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淳安郡王听说是滕绍的女儿,早把目光投到滕玉意身上,一望之下也都有些诧异,这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宫人忙说:“滕娘子才下船脸上就起了红疹子,像是犯了风疾。怕惊了娘娘,只好用帕子遮一遮了。”
皇后担忧地对身后的女官说:“快给滕娘子瞧瞧,天气虽然见暖了,毕竟还未入夏,湖风吹久了,身子弱的人难免受不住。”
滕玉意敛衽道:“劳娘娘挂怀,臣女这风疹每年都会发一回,不大碍事的。”
女官过来替滕玉意把了脉,也说不大妨事,开了方子请皇后过目,让人送到厨司煎药去了。
皇后唤了滕玉意和杜庭兰近前,只遗憾滕玉意突然坏了容貌,也没法好好端详,好在杜庭兰温然如美玉,实在让人心生欢喜。
她细细打量着姐妹俩,最后牵着滕玉意的手说:“你阿娘与我年纪相近,当年她未出嫁时,我们常在一处玩的,看你这双眼睛,倒与你阿娘生得极像。来长安几日了?可还住得惯?”
她态度亲厚,待滕玉意又与旁人不同。
滕玉意顿觉四面八方投来无数道视线。
她前世就与刘皇后打过几回交道,心知刘皇后平易近人,于是含着笑意回道:“来长安快一月了,吃住上都很习惯。”
皇后满意点点头:“别大意了,这病虽说是面上的事儿,饮食上尤需留心,这几日你仔细将养,要是觉得身子不适,就先回房歇息。”
滕玉意就要告退,昌宜却兴致勃勃地说:“滕娘子,刚才我们说到邪祟,阿芝说你有一把能辟邪的小剑,上回还用它逼退了尸邪?”
滕玉意欠身:“回殿下的话,这剑没那么神通,上回能逼退那妖邪,全因有青云观的符箓相护。”
昌宜跟阿芝对视一眼:“话虽如此,用翡翠做剑也不常见,我和阿芝好奇很久了,滕娘子能不能给我们瞧一瞧呀?
蔺承佑眼皮一跳,那剑昨晚才泡过他的浴汤,浴汤里的澡豆尤其不常见,万一让人闻出来,他和滕玉意就别想说清楚了。
他挥了挥面前的烟气,若无其事要拿别的话岔开,滕玉意却坦然从袖中取出了小剑递给身边的宫人,谦恭地说:“粗鄙之物,只怕入不了殿下的眼。”
宫人把剑呈上去,昌宜和阿芝小心翼翼把玩了一阵,又把剑递给母亲瞧:“滕娘子,你这剑从何处得的?”
滕玉意说:“这是我阿娘的遗物,来长安之前整理箱箧时偶然翻出来的,只因怀念母亲,才时时带在身上。”
昌宜和阿芝又问蔺承佑:“阿兄可听说过这样的翡翠剑?”
蔺承佑笑了笑:“没听说过。这东西既是人家心爱之物,摔碎了就不好玩了,还给人家吧,你们想要道家法器玩,阿兄替你们搜罗便是了。”
昌宜和阿芝高兴起来:“好喔,我们也要能认主的那种。”
滕玉意悄悄朝蔺承佑那边一溜,她自然知道他为何替她遮掩,其实剑上已经没有他的澡豆香味了,小涯的灵力恢复之后,不肯再老老实实在剑里待着,早上才跑出来向她讨了一回酒喝,现在剑上全是桑落酒的香气。
皇后让宫人领滕杜两人入座,扭头才发现李淮固还在身边静立,方才只顾着同滕家的孩子说话,倒把这孩子忘了,于是笑说:“回去坐吧。”
李淮固轻声应了,款步回到席上。
昌宜和阿芝问蔺承佑:“阿兄,陈二娘的故事你听了,究竟是什么妖怪偷胎儿?”
蔺承佑:“光听故事可听不出什么,阿兄又没亲眼见着那对夫妻的尸首,而且同州离长安不远,这案子若有诡异之处,早该传到大理寺来了,照我看,要么凶徒已经被当地州府抓住了,要么这传言有些失真之处。”
阿芝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问,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先前轮到许公子说诡事时,他说乡间有个人一年内撞见了好些妖怪,阿兄为何也说这种事不大会出现?”
蔺承佑在竹签上串上一条新鱼,耐着性子回答妹妹:“妖异逢异而生,所图各不相同。人呢,禀天地阴阳二气而生,自有乾坤相护,有句话叫‘幽而能明,否极泰来’,一个人再倒霉,也没有接连撞见妖祟的道理,明白了吧。”
这话传到下首,有位头戴金冠的小公子涨红了脸说:“世子殿下,许某绝没有说谎,在下说的这个人是我们家乡的一位亲故,那人习过道术,有一年突然遇到好些邪祟,莫名惨死不说,死后连墓穴都被雷劈了,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家乡还能看到那人坟前的半截墓碑呢。”
蔺承佑笑道:“许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说你扯谎,只是说这种事极少发生,而且一旦发生,那人自己多半也有问题。或者习练邪术,或者命格不对,行逆天悖理之举,难免会招致凶厄,再遇上天象异常之年,引来再多邪祟也不奇怪。”
他每说一句,滕玉意背上的汗就多一层。
许公子说的那人,想必也像她一样借命而生,结果到头来没能逃过厄运不说,连墓碑都被雷劈了。
要不要这么惨……她脸上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了,而且听蔺承佑这语气,显然对借命之术相当不屑。
她悄悄摸向腕子上的哑铃,它只需再响一回,蔺承佑势必对她的来历起疑心,这法术绝非正道,蔺承佑又自奉名门正道,她不怕别的,就怕连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
只恨那日蔺承佑帮她撸了半天都没能撸下来,也不知这铃铛还要在她腕子上待多久。
无意间往上一看,就见皇后凝神望着她腕子上的玄音铃,滕玉意心中一紧,这东西是青云观的异宝,莫不是被皇后瞧出什么了,下意识想垂下袖子,又知道这样做反而心虚。
蔺承佑看了皇后一眼,冷不丁对阿芝和昌宜道:“你们别缠着阿兄说这些了,方才不是说要帮着伯母给书院取名字么?”
皇后回过了神,滕玉意腕子上的那串金色小铃铛莫名眼熟,恍惚在青云观的《无极宝鉴》上还是在何处见过,只因时日太久,一时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记错了,青云观的东西怎会跑到滕娘子的腕上,小娘子用铃铛做饰物不算罕见,没准只是相似罢了。
蔺承佑这一打岔,她的兴趣便转移到拟名字上去了:“席上小娘子也可以帮着想一想,只要拟出别出心裁的好名字,我有好物相赐。”
众人精神一振,若能得皇后赐物,该是何等荣耀。
女官把皇后准备的赐物捧出来,第一盘里是个药瓶和一根镶满玛瑙珠玉的马鞭,第二盘是一对天水碧的白玉臂钏,第三等稍次些,然而也极难得,是一匹透骨纱和几钿上好的螺子黛。
皇后兴致盎然:“能想出头一等名字的孩子,必定锦心绣口,我除了要把这瓶玉颜丹赏赐她,另有一匹千里小红驹相赠。第二和第三档只拿来做书院里的院舍之名,但也各自有赏。孩子们自可随意,能被选中自是好,没选中也未必不佳。”
席上嗡嗡作响,那瓶药竟是玉颜丹,听说这药是驻容圣品,怪不得份量压过了那对白玉臂钏。
滕玉意却炯炯地望着那根马鞭,她早就想寻一匹名驹了,岸边那匹小红驹漂亮非凡,这下唾手可得了,这等品相的名马,连程伯都未必能寻来。
淳安郡王隔窗朝岸边看了看,问太子:“阿麒,那匹小红驹是你选的?”
蔺承佑叹口气:“是我的。”
太子忍笑摇头:“堂叔不知道,阿娘为了给书院拟名字,头几日就开始选赐物,好不容易拟了几档,又嫌玉颜丹不够新鲜有趣,于是想再添一匹适合女子骑坐的小千里驹,可宫里凡是体格小点的名驹,如今都成了昌宜和阿芝的座骑,临时再买又来不及,碰巧阿大才从宫外搜罗来一匹千里小红驹,阿娘就逼着阿大把宝驹献出来了。”
众人愈发跃跃欲试,这马是成王世子亲自选的,又被皇后一眼相中,不必说,一定是匹万里挑一的好马。
宫女们把笺纸发到各人案前。
杜庭兰向来不露圭角,对于争夺宝物也不大有兴趣,静静坐了一晌,打算随便写个名字呈上去,滕玉意却在条案下拉了拉她的衣襟。
杜庭兰疑惑。
滕玉意在她手中写道:佛。
杜庭兰:这是何意。
滕玉意补充:皇后礼佛。
杜庭兰骤然明白过来,阿玉是在提醒她拟什么名字会讨皇后欢喜。
她素来心思敏锐,顿时想到,姨父手握重兵,近日又逢朝内外官员更替,书院即将重开,太子选亲看来也不远了,阿玉应该是有所顾虑,才会有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风疹”,可是看这架势,阿玉明明想得第一等的奖品……
杜庭兰哭笑不得,你不想被皇后瞩目,就让姐姐帮你出面?
滕玉意理直气壮点点头。
杜庭兰有些为难,她也不想出这个头,可还未对妹妹使眼色,脑中就浮现一个念头,阿爷只是个国子监太学博士,太子妃人选怎么也轮不到她。即便她得了头一等,也不会因此被皇后属意,阿玉这是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她无奈拧了把滕玉意的胳膊,你呀。
既然妹妹想要,做姐姐的只能帮着谋夺了,杜庭兰认真思量一番,在纸下郑重写下两个字:香象。
滕玉意眼里满是笑意,挥笔在自己的笺纸上随便写了个:行远。
两人把笺纸一起交给女官。
等众人交齐,女官们就开始一一念名字,皇后认真听下来,欣然环顾四周:“你们以为如何?”
诸人议论一番,一致认为三个名字最好:东游、自牧、探骊。
皇后问:“这几个名字是谁拟的?”
某位小娘子欠身:“回皇后殿下的话,‘自牧’是臣女拟的。”
武绮也起了身:“‘探骊’二字是臣女取的,列子有云:‘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依臣女的皮相之见,学问就如‘千金之珠’,念书好比‘探骊得珠’。”
皇后抚掌:“也算是别出心裁了,‘自牧’朴实内蕴,‘探骊’气势飞远,难得都无脂粉气息。”
又问:“东游’又是谁拟的。”
郑霜银起身:“‘东游’二字是臣女拟的,取自‘云将适遭鸿蒙”的典故,”
皇后唔了一声:“云将求知,从‘不知所求、不知所往’,到‘有问而应之’,恰与书院的宗旨相合。‘东游’二字尤其贴合当今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难得好名字。”
众人钦羡地看着郑霜银,看样子这头一等的赐物要归她了。
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刚才她眼睛那么亮,摆明了想把玉颜丹收入囊中,可她不知取了个什么糟糕名字,连头三名都没入。
即便她自己不想出头,可为何连杜庭兰也没动静?
她心思那么灵透,就不知道伯母礼佛么?
瞧她这一头疹子,再不好好想法子,药丹就归别人了。
他取下腰间的匕首剔鱼骨,剔了两下又停下,看在她昨晚送他胡药的份上,他勉为其难替她想想主意吧。于是不动声色把烤鱼放入盘中,就要招阿芝过来说话。
哪知这时候,皇后一指案几上的另外两张笺纸,笑问:“这‘香象’二字是哪两位小娘子取的?”
杜庭兰早就听说自己名字没选上时,就遗憾地握了握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却始终胸有成竹,前世在大隐寺,她曾陪皇后斋戒数日,皇后礼佛如此虔诚,绝不会瞧不上那两个字的。
皇后这话一出,滕玉意刚浮到嘴边的笑容凝住了,两位?除了她和表姐,还有谁想到了这名字?
杜庭兰起身回话,恰巧李淮固也同时起身,两人错愕对望一眼,旋即又微笑。
皇后:“你们为何想起这名字了?”
杜庭兰柔声说:“回娘娘的话,《优婆塞戒经》有云: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可见香象能悟道,全在‘尽底’二字,悟道有深浅,求学亦一样,书院以‘香象’命名,也警示做学问时应当‘沉心尽底’。”
太子一直在留意滕玉意,他在滕绍的军中历练时,常见滕将军把女儿在家中默写的一些字帖拿出来看,滕将军似乎很思念自己的女儿,对着字帖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那字很神气,可惜不够整齐,老师明明画好了框子,字却不肯老老实实在框子里待着,不是飞到一边,就是歪斜如小蝌蚪,不知是为了气老师,还是为了气阿爷,总之一看就是个不守规矩的孩子。
这让他想起阿大,小时候他和阿大同入崇文馆念书,阿大也是这样淘气。
自打见了滕玉意的字,他就对滕玉意万分好奇,字已如此,不知人会怎样活泼精怪,今日倒是如愿见着了,可惜滕娘子突然生了风疹,连模样都瞧不清。
听到杜庭兰那番话,太子这才转眸看向杜庭兰,爱读佛经的是不少,大多只知照抄照读,这位杜娘子年纪不大,倒把佛经里的典故都吃透了,看她温柔如兰,应是个时时心存善念之人。
李淮固莞尔:“杜娘子说的,也正是臣女所想。”
“难得你二人有如此巧思。不只念书,世间万般学问皆如此。”
皇后兴致勃勃,“‘香象’书院……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就知这名字取到皇后心坎里了,忙道:“这名字典雅雍容,寓意深远,当属今夜之冠。”
昌宜说:“阿娘,这下怎么办,有两位女才子想到了一等好名字,可玉颜丹和小红驹各自只有一件。”
女官们:“殿下悉心筹备,临时也不好再添别的宝物,要不请杜娘子和李娘子各取所需吧。”
滕玉意心里猫抓似的,可惜这么好的名字,叫李淮固也想着了,她当然更想要那匹小红马,但她脸上还长着“疹子”,在旁人眼里,显然玉颜丹对她诱惑更大,她若怂恿阿姐拐弯抹角讨要名驹,没准会不小心露出马脚。
眼下只能先看李淮固怎么选了。
李淮固恳切开了腔:“能得皇后赐物,是臣女一生之幸,容臣女斗胆一言,玉颜丹仅此一瓶,杜娘子与滕娘子又是姐妹,滕娘子脸上生了风疹,比臣女更需要这瓶灵药。”
皇后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