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梦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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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些玩意儿放在桌子上,他走到陆天娇面前,抬了双手给她看:“你瞧,我的手指头都要被那些口袋绳子勒断了。”

陆天娇含泪打开了他的手。

他又说道:“我给你买了好些吃的玩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滚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谁喜欢你的破玩意儿!”

说完这话,她半晌没有等到回应,抬头看时,却见莫先生笔直地垂头站着,脸上的表情又委屈又茫然,是个受了欺负的大妖精。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慢慢地抬眼,小声说道:“我真是怕了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哄你高兴。你再生气,我就要哭出来了。”

她的声音也变轻了,是两个人在冬日阳光里窃窃私语:“这么大的人还哭,不知羞。”

他微微地一笑:“我不是人。”

她轻轻地捶他一拳,暖意在阳光里,笑意在声音里:“知道你不是人,你是个冤家。”

四 履冰

陆天娇和莫先生手拉着手,在小街上走。

天越来越冷了,路面上冻了一层冰霜,走着如履坚冰,一不留神就要滑倒。莫先生已经连着摔了四跤,屁股和膝盖全都蹭了泥雪,可惜了他身上这条好裤子。

陆天娇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游玩过了,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满意而又不满意的莫先生,她心里痒痒的,真想带着莫先生把满城逛一个遍,如果莫先生走完这条街还没有摔死的话。

“你笨死了!”她含着笑埋怨他。

莫先生摔得骨头痛,龇牙咧嘴地扭曲了一张好脸:“我平时都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嘛!”

陆天娇伸出食指一点他的嘴唇:“你少说那些妖精话,不怕遇见个法海,把咱俩拆散了?”

莫先生刚要开口回答,却见陆天娇转向前方,神情一僵。

顺着陆天娇的目光望过去,他看见了前头路口拐进来一辆洋车,车上坐着个花枝招展的青年妇人。那妇人一见陆天娇,立刻露出了惊讶表情:“呀!三小姐?!”

陆天娇一言不发,拉起莫先生向前就跑,不等那妇人反应过来,双方已经擦肩而过。

陆天娇一路狂奔回了家。

莫先生累得要死,而且不明所以。而陆天娇即便进了家门,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完了,碰上我五姨娘了!”

“你五姨娘……”莫先生身为一只貘,一直搞不清人类的亲戚关系,“是什么人?”

陆天娇瞪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笨,就是我爸爸的五姨太太!”

“那又怎么了?”

陆天娇心内烦恼,简直懒怠回答。她的家庭,自有特点:家里的小姐们,在外面交男朋友,长辈们是不大干涉的。但是交朋友尽可以自由,婚姻大事却是必要由家长做主。

平时她们是虽有如无的赔钱货,唯独在谈婚论嫁时会显出价值。凭她陆三小姐的出身和姿容,她的价值约等于一个总长的儿子,或一个年轻的师长。她也有选择的权力——在总长儿子和年轻师长中选一个。

否则,她就成了陆家的污点了。

“五姨娘回了去,一定要对所有人讲了。”她喃喃地嘀咕,“他们是不会允许我和你同居的。”

莫先生也不是完全的不食人间烟火,一听这话,也明白了几分:“那我们不出门了,躲在家里避风头。”

陆天娇摇了摇头:“凭我爸爸的本领,在这天津卫里找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我们除非离开这里,否则——”

说到这里,她心事重重的,又摇了摇头。

陆天娇不肯坐以待毙。

她收拾了家中的现钱,打了个小小的包袱,眼看窗外暮色苍茫了,她对莫先生说道:“趁着我家里人还没有找过来,咱们逃吧!”

莫先生非常赞同:“好,逃!往哪里逃?”

陆天娇答道:“先不能往车站码头去,他们会派人在那些地方堵我们的。我们暂时找个地方藏几天,等他们松懈了,就立刻离开天津。”

莫先生似乎是有点蠢,想都不想,依旧赞同。

傍晚时分,天蒙蒙黑的时候,陆天娇和莫先生出了门。

莫先生倒也认识一两个妖精朋友,但陆天娇坚决不许他再和妖精朋友们来往,逼着他安安心心做人。莫先生既是成了孤家寡人,那么到了这要求援的时候,就只有让陆天娇亲自出马了。

陆天娇在胡同口叫了两辆洋车,悄悄地往叶丽娜家去了。

如今知道她情况的人,就只有叶丽娜一个,虽然叶丽娜也不是全知道,但陆天娇看她也是个有主见有办法的,不是柔弱的糊涂女子。

而且叶丽娜在家十分受宠,很说了算,有足够的自由招待朋友。

夜寒风冷,洋车夫顶着北风拼了命地跑,跑三步退两步,及至到达叶家门口时,车上的陆天娇几乎冻僵。挣扎着下了车进了门,她把正要出门的叶丽娜堵在了家里。

叶丽娜本是打算去看戏或者跳舞,忽见陆天娇带着个男子跑来了,不禁一怔。

把这二人让到自己专用的小客厅里来,她先让仆人端来了两杯热可可。

对于人类的食物,莫先生兴趣不大,于是陆天娇连着喝了两杯热可可,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这才向叶丽娜讲述了自己的来意。

叶丽娜静静听着,发现若干日不见,陆天娇明显恢复了正常,而且还胖了些许,可见这位莫先生很合她心意。陆天娇好转了,她心里也高兴,可是越往下听,她越觉得不对劲:“你打算私奔?真不回家了?”

陆天娇蹙起眉毛来,摇了摇头:“我家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这不是一件能够商量的事情,我爸爸肯定不会允许我嫁给他的。”

说完这话,她抬头对着叶丽娜笑了笑:“我只在你这里躲几天,至多不会超过一个礼拜。在金钱上,我们都没问题的,只要风头一过,我们就离开天津。”

叶丽娜不置可否,找了个借口把陆天娇单独叫出房来,小声问道:“先前也没听说你认识个姓莫的,怎么忽然就和他好得要私奔了?”

陆天娇半真半假地笑道:“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先前是不认识他。是我爸爸非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逃了出来,在外面认识他的。他救了我的命,没有他我早在外面冻死饿死了,他是不是好人,我还不知道?”

叶丽娜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又有些嫉妒,因为那位莫先生瞧着真是够体面的。陆莫二人又是如此相爱,让她不由得联想起了自己的惨痛情史。

“让你在我家,我觉得不妥。”她不管陆天娇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家里人多口杂,你要是一个人来就罢了,可你还带着这么大的一个男人,我可藏不住。但是我有一个地方可以安置你们,就是我哥哥家里。我哥哥你知道吧?”

陆天娇眼巴巴地看着她:“我知道,是留洋回来当裁缝的那个人吧?”

“才不是裁缝呢,我哥哥是个艺术家——先不管这些了,总之他一个人当家,没人能管他,他家里也有空闲的屋子。你家里的人也许会找到我这里来,可绝对想不到你会到我哥哥那里去。”

说到这里,小客厅里的电话铃忽然响了。叶丽娜跑进去拿起话筒,陆天娇跟进去,只听了几句,脸上就变了神色。

等到叶丽娜放下电话,她问道:“是我家里人打过来的?”

叶丽娜也紧张了:“问我见没见过你,我说没有。听着话里的意思,像是已经找过你住的那个地方了。”

陆天娇当即望向莫先生,莫先生也看着她,两只眼睛很清澈,有点傻气,不是个有担当的样子,但是很真诚。

“不能耽搁了。”陆天娇决定不指望他,自己拿主意,“天亮之前,我们就走!”

清晨时分,叶丽娜用了家里的汽车,悄悄地带着这一对伉俪往英租界去了。

汽车停在了克里斯汀服装店门前,叶丽娜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衣,哆嗦着下汽车去敲门,然而敲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隔壁画雪斋的大门开了,一名少年仆人正在院子里扫雪,闻声赶出来说道:“咦?您不是叶二小姐吗?”

叶丽娜认出他是金性坚手下的仆人小皮,不禁脸一红:“你来得正好,我哥哥去哪里了?”

小皮笑道:“叶先生到北京去参加一个什么博览会了,服装店这几天歇业休息,伙计也都放了假了。”

“他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皮答道:“好像是说,最迟圣诞节前回来。”

叶丽娜登时有些绝望,回头看见陆天娇已经带着莫先生下了汽车,站在距离自己一米远的地方,两人都圆睁二目乖乖站着,像一对惊骇的鸳鸯。饶是这样惊骇,他们还手拉着手。

叶丽娜看在眼中,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对金性坚的那一片心事,心中登时一酸。

“看什么?”她勉强笑道,“我送佛送到西,说帮忙就一定帮到底!”

然后她也不顾小皮阻拦,直接就冲进了画雪斋的大门。

金性坚通常是在中午“醒”来。

在醒之前,他未必就一定是睡着的,但总要他能够衣冠楚楚地下楼露面了,才能算是他真醒。

冬季天短,叶丽娜闯进来时,太阳还没有升出多高,远远没到金性坚睡醒的时刻。

小皮不好意思对着大姑娘动武,又拉扯不住叶丽娜,只得抢在叶丽娜前头飞奔上楼,硬把金性坚从被窝里掏了出来。

金性坚睡觉时是不用人在跟前的,小皮不甚了解他的睡眠状况,万没想到他睡起来会睡得这么死,急得将他好一顿揉搓,硬把他搅了醒。

金性坚的睡相很规矩,睡袍和头发一丝不乱。仰卧在床上瞪着小皮,他把脸板得铁青,胸中显然憋着一座活火山样的起床气。小皮壮起胆子,向他赔笑:“先生,叶小姐来了。”

金性坚没出声,依然瞪着他。

小皮伸手往门外指:“您听见脚步声没有?她马上就来了。今天她像是有急事,见隔壁叶先生不在家,马上就冲到咱们这儿来了。”

金性坚恶狠狠地一掀棉被,掀出风来。伸腿下床找到拖鞋穿上了,他站起来,对着小皮嘀咕了一句:“要你何用!”

这时,叶丽娜进来了。

叶丽娜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恳求金性坚帮个忙,暂时收留陆天娇和莫先生几天,又向他解释了为何这二人不敢去住旅馆饭店——陆家颇有势力,所以他们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

叶丽娜总觉得金性坚不是俗人,旁人怕惹火烧身,或许不会帮这个忙,但金性坚一定不一样。

而且,她想金性坚也是青年人,一定能够体谅有情人要成眷属的迫切心情。

想到这里,她愣了愣,忽然觉得金性坚虽然脸上没有皱纹,两鬓未染霜华,但又实在让人觉着他不像个青年。

把这无关紧要的念头抛开,她一边随着金性坚下楼,一边继续恳求。

金性坚一直一言不发,直到进了客厅,见了陆天娇和莫先生,他依然沉默着。

直到把起床气压得差不多了,他从小皮手中接过一杯茶,慢吞吞地啜饮了一小口,目光从陆天娇脸上扫过,落到了莫先生身上。

盯着莫先生,他看了半天,看得在场几人都发了毛。

把茶杯向旁交给小皮,他终于开了口:“去为客人收拾一间客房。”

陆天娇当即向他浅浅一躬致谢,又回头对着莫先生笑道:“别傻站着,我们一起谢谢金先生。”

金性坚答道:“不必客气。”

他说完这话,就再不言语了。叶丽娜站在他旁边,他感觉到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但是懒得回应,只做不知。

叶丽娜觉得这一定是金性坚给自己面子。

小皮很快就把客房收拾出来了,是间很洁净宽敞的屋子。

叶丽娜自觉着面上有光,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去。

陆天娇送了她出去,回来后见莫先生正在地上踱步,就笑问道:“你不休息,乱走什么呢?”

莫先生抬头答道:“我觉得这地方住起来很舒服。”

陆天娇环顾四周:“这屋子是不错。”

莫先生说道:“不是,是这个地方让我觉得很舒服。”说到这里,他仰起脸用力嗅了嗅,“这里的空气真好闻。”

陆天娇也跟着做了个深呼吸,可是没有嗅到什么气息。拉着莫先生坐到床边,她本意是想让他也歇歇,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她看着他的眼睛,却是出了神。

为了他,自己这回可是和家里彻底闹翻了。

那个家庭虽然乱糟糟的没什么亲情可言,但终究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庇护所,是她的锦绣丛。她这私奔的丑闻还没有闹开来,如果她现在反悔,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他这个骗子,她想,他根本就不是梦里那个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他活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没出息,可见他就是个无能的货色,想必直到自己老死了,他也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

甚至,他根本连人都不是,谁知道貘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她在万牲园里是没见过。自己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阔小姐,和个妖精过一生?

说起来都不是一般的疯——由此可见,她父亲真没冤枉她,她是应该到精神科去瞧瞧脑子。

想到这里,她的心乱跳了起来,忽然感觉自己怕了,坐不住了。

然而就在这时,莫先生向她笑了。

那是个傻而甜蜜的笑,笑得剑眉舒展,目若灿星,嘴角深深地翘起来,显出了面颊上隐约的酒窝。抬手拍了拍陆天娇的头顶,他说道:“你别怕。”

陆天娇看了他的笑容,怔了片刻,随即答非所问:“你害死我了。”

他放下手,认真地点头:“我知道。”

“只是知道就完了?”

“我是你的,听你的话。”他看着陆天娇的眼睛说话,“你活一百年,那这一百年里,我都是你的。”

陆天娇移开目光,往地上看:“其实我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你不管我也好。反正我不知道世上真有你这么一个人,我无论死活,也都不会恨你。”

莫先生飞快地嘀咕了一句:“我不能让你死。”

“为什么?舍不得我?”

莫先生不假思索地一点头:“嗯。”

陆天娇叹了一口气,看上了他,又看不上他。扭头又看了莫先生一眼,心想这家伙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就只会漂漂亮亮地傻笑。

叹过了之后,她忽然又想起了新问题:“你饿不饿?”

莫先生没想到她会问到这里,愣了一下才点了头:“饿。”

“那怎么办?”

莫先生如今是不肯、也不敢再对陆天娇的梦打主意了,平日饿了,都是在家宅附近游荡,随便找些梦来吃。如今到了金宅,他们须得老老实实地避难才行,又怎能让莫先生再跑出去觅食?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莫先生有了主意:“这里不是还有一对主仆吗?我去吃他们的梦好了。”

“人家要是不做梦呢?”

“我可以略施小计——”

陆天娇当即扇了他一巴掌:“你还想害人?”

莫先生一听这话,当即委屈了:“我没害人。他们若是做梦,我就吃;若是不做梦,我就饿着。”

此言一出,又招来了一巴掌:“哦,不害别人,专门害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了?”

莫先生被陆天娇骂得哑口无言,但好像上辈子曾被她骂了一百年似的,心里并不动气,非常的习惯。

如此在客房里度过了一天,入夜之后,他等着陆天娇睡熟了,这才爬出被窝,脱下身上的衬衣衬裤,成了个赤条条的模样。

轻轻扭开门锁打开了房门,他一闪身溜了出去。房门无声无息地重新关了上,房内的陆天娇还在酣睡,而房外的莫先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四脚兽。

这四脚兽胖墩墩的,很有几分熊样子,然而粗腿细尾巴,鼻子也略长了些,看着又是个四不像,正是露了原形的貘。

貘在黑暗中抽了抽长鼻子,没嗅到梦的气味,于是心想这户人家的主人也真是小气,住着这么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怎么就只雇了一个仆人?

贴着墙根向前走,他经过了仆人房——仆人小皮正睡得甜,半个梦都没有做。

于是他无声无息地迈动短腿上了楼。

楼上有股子很好闻的气味,人类嗅不出,他却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觅着气味向前走,他停在了一扇半开的房门前。

门内黑洞洞的,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貘从半开的门缝中挤了进去,如果里面的人忽然醒了也不怕,他的法力虽然马马虎虎,但迷惑那人一时半会儿还不成问题,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就足够他逃之夭夭了。

然而就在他进门之后,他的脊背感受到了一阵凉风。

是房门自动地关了上。

五 谁成眷属

一盏壁灯亮了起来,灯光如一小团火,幽幽的不分明。

灯下的沙发椅上,端坐着一个人,是金性坚。

金性坚的呼吸依然平稳着,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这只自投罗网的貘,他见这貘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傻了眼一样。

任由貘呆了五六分钟,他最后终于开了口:“不要徒劳了,你的本领,奈何不了我。”

原来,貘方才正在向他施法。听了这话,貘有点慌,但是坚决不肯露出妖精面目,索性翻倒在地露出肚皮,唧唧地扭着叫了几声,装成了个可爱的模样。

然而金性坚并没有被他诱惑过去。

在沙发椅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金性坚继续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们,总以为你们是死绝了。”

貘一听这话,仰面朝天地不动了:“你是谁?”

貘问貘的,金性坚说金性坚的,互不相干:“你情场得意,恭喜。”

这话让他说得酸溜溜的,他自己也觉出这话格调不高,但是懒得遮掩。他凌晨一眼就看出了这貘的真面目,看过之后,忍不住又看,因为素来认为貘是蠢笨的动物,想不通为什么这样蠢笨的动物,都能引得个千金大小姐为他抛家舍业闹私奔。

自从夜明离去之后,他那本就不大宽广的胸襟,又狭窄了好几分。一头钻进牛角尖里去,他嫉妒起了天下所有的有情人。

貘慢慢地爬起来,又问:“你是谁?”

金性坚把一侧胳膊肘架在椅子上,歪着脑袋托着下巴看貘。平日他素来是坐有坐相,但自从夜明走后,他的灵魂和肉体似乎都有些垮塌,坐不住了。

“你不认识我,也不必认识我。”

貘看起来不秀气,但是直觉最灵敏:“你,你要对我干什么?”

金性坚没回答,门外却是有了声音,是低低颤颤的呼唤:“密斯特莫?你跑哪儿去了?”

这正是陆天娇的声音。

陆天娇夜半醒来,见莫先生不在自己身边,立刻急得跳下床来,又不敢声张,只能摸着黑在人家楼内冒险,想要立刻把莫先生找回来。

貘一听她的声音,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跳成了个高高大大的人形。光着屁股站在房内,他张开嘴刚要回应,可是一转念,又没出声,扭头望向了金性坚。

金性坚歪在椅子上,打量着貘的这具人类皮囊。目光一寸一寸地自下向上滑过去,最后,他起身走到了貘的面前。

貘比他高了小半个头,他仰脸抬手,捏住了貘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小块玉。

那玉是用一根红绳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旧了,看着已经很有年头。玉是个指头粗细的小方块,一面粗糙,是刻了深深的笔画在上面。换言之,这是一枚粗糙的印章。

貘向后一躲,然而他的手指十分有劲,捏着那块玉不放松:“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貘不住地往房门方向看:“是九十多年前,一只老虎给我的。”

金性坚笑了一下,随即一把将那块玉拽了下来:“这是我的东西,多谢你把它送到了我眼前来。”

貘当即伸了手要夺:“这是老虎给我的宝贝,你怎么明抢?你给我……”

金性坚当然不给,不但不给,甚至还起了贪心——面前这人是个妖精,既是妖精,就有内丹。

而他一直都在收集内丹,先前是为了夜明收集,现在夜明走了,他拿了内丹,也自有妙用。这貘人高马大的,金性坚懒怠和他动武,于是心念一转,把目光移向了房门。

仿佛他的目光都是有力道的,那房门自动地开了。

走廊内的陆天娇正在门口附近徘徊,如今借着灯光向这房内一看,大惊之余,羞得满脸通红,立刻走了进来,开口之前先向金性坚鞠躬道歉:“实在是对不起,外子夜里有——有梦游的毛病,走过来惊扰了您。”

说完这话,她恶狠狠地瞪了莫先生一眼,忍不住骂道:“让你睡觉你不好生睡,非要跑出来吓人,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金性坚看着陆天娇,发现她是个青春正好的姑娘,好年华,好相貌,处处都是好的。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开了口:“陆小姐,你知道你这位先生,是个妖精吗?”

陆天娇看着金性坚,先是惊呆,随即勉强一笑:“岂止是妖精,他发作起梦游症来,被人当鬼的时候都有呢!”

金性坚抬手搭上了貘的肩膀,又对着陆天娇微微一笑。

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那貘先是皱眉咬牙沉了肩膀,紧接着从牙关中挤出了痛苦的呻吟。陆天娇见势不对,慌忙伸手要去扶他,可金性坚忽然抬手狠狠向下一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貘顺势跌坐下去,陆天娇定睛再看,就见他已经露出了四脚兽的真面目。

金性坚依旧微笑着,收回手背到身后:“陆小姐,我想你大概是受了蒙蔽。”

说完这话,他停了停,享受着棒打鸳鸯的快感。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陆天娇蹲下来一把抱住那熊头熊脑的貘,慌里慌张地抬头说道:“金先生,求你别声张!”

金性坚低头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陆天娇认定了金性坚是个现代法海,所以紧紧地把貘搂在怀里,好声好气地求他:“我知道他是个妖精,但他不是坏妖精。我悄悄地和他过日子,也碍不着别人不是?求你高抬贵手,就当没这回事,放了他吧!你要是怕他,我和他天明就走。”

金性坚怔在了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眼睛看着陆天娇和貘,他心里想起了夜明。

谁都可以有情人成眷属,唯独他不行。

面前这个姑娘真是急坏了,眼里亮晶晶地泛了泪花,让他想起夜明的眼睛。夜明的眼睛,无泪时也是流光溢彩的。

只可惜,那光彩从来不是为他而生。

慢慢地蹲在了陆天娇面前,他问她:“陆小姐,你信不信善有善报?”

陆天娇噙着两眼的泪水,点了点头:“我信。”

金性坚把手放上了她的头顶,柔声说道:“好,那我今天,就积一点德。”

然后他又转向了陆天娇怀里的貘:“我也和你做个交易。”

陆天娇很想知道他这“交易”是什么,可是脑中忽然一片混沌眩晕,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头栽倒在地,方才的所有事情,她也全部忘记了。

清晨时分,陆天娇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扭过脸一瞧,她看见了莫先生。莫先生坐在枕边,正在穿衣服。她看着他,发现他脖子上那块玉不见了。

爬起来去摸他的脖子,她问道:“那块玉呢?丢了?”

莫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大概是丢了。”

陆天娇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自己好睡了一夜,又说:“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莫先生说道:“我刚才出去时,遇到了金先生。金先生很同情我们,愿意帮我们离开天津。”

陆天娇登时放下了手:“真的假的?”

两天之后,陆天娇和莫先生乘坐金家的汽车,悄悄地从太古码头登了英国客轮,往上海去了。

他们不但成功出逃,还从金性坚那里得了两百多元的旅费。陆天娇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像金性坚这么好的人,简直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

莫先生倒是噘着嘴不很感恩,因为金性坚还是抢走了他的玉。那玉据说是个宝贝,到底宝贝在哪里,他不知道,反正老虎不是胡说八道的妖精,老虎说是宝贝,就一定是宝贝。当时那老虎要不是快死了,也不会把这宝贝给他。

但是当着陆天娇的面,他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说。横竖也用不着他多说,陆天娇是个能交际的,他只要听她和金性坚说就可以了。

金性坚给了陆天娇一封信,让他们到了上海之后,拿着信去找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见了信,至少可以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陆天娇拿着信,千恩万谢,心想自己要不是有了密斯特莫,那非爱上这个姓金的不可。

带着一点小小的行李,陆天娇拽着莫先生上了客轮,一路南下。

若干天后,叶丽娜笑吟吟地走了来,向金性坚报告陆天娇的近况,又代她狠狠地感谢了金性坚一番。

金性坚如今和她也熟了,没有特地在客厅里接待她,自顾自地坐在书房案前,他一手拿着一方印石,一手拿着一柄刻刀,低头玩儿似的慢慢刻。

叶丽娜把话说尽了,又恋恋地不想走,便凑过去看热闹,又问道:“像您这样的金石大家,随便刻一只印章,都要值很多钱吧?”

说完这话,她一阵后悔,感觉自己这话问得俗不可耐。但金性坚只一摇头:“哪里。”

捂着嘴沉默片刻,她又找到了新话题:“密斯陆还说,将来若是回天津补办婚礼了,一定要请您去做证婚人,没有您的帮助,他们是不可能结为夫妇的。”

金性坚的刻刀这回暂停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心不在焉的,他又是一摇头:“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