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师命(2 / 2)

锁金瓯 尤四姐 559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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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读了《拾遗记》,我且问你句最简单的。‘夫人好学,虽死犹存;不学者,虽存,谓之行尸走肉耳。’这句作何解?”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她垂眼答:“依学生的见识,任末是倡导活到老学到老。若是好学,虽死了,还和活着一样。但若是不好学,见识浅薄,活着也和行尸走肉一样。”

他点点头,“《博物志》呢?如今读到哪里?”

她想了想道:“我正想问夫子,‘蜀南多山,弥猴盗妇人’,可是真的?把大道上的漂亮女子偷回去做妻子,生了孩子还送到娘家抚养。人和猕猴能够通婚吗?”

这倒问住了他,“不过是神怪传说,自然不可信。人怎么能和兽类通婚?即便通了婚,也不能生下后代来。”

这样一问一答很有些趣味性,只是她并不正眼看他。虽合乎他的要求,此刻却又不得人心起来。她对他唯命是从是好事,但不懂得变通就是愚忠愚孝。显然她需要避忌的人里并不包括他,她竟连这个都不懂!

“尊长教诲时,目光游移闪躲是为藐视。”他沉着脸,“你可在聆训?”

她木讷地抬头,“夫子刚才不是说……”

“我是你师尊,不是你同窗。”他一道眉挑得老高,“你没有听清我的话,孺子不可教!”

她惶惶然,想辩驳,到底没敢张嘴。横竖再说什么他都有办法让她哑口无言,谁叫人家是夫子,她是学生呢!她佝偻着身子,只觉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再反省一下,大约真的是自己疏忽,会错了意。她怀着十二万分真挚的表情作揖,“夫子我错了,是我糊涂,请夫子息怒。”

他振了振袖,“这里面有说头,不单同窗,还有陌生男子跟前也是这样。目不斜视,端庄有礼,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她总结出一个规律来,他说什么都接受,态度诚恳、唯命是从,就保得住她少受斥责。她越发地低眉顺眼,“学生愚钝,这样的事还要夫子亲自教导,学生惭愧,对不起夫子。”

他对插着袖子嗯了声,能有这个认识已经很不错了。外面冷,她站了一阵脸都冻青了,撑伞的手变得绛红。他不言声,转身原路返回。她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模样颇狼狈。

宗圣寺里有个名气很大的青灯大师,摸骨相面造诣甚高。他们师徒进来的时候,他才应付完了谢家大妇和六位娘子。仅仅一眼,脸上就露出玄异的光来,笑道:“今日贵人来得齐全,鄙寺蓬荜生辉啊。”

沛夫人忙拉弥生过来,“快快拜见大师。”

弥生合十一拜,“大师有礼。”

那青灯回礼不迭,“万不敢当!”问沛夫人道:“这位是府上女郎吗?三年未见,长得这样大了!”

沛夫人点头,“正是呢,光阴如箭,明日要及笄了。多谢菩萨护佑,这些年平平安安的,今天特地到寺里来赎身还愿。另要劳烦大师,再与小女卜上一卦,看看姻缘在何方。”

青灯大师细打量弥生两眼,“他日必得佳偶,现在问,也是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是老话,贵不可言。只是路上多艰险,兴衰荣辱全在一念之间。但有福星扶持,也可逢凶化吉。”

女眷们听得惘惘的,慕容琤却不大信得过那和尚。谢家的女儿,再不济能差到哪里去?她便是终身不嫁,照样也是贵不可言。他笑着合十,“大师也来替我相相面吧。”

青灯深深行一礼,“万事皆在贵人手中,贵人的出处不是常人算得的。生来的富贵命格,又是万方共仰的人品德行。贫僧只说,金鳞岂是池中物。敢问贵人,贫僧说得对是不对?”

慕容琤颇感意外,说得倒是八九不离十,这和尚看来还有些本事。因道:“我这里正遇着了难题,想请大师指点指点迷津。”

青灯念了句佛号,含笑道:“乐无为者,一切缚解。贵人是慧极之人,无须贫僧来指点。”言罢不愿多逗留,和众人告辞。杏黄的袍子一旋,便闪身出去了。

沛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弥生的命运三年前就是这个论断,再套也套不出话来。不过说乐陵王说得真是像,有鼻子有眼的,只差没道破他是天家骨肉了。她笑了笑,“这老和尚横有些本事,就是说话爱兜圈子,叫人摸不着头绪。”

谢洵娘子道:“算得准的都这样,只有那些江湖术士才会顺嘴编造。今儿发财明儿出仕,全往好的上头靠。都说天机泄露多了损阴骘,将来阎罗王一五一十地算账,叫人烂嘴,说不出话来。出家人深懂得,也就更忌讳了。”

“怪道吞一半含一半。”谢集娘子一哂,“原来修行的人也怕损功德,还不如那些行僧头陀度人苦厄呢!”

沛夫人觉得佛门重地嘴上没把门的很不好,这个媳妇管不住老四也罢了,更是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下脸上不大好看,忌讳慕容琤在场才没发作,只斜着眼狠狠瞪了谢集娘子一眼。媳妇们察觉了,谁都不敢出声,吸着肚子站着,一动也不动。等沛夫人带头往偏殿里去,才活络了身子快步跟上去。又是进香上供奉,连五百罗汉都拜了,一套流程下来,不觉已交了申时。沛夫人打发小子去拾掇车辇,一行人复浩浩荡荡出了山门,登车回府。

第二日是行及笄礼的正日子。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十五岁生辰当天必须行礼。没有许未许人,是不是上巳这一说。

请来做正宾的是父亲表兄家的大娘子,很是德高望重。三从四德无不尽善尽美,更重要的一点,她是当今圣人的堂姊,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这样尊崇的身份,能压得住福气。请她上头,好运道通通盘进她头发里去。

至于有司和赞者,几个从父家的阿姊都是现成的。她们年纪大,比她早受礼,早就熟门熟道,成了行家。先料理她沐浴,换好了采衣采履,把她推到双鸾葵花镜前,再由十全的婆子扯红线开脸。说起来这开脸,是个比较痛苦的过程。脸上汗毛秋风扫落叶似的被成片拔起,铮铮地扽断,那声响犹如调弦。

外面厅堂里父母亲正迎接前来观礼的人,客客气气地道谢让座。房门上婢女来往,偶尔打起门帘,门槛正对面坐的就是夫子。他穿皂纱镶红绲边礼衣,偶尔和他姑母谈笑两句,眉舒目展的时候分外动人。

边上托着手巾的昙生早被几个姐妹调侃得面色赤红,道生还在笑,“昨日二伯母同我阿娘说,埋怨大娘没有事先说一声,只顾自己领人去宗圣寺上香。但凡露点口风,好歹叫她带着昙生姐姐一道去。男女相处,多接触总是好的。何况咱们昙生长相又不差!”她拿肩头拱昙生,“那位殿下相貌真是顶顶好的,阿姊你看!啧啧,生得这么匀停,若是招郎子,再齐全也没有了。”

昙生忌讳她的话被外面人听见,回身对道生的婢女抱怨,“你还不拿手绢来堵住你家女郎的嘴!这种浑话乱说,万一宣扬出去,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开脸的妇人在一旁笑,昙生越发尴尬了,期期艾艾地自己解释了一番:“都是大人的主意,我可没有张过嘴。咱们姊妹私下里玩笑就罢了,别朝外头说,看叫人笑掉了大牙!”

弥生疼得眼泪汪汪还要插嘴,“那有什么!哪家女子不嫁人?殿下是无双君子,多少闺中女郎惦记着他呢!”她咝咝地吸气,对那十全妇人道:“做做样子就是了,别这样当真,实在是疼得厉害。”

那妇人道:“不成!就是要绞干净,打从今天起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她听了合十一拜,“阿弥陀佛,鄙人决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告别红尘,世人莫劝,劝也无用矣。”

大家都笑,“这副脑子倒有,夫子面前怎么不敢胡诌?”

她吐吐舌头,“的确是,借我个牛胆也不敢。我家夫子是一等一严厉的尊长,若是昙生姐姐要配给他,可要好好仔细了。”

里面聊得热闹,门外雅乐大作起来。莲生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喃喃道:“笄礼要开始了,备着初加吧!”

弥生屏息静待,只听父亲致辞道:“今日是我幺儿喜日子,我与内子盼了十五年,方守得云开。诸位赏脸前来观礼,谢某感激不尽!”

这算开场白。昙生是这场大礼的赞者,协助主宾司礼的。她率先打起堂帘子出去,在铜盆里盥了手,到西阶处侍立。

上头礼是女孩子成长过程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正规大礼,弥生看这阵仗真有些紧张。起身紧了紧束带,方由玄生陪同着出了东房。谢家面子大,观礼者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她也没敢抬头,垂着眼走到高座前,敛神向宾客长揖道谢。然后到席垫上,面对西方跽坐,由玄生拿犀角梳给她抿头。

巧倒是巧,她面对的堪堪又是夫子。这下更叫她大气不敢出了,总疑心自己哪里做得不熨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偷着往上瞄一眼,他在交椅里端坐着,嘴角竟有和暖的笑意。这却让她纳闷,他似乎很是欣慰。转念想想,这三年夫子看着她长大,大约此刻的心情和爷娘是一样的吧!

主宾盥好了手过来,她自发掉转个方向背对夫子,安安心心听主宾高吟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主宾撩起她的满头黑发,含笑与她梳头加笄。她抬起眼,看见母亲含着泪望她。她突然鼻子发酸,自己又觉好笑。成人要哭,将来出阁为人妇,岂不是要哭得翻江倒海。

初加礼成了,众位宾朋都起身道贺,她还了礼,仍旧循着来时路返回东屋里。玄生从昙生手里接过素衣襦裙跟进房内,边给她换上边哧哧笑,“昙生姐姐脸红得这样,想是看乐陵王殿下极中心意。你说若是趁着这趟机会请表伯母出来说媒,可有胜算?”

莲生一旁道:“这九王如今是香饽饽,亲要娶,但也未必一定在谢氏里头选。”

弥生唔了声,“表伯母不会出来说媒的,万一不成可是折面子的事。再说外头对谢家女儿有这样的传闻,任是谁,都不敢轻易娶。”

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时看着拉忽,原来也是懂事的人嘛!

弥生换好了襦裙又被牵出去,父母亲面前的地上铺了垫子,她整整仪容上前行参拜大礼,感念父母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二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样,只是改了祝词。昙生双手呈上步摇,正宾复又吟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念毕,跽坐下来替她去了发笄换簪,礼成又是一番道贺。再回厢房,换曲裾深衣。

如此这般一番倒腾,真有些疲于奔命的感觉。等三加过了,戴钗冠,换了钗钿礼衣。出来还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洒祭酒,答拜正宾。象征性地抿口酒吃口饭,就算完了。

接下来爷娘给她取小字,说真的,细幺这名字委实不上台面。家里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将来过庚帖过婚书也用这个,就有点掉价了。父亲大礼之前还在翻书呢!嫌这个拗口,那个寓意不好。她听说了心里很是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阿耶看着端严,其实还是很疼爱她的。

提字也有套路。谢尚书拢着衣袖,把这段说得声情并茂,“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无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无咎,这个是有出处的。鼎卦里有个初六卦,无咎是企盼平安、不发生灾祸的意思。

等这一步过去,笄礼也算到了收梢。母亲对她的训诫有专门的一套范文,横竖就是谨言慎行,孝顺曲从。她的答词同样约定俗成,“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心里大大地欢欣雀跃,对上座的爷娘行完稽首礼,这场仪式就彻底完成了。

宾客们对谢家家主道喜,对弥生道喜。如今四海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开始对礼仪精雕细琢。若像前几年里,换皇帝比换衣裳都快,谁还有闲情考虑温饱和安危以外的事!

谢尚书切切表示着他的感激,作揖作得连手都放不下来,“有劳有劳,多谢多谢……花厅备好了大宴,请贵客入席吧!”

弥生跟着父亲团团转,眼梢一瞥,却看到夫子并没有挪动。她忙裹着礼衣过去深深一福,托着两臂腼腆笑道:“夫子你看,学生成人了!”

慕容琤点头,似有些怅然,“日后就是大人了,再不能把你当孩子看了。”

她以往垂髫,两鬓的头发动辄遮住大半张脸。如今束起来了,方显出少女特有的风致。似乎漫不经心,又略带些稚嫩。但是古怪得很,她性子不算慢,说话语速却不快,很多时候总让人感到钝钝的。这类人,生来就具备这种优势,仿佛和心机沾不上边,即便背着人有些小奸小坏,也不会被怀疑,更不会被责怪。

“学生伺候夫子过厅里去。”她说,头上的发冠重,不时地扶上一扶。又恐招他反感,先自嘲地笑笑,“以前眼热樊家女郎戴着很好看,如今自己戴,却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

其实是很漂亮的,盛装能提人精神,她穿起来有别人没有的端丽。也许是骨子里的贵气,纵然珠翠满头,她仍旧四平八稳,不显得世俗。那杂裾垂髾再奢华,到了她身上也是她在穿衣裳,不是衣裳在穿她。

他的唇角微扬,“同别人比什么?我瞧着很好,各有千秋。”

她脸上一红,“夫子说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稍侧过身比了比,“夫子请。”

慕容琤很快收回视线,只是那一捻柳腰却印进心里去了。他提起袍角出了厅房,她在边上陪同着,脂香四溢,环佩叮当。他才发现她身量已经这样高,再长两年也许就到他肩头了。等她长大等了整三载,如今真的盼到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在他面前总是怯怯的,害怕他,不敢接近。他无奈地笑,他这么令她恐惧吗?也许吧,不过还是远着点好,权当是为了自己。若是走得近了,一不小心恍了神,那长久以来的心血就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