身,不说话,只恭敬迎她往暖阁去。

食案上整齐摆着碟盏,个个拿盅盖倒扣着。夫子并不在里面,她四下里看看,“殿下人呢?”

话音才落,有人从幔子后面闪身出来。那神情体态不消论,自然是夫子。可是他的落拓打扮,却令她有些难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