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白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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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小耳朵竖起来,她叼着钥匙贴了墙根,一路窸窸窣窣地向前疾行。这是午夜之后了,楼内安安静静的,想必金家的人都已经入了眠。凭着她对金宅的了解,她疾行了片刻之后便是向上一跳,倏忽之间,跳成了个赤裸裸的少女模样。无声无息地穿过走廊,她停在了幽暗深处的一扇房门前。抬手从齿间取下钥匙,她回头扫视了一圈,然后赌命似的把心一横,将那钥匙插向了锁孔。

钥匙顺顺利利地插进了锁孔。

冷汗顺着白衣的额头流了下来,她暗暗谢了菩萨佛祖和佳贝勒,然后屏住呼吸,开始转动钥匙。

她没想到转动钥匙的声音竟有这样响亮!

每一丝动作都要带出金属摩擦的噪音,在这寂静黑暗的凌晨时分,清晰得如同一个人的言语。她被这声音吓慌了,越是怕,越不敢转,越不能不转。紧紧地咬了牙关,她圆睁二目往身后看,捏着钥匙柄的右手则是杀人捅刀子一般,又惊又狠地继续转。转了一圈又一圈,锁头“咔哒”一声,打雷一样地开了。

汗水渗了满手,白衣僵硬着身体没有动,总觉得旁边楼梯上那最黑暗的拐角处,正埋伏着一双灼灼的眼睛。

“拼了!”她紧紧地一闭眼睛,然后轻轻拉开房门,一侧身走了进去。

门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

向下走过了好些级楼梯,她的赤脚落了实地。空气中有浓郁的亲切气味,是妖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飞快地适应了这种黑暗环境。她知道金家有这么一处地下室,但今天是第一次来。匆匆扫视了室内的情景,她从一张玉石条案上扯起了一条白布单子。布单盖着一案子的笔墨纸砚碎石头,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儿。一边用白布单子草草裹了身体,她一边环视四周。这间屋子里没有玉棺,可是屋子角落处还有一扇小铁门。

只可惜,那门也是紧闭着的。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摸索着握住了门把手,力气很大动作很小地撼了撼。谢天谢地,这门的门轴倒是油滑的,并没有被她撼出声音来。而且,她还觉得这门很有些活动,似乎是并没有上锁。

不上锁,反倒是更让她觉出了危险。门后是个什么世界?是否藏了什么人?她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必须开门,必须要知道。

如果门后正有金性坚的眼睛在等着她,那她怎么办?

想到这里,半空中当真浮现出了金性坚的眉眼——眉毛长长的,眼睛冷冷的,不带感情,没有活气。

慌忙用力摇头驱散了这个幻想,白衣做了个深呼吸,再一次告诉自己:“拼了!”

然后她慢慢地推开了小铁门。

小铁门后头,并没有恐怖的伏兵。顺着门后的台阶走下去,她进了这地下室的地下室。

这一回,她终于又看见了那口玉棺。

这不用再去验证什么了,天下哪里还会有第二口这样的棺材?伸手叩了叩棺身,她压低声音说道:“姐姐,是我,我是小老鼠!”

玉棺之内本来含着一小团忽明忽暗的光芒,她这句话一出,那团光芒忽然大盛,竟然宛如一轮满月!白衣见了,知道棺中的姐姐正有力量,当即伸了手开始去推那棺盖——棺盖和棺材严丝合缝地契合着,非得看准关窍使出巧劲,才能将它移动分毫。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了命地去推去顶,而棺内先是寂静,慢慢的,棺内传出了似有似无的气流声,像是有风要向外涌动。本是坚不可移的棺盖忽然松动了,然而发出的轧轧之声,又几乎要活活吓死白衣。声音怎么会这么大?这简直是巨响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抖颤起来,她的耳朵动了动,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音。

“他来了!”她带了哭腔,拼了命地继续推那棺盖,“姐姐,怎么办?他来了!我,我,我推不动了,我我我我得走了——”

她这样的小兽,耳力最好,她说自己听见了,就是真的听见了。绝望地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她战战兢兢地收了手。这地下室只有一条出入的道路,金性坚若是从外面来了,她便决计无法再从里面走。忽然停下来望着玉棺,她发现那移了位的棺盖让棺材有了一道手掌宽的缝隙,而裹着光明的雾气,正从那道缝隙中缓缓地向外逸散。

与此同时,上方的房门开了。她抬头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笔直笔直的黑影。

但是她没能看到金性坚那双冷的死的眉眼。因为上方的黑影只向她轻飘飘地一挥手。

这一挥,挥出了一阵烈风,直接把她卷起来砸到了水泥墙壁上。她短促地惨叫了一声,然后在地上摔成了蜷缩着的一团。伸开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乱摸起来,她想要找个缝隙空洞,让自己钻进去逃命。然而这地下室是个水泥盒子,并不给她发挥本能的机会。挣扎着抬头再去看那玉棺,她就见那棺中逸出的雾气越聚越浓,最后竟然渐渐形成了个修长的人影。

空旷的地下室里,响起了金性坚的声音:“夜明。”

雾气中发出了一声模糊而遥远的轻笑,人影则是越来越清晰。头发出来了,额头出来了,鼻梁出来了,眉眼嘴唇都出来了。一个女子从雾气中探出了她精致的头与面孔。长眉入鬓,美目流盼,那女子的眼中有璀璨星光。一个人美到这种程度,就刺眼了,就不善了。

她是金性坚的夜明。

目光流过金性坚的双眼,她转动光洁的颈子,向后去看白衣。沉重的长发随着她那一转而轻扬,见白衣依然活着,她便又面对了前方,对着金性坚说道:“许久不见。”

金性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们已经共度了十年光阴。”

夜明微微一笑:“于我来讲,更像是死了十年。”

金性坚凝视着她:“你身体有伤,应该回去继续休养。”

夜明在雾气中一转身,光裸的肩膀若隐若现:“想让我继续死?”

金性坚的嘴角微翘,嘴唇笑了,眼睛却不笑:“你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夜明昂了头,一扬眉:“想让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金性坚不再说话,也不动。轧轧之声忽然又起,玉棺棺盖自动地继续移动,要让玉棺完全地敞开。夜明垂了眼,慢慢地侧过脸向下看了一眼,然后斜了眼睛,去看金性坚:“又要动武吗?”

金性坚一言不发。

夜明问道:“怎么不回答?”

金性坚答道:“我对你,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还是无言以对?”

金性坚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里,对着夜明一歪脑袋,他的眼角似有一点光芒闪烁,仿佛是泪。

夜明抿嘴笑了,明艳不可方物:“怎么?又伤心了?”

金性坚答道:“我只要你活在我这里,或者死在我这里。都可以,没关系。”

夜明这回咯咯笑出了声音:“这么霸道?不怕姐姐我记恨你吗?”

金性坚也一笑:“我不在乎。”

在他这一笑间,夜明身下的棺盖忽地直立起来拍向了她。旁边的白衣见了,吓得惊呼了一声,然而夜明好整以暇地侧过脸,一阵来历不明的寒风瞬间扬起了她的长发,飞在半空中的棺盖随之猛地落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砸中了下方的玉棺。破碎石屑溅上了白衣的脸,疼得她紧闭双眼向后一躲。泪光蒙眬的再睁开眼,她忽然一愣。

她看见金性坚身后多了个人——是佳贝勒!

五 雷霆

白衣不知道佳贝勒是怎么找过来的,只是急得向上一挺身,连连地挥手想要赶他走。然而佳贝勒将一根食指竖到嘴唇前,遥遥地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不敢乱动了,眼睁睁地看着佳贝勒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攥着一根腕子粗的木棒!

佳贝勒一棒子就敲到了金性坚的后脑勺上!

他可真是没惜力气,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一棒子把金性坚打晕,金性坚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击,当即向前踉跄了一步——一步之外,便是台阶。

金性坚一脚踏空,几乎就是顺着台阶滚了下去。佳贝勒匆匆看了夜明一眼,一边感慨这妖精居然又会发光又会冒烟又会飞,瞧着真是比白衣高明了不少。一眼瞧过了,他蹦跳着跨过了楼梯下的金性坚,直奔了角落里的白衣。借着夜明身上的光芒,他看清了白衣的脸,立时蹲了下来:“你怎么了?”

白衣一摸脸,摸到了冰凉的鲜血。胡乱把鲜血往裹身的白布上一蹭,她抓住了佳贝勒的衣袖:“你怎么来了?”

佳贝勒反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回家再说!”

白衣听到了“回家”二字,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力量,挣扎着爬了起来,她靠在佳贝勒身边,心想自己一定要加千倍万倍的小心,一定要活着逃出去,一定要回家!和他认识了这么久,感情好到了这般的地步,他们却还没有互相的表白过,那怎么成?这样的大事,怎么可以不讲个明白?

可在她爬起来的时候,金性坚也站起来了。

金性坚挨了一棒子,然而浑不在意,甚至没向佳贝勒这里多看一眼,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夜明身上。仰起头望着夜明,他说:“别闹,回去!”

夜明低头,居高临下地看他:“我若是不听你的话呢?”

金性坚反问道:“你说呢?”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白衣和佳贝勒。

夜明一直盯着他的神情举动,见他对着他们纹丝不动地只是看,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而金性坚忽然又开了口:“就像他们一样!”

夜明听到这里,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声:“小老鼠快跑!”

然而,已经晚了。

巨大的玉棺平地飞起,带着风声砸向了白衣和佳贝勒。藏着光芒的雾气从后方追赶上来包裹了玉棺,可玉棺带着无可挽回的惯性,还是飞向了那两个人。白衣想都不想,一转身挡在了佳贝勒面前,抬起双手撑上了佳贝勒身体两侧的墙壁。一股力量狠狠冲撞了她,撞得她魂飞魄散肝胆俱碎,可她那两条胳膊如同铁铸的一般,笔直坚硬地撑住了她的身体。

也保护住了她身前的佳贝勒。

玉棺轰然落地,砸出了满室的烟尘。佳贝勒抱住了瘫软下来的白衣,见那夜明胸前的雾气之中劈出一道寒光,直奔了金性坚的眉心。然而空中回荡了一声金石之响,金性坚不躲闪,不反击,任凭那道寒光在自己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也就只留下了一道红印。

“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他说了话,若无其事,“可笑我还一直在苦苦地寻觅内丹给你,怕你虚弱,怕你死了。”

夜明冷笑着望向别处:“我骗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不还是要对我死缠烂打?我骂你一声贱,大概不算委屈了你吧?”

金性坚这回颤抖了一下。

夜明的目光掠过一旁抱着白衣的佳贝勒,直视了金性坚的眼睛:“怎么?石头脑袋的小弟弟,你又要哭给我看了?”

金性坚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脚下隐隐起了震动,气流顺着地面石板的缝隙向上吹拂,淡淡的灰尘随之盘旋游动。

这一回,他真是怒不可遏了。

然而就在他的雷霆之怒发作之前,夜明先他一步动了手!

雾气之中光芒爆发,亮如白昼。夜明几乎是在一瞬间消失了,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佳贝勒与白衣。金性坚什么都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一路直冲向外,可是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这里的妖气怎么这么重?妖精大聚会了?”

他茫然地回头一看,看到了莲玄的面孔。

看过了莲玄,他再去看夜明的背影——然而没有背影,夜明在莲玄出现的那一刹那间已经逃之夭夭了,彻底消失了。

“莲玄。”他在凌晨的冷风中喘息良久,血液终于渐渐降了温度,“我很后悔,那一年没有直接杀了你的曾祖。”

“什么意思?”

“你这人可厌至极,不应存于此世。”

六 如未曾有

佳贝勒觉着自己是被一团光裹挟出来的。

那团光把他和白衣丢在了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团光就已经飞了个无影无踪。

光去了哪里,无所谓,他跪在地上把白衣抱在怀里,只是觉得她会冷,于是撕撕扯扯地脱了自己身上的褂子,要把她包住。她的身体软极了,隔着皮肉,他能摸到她断裂了的骨头。

如果她不是妖精,她是凡人,那她现在就已经死了。

“白衣。”他轻声地呼唤,“我背着你走,很快就到家了。你忍一忍,千万别死啊!”

白衣的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是她唯一能做出来的反应。大事完成了,要回家了,回了家,关上门,可以做三十年的人。

三十年,很长了,足够了。

趴伏在了佳贝勒的后背上,她觉出了他正在向前疾走。这一刻,她倒觉得身心都比方才好过了些,像是缓过了一口气。然而,这并不是好兆头。

“我是一只白老鼠。”她的头搭在佳贝勒肩上,随着他的步伐摆动。有些话,她此刻非说不可,趁着还能说。

“不好意思告诉你,怕你嫌弃我。谁会喜欢老鼠呢,又不是白狐狸。我也不叫白衣……我没有名字……”

佳贝勒气喘吁吁地笑了:“傻话。”

“早就认识你了。”她不顾佳贝勒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说,“心里觉得你很好……其实你好不好,我哪里知道?只是觉得你好……”

说到这里,她的气息渐渐弱了。佳贝勒鼻子一酸,忽然有了某种预感。把背上的白衣用力向上托了托,他再说话时,就带了酸楚沉闷的鼻音:“忍着点儿,快到家了!你可……你可千万别死。”

“嗯。”她乖乖地点头,“我知道……我忍着呢……”

她说到做到,忍着不死。将周身最后一点力气运向了右手,她心如明镜,自知大限已到。救命之恩是应该回报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理所当然,她不后悔。

只是……没有三十年,有一年也好;没有一年,有一个月、一个礼拜也好。

或者,再有一天也好,再有一个清晨也好。

可惜啊,一个清晨也没有了。

她不肯对不起夜明,也不肯对不起佳贝勒。分别之前,她要送给他一样小礼物,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右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头顶,她使出了最后一点法力,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她使了一招迷魂术,让佳贝勒颓然倒地。等他昏迷之后再醒来时,他会忘记这个月内的所有事情,包括她。

她怕他真的是个好人,真的爱自己,自己死了,他会痛苦,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天明之后,巡警发现了昏睡在街边的佳贝勒。

巡警以为自己这是遇到了醉汉,硬把佳贝勒推了醒。佳贝勒莫名其妙地回了家,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昨夜是和哪个王八蛋一起喝的酒,自己醉得人事不知,居然就被那个王八蛋扔在了路边。不过他本就是个醉生梦死的人,想不起就想不起,没什么关系。

懒洋洋地睡了一天一夜,佳贝勒无所事事,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是有日子没去画雪斋了,便一路晃荡出门,溜溜达达地前去了金宅,想和金性坚闲聊一番。

可惜得很,金宅的仆人小皮告诉他,金先生病了,不能见客。

佳贝勒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回了家。刚一进门,家里的仆人送来了个信封,说是他前些天拿了底片到照相馆去,照片早洗好了,伙计不见他去取,便亲自送了过来。

佳贝勒打开信封抽出照片,发现这照片拍得不怎么样,有些模糊,但照片上的姑娘白衣黑发,模样倒是挺好看,只是一脸惊讶之色,像是被人吓了一跳。

“这是谁?”佳贝勒很疑惑,“我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女朋友,还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失笑:“这姑娘打扮得也太不摩登了,哪里来的一个乡下丫头?”

在佳贝勒研究照片之时,画雪斋大门紧闭,仆人小皮战战兢兢地一边扫院子,一边不住地回头往楼内看。

他的主人,金性坚,此刻正木雕泥塑一般地站在窗前向外看。两天了,他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说。

他平时也是沉默寡言,但在这两天里,他不只是沉默,他还魂不守舍。小皮自认为是比较了解他的,甚至也隐约知道他这人有些奇异古怪的地方。但饶是如此,小皮此刻也看不透他了。

扫好了院子,小皮扶着笤帚,大着胆子走到窗下,抬头说道:“先生,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金性坚缓缓地一摇头。

“那您是被那晚儿来的那个光头气着了?都是我不好,我睡觉太死,那人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都没听见,要不是您和他在院门口大吵起来,我还醒不过来呢……”

金性坚一摆手,止住了他没话找话的道歉。

小皮察言观色:“那……我请隔壁的叶先生过来,陪您说说话?”

金性坚又一摇头。

小皮快要哭了:“您到底是怎么了呢?”

金性坚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向内走去,留给了他一句冷冰冰的答复:“没什么,我在闹顽疾。”

“呀,什么顽疾啊?”

“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