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问到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答案,就会一语成谶地打碎什么东西似的。
她无言以对。
四
隔天谢光沂仍旧晚上八点去按响颜欢家的门铃。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
两人相隔一张茶几,安静地各自埋头工作。颜欢忙完工作便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稿,她帮对方处理校对之类的杂务,或继续自己白天未完成的工作。
颜欢的效率很稳定,八点多开始,大抵十一点左右就能完成额定的五千字。她检查过字数后拷走文稿,第二天将进度报告给总编。
冷清的单身公寓里渐渐染上外人入侵的气息。玄关多出一双明黄波点的棉拖鞋,茶几上出现了第二个水杯,冰箱里突然塞满她爱喝的养乐多。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却又挟带着爆棚的存在感,谢光沂极力让它们在自己眼中淡化再淡化,可终究在某天,当她借用颜欢家的卫生间,无意间发现洗脸台上藏蓝的漱口杯旁放着崭新的粉色漱口杯和牙刷,脑里那根弦绷到极致,终于铮的一声断裂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颜欢从茶几前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答道:“你每天来这里,相当于是在加班吧?万一哪天累倒了,我当然要考虑员工的住宿问题。”言辞诚恳而真切。
谢光沂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不劳您费心。”
“别客气。还是说,你在紧张什么?我家虽然不来客人,但客房还是有的,这点大可……”
一个抱枕笔直地砸过去。
颜欢施施然接住:“……放心。”
谢光沂到卫生间接了把凉水抹抹脸,强迫自己清醒头脑,可她的目光不自觉又飘向那粉红到刺眼的漱口杯。
怎么可能让你派上用场。
镜前灯直白而明亮,晃晃地映在她脸上。镜中那个人脸色暗沉,眼下两圈青紫。谢光沂支住洗脸台叹了口气,弯腰又胡乱往脸上抹了几把。
白天一如既往地奔波,晚上还要打起全副精神来应付颜欢,这日子真难过啊。
但她才不会输。
颜欢说论坛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暂时没什么需要帮忙,而她自己积压的工作也已经全部完成。一时间无所事事,电视遥控器被递到眼前:“休息一会儿?”
谢光沂摇头。作家在身边写稿,编辑却大大咧咧地看着电视制造噪音,这种严重缺乏职业素养的事她才不会做。在包里翻了翻,从最深处掘出了《浮春之乡》来。
先前把样书交给了小周,但相隔不过数日,实习生就哭丧着脸扑过来:“光沂姐,这本书实在太难懂了……我、我看到九十六页,我真的尽力了!”
专访译者,连译作都没读完可怎么行。她绞尽脑汁地鼓励小周,但小姑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坚持下去。平白兜了个大圈,事情还是回到她手上。但《浮春之乡》到底有多艰涩,连最勤勉的小周也举起了白旗?
谢光沂翻开书。
超过六百页的浩瀚篇幅,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成百上千,读了后头就忘了前头,专有名词在脑海里打架打得天翻地覆。
昏昏欲睡,哈欠连连。
不行,不能投降。
不能让那傻乎乎的粉红漱口杯实现存在价值。
“砰。”连日的睡眠不足,再加上一剂名为《浮春之乡》的猛药,她眼前一黑,像是脚下踩空了似的笔直坠落,不管怎么挣扎抗拒都无济于事,直接被吞进了无底深渊。若只是打个十来分钟的盹儿也就罢了,等她总算从昏睡的深渊爬回人世间,支起千斤重的眼皮看向挂钟,惊得直接从茶几边跳了起来。
肩上的外套滑落到地板上。
一点半。
客厅的灯光被调暗了,颜欢早已不在茶几另一头。这家伙,有闲心给她披外套,为什么不叫她醒来?
话说回来,颜欢人呢?
谢光沂狐疑地四下转了转。
两室一厅的公寓,厨房和客房都没人,那就只剩下主卧和卫生间了。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她犹豫地伸出手,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暗叫一声糟糕。还没来得及撤退,隔间的磨砂玻璃门就被人从里头拉开,热腾腾的水汽涌出,两人隔着迷蒙水汽打了个照面。
“醒了?”
颜欢从洗脸台上扯过一条毛巾擦着头发。
谢光沂倒吸一口冷气,捂住眼睛背过身去:“为、为什么不穿上衣啊?”
“带进淋浴间会打湿的。”颜欢走到置物架旁,听声音窸窸窣窣的,似乎是在穿衣服。
“那、那就锁好门啊!”
“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闯进来。”口吻很无辜。
好吧,这件事确实是她理亏……谢光沂闷着头一时间进退不得,就感觉有根指头在自己脑后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睁眼。”颜欢换好了睡衣,一双带笑的眼隔着澄明镜片专注看她。或许是滚烫水汽作祟,谢光沂感觉自己的脸颊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我明天要早起,不能再送你了,这儿附近又很难打到车,今晚就睡下吧?客房刚打扫过,很干净的。”
怪她意志力不坚定,打什么见鬼的瞌睡,这下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再找不到其他的借口,只能拿家里的大肥猫当挡箭牌:“谢大福在家,我不放心……”
“你还没去过主卧吧?”
“唉?”
卧室是最私密的个人领域,遑论那还是颜欢的房间,在她心中更是打上了最高等级的剧毒标识。正因为如此,她才在搜寻过程中把卫生间的顺位提到了主卧之前。
颜欢的嘴角上扬起来,推开房门。
谢光沂跟在他身后,倏地瞪大眼睛。
“谢大福?!”
卧房墙角有一面锃亮的穿衣镜,大肥猫正凑在镜前拗出各种自以为很英俊的造型,沉迷于镜中那迷人的身影不知今夕何夕。它回头向谢光沂飞了个眼刀,显然已把这间卧室划归为自己的领土,对外人的入侵极为不满。
“为、为什么会在这里……”谢光沂抖着嗓子问。
“你不是总说不放心它单独在家过夜吗?我看你睡得很熟,索性把它接来了。对了,你和房东说过我的事?那位庄先生,我自报了一下家门,他就给我放行了。”
说到底,还是自作孽。之前颜欢留她聊天或吃夜宵,她总拿谢大福当挡箭牌推三阻四,这下遭报应了吧。没想到庄聿也是猪队友,竟然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反水!
但最令她感到惊悚的是——
“谢大福怎么会愿意跟你回来?”明明是个毁天灭地的死宅,被寄养到宠物店,不把人家搞到关门大吉誓不罢休的反动分子。
颜欢的语气中不乏微妙的愉悦:“我说过的,说不定我们会相处融洽。”
仿佛刻意要拆他的台似的,谢大福适时又扭了一下身,投来两道肃杀视线直直地落在颜欢身上。
谢光沂咂了下嘴:“似乎是你一厢情愿。”
颜欢充耳不闻,走过去蹲下身,挠了挠谢大福的后颈。肥猫先是享受地眯起眼,继而白毛一炸,甩着尾巴警惕地跳开老远。
“物似主人形。”
这下奓毛的成了谢光沂。而谢大福则轻蔑地瞅了饲主一眼,滚圆的蓝眼珠里写满了“愚蠢的人类”。
五
谢大福对颜欢房里那面穿衣镜的依恋远远超出了谢光沂的想象。肥猫赖在别人家不走,饲主自然无法甩手离开。早晨踏出颜欢家的玄关,被凌志IS送到报社,下班后仍旧要回到这间公寓督工。一出一进,谢光沂的脚僵在门前,嗅到了极为危险的信号。
这不就像她也安然住在这个家里一样?
玄关有她的拖鞋,厨房有她的碗筷和水杯,洗脸台前有她的牙刷。颜欢悄无声息地准备了这一切,放在她面前,放在她最便利的手边。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东西她都已使用得顺手而习惯。
“我们该回去了。”
每天写五千字,初稿的进度很快就过半。谢光沂心里突地一跳,慌慌张张地说保持这个效率就可以,然后冲进主卧,拎起谢大福就想落荒而逃。被破坏了造型的谢大福出离愤怒,一爪子糊在饲主脸上。跟着进房的颜欢没忍住笑:“怎么又被打了?”
“管教无方。”说着,她被颜欢忽然凑近的脸庞吓得一个哆嗦,条件反射就要后退。
颜欢制住她肩膀,目光仔仔细细在她脸颊上扫过一周:“嗯,只是有点红了,没事。”然后才放开。
有力的五指离开了,但被钳住的感觉还残留在肩膀上。
“干吗大惊小怪的,常有的事……”
颜欢坐在床边,把谢大福拎到膝盖上,曲起修长指头轻轻挠着它:“嗯,是吗?”不知是对谢光沂说的,还是对谢大福说的。但一人一猫都嗅到话语中的危险意味,史上初次有志一同地僵直了脊背。
“对了,其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谢光沂从惊弓之鸟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什么?”
“论坛虽然下周才开幕,但我负责接待工作,所以明天就要过去了。”
“哦……”快走吧快走吧!谢光沂心里扯起雀跃的大旗。只要病原体离开P市,她一定能趁机拉开距离,把彼此关系调整到应有的疏离状态。思及此,她兴高采烈地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嗯,阳台上那些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谢光沂的理智踩住刹车,尾音变了个调,“咦?”
“误交了损友啊。我说想在家里放些植物,请他推荐一些容易养活的,结果听他的建议买来的几种全都娇贵到不行。”
造访多日,谢光沂还没参观过阳台。颜欢向她展示了那因得到悉心照料而越发郁郁葱葱的迷你丛林:“喂猫喂狗还好说,但只是给植物浇水而已,这种事不太好意思向朋友开口,只能拜托你。”
难道她就很闲吗?
“住在这里就可以了。从这儿去报社上班更方便,应该不会让你太为难吧?”
很为难,非常为难,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既然拍着胸脯说了“包在我身上”,就算牙根咬碎,谢光沂也不得不含恨从颜欢手中接过了钥匙。
“周日下午有阿姨来打扫,其他时间你随意。如果睡腻了客房,也可以到主卧换换口味。”颜欢以一个近似忍笑的微妙表情收尾,拎起行李箱去了机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但无意间看到论坛海报的谢光沂知道,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F大。
回忆吵吵嚷嚷,一片嘈杂。
主人走后的偌大公寓却安静到依稀翻腾出冷清的感觉。
谢光沂回冬木庄拿上谢大福的食盆和一些换洗的衣物,站在客厅中央思索片刻,发现竟没有其余日用品可带。颜欢帮她添置了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无微不至到能去房屋中介打个“拎包入住”的广告。
下楼时遇上庄聿,短兵相接,谢光沂还没想好该如何讨伐这位叛变的猪队友,庄聿就先眯起眼睛上下扫视一番:“302可以还给我了?”
“下周就回来啦。”
“你确定?”
“唉?”
“毕竟人家已经把猫质带走了。”
猪队友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谢光沂忍不住反击:“是谁的错?我的成语储备里有一条叫‘后院起火’。”
著名剧作家庄聿先生当然不怯场,回以一个更通俗的成语:“我可是看人下菜的。”
什么意思?
谢光沂有点不懂了,但又不愿在房东大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智商,只能气冲冲地拎着行李袋赶紧出门。
知道她住进颜欢家的人寥寥无几。庄聿早一步叛变,幸而祁奚还是她坚定不移的同盟军。好不容易给Joan安排完通告,喘出一口气的酒友瞪大眼睛,险些把酒盅抛上天花板:“你说什么?!”
谢光沂看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便讷讷地把前因后果又复述了一遍。
“你疯了啊?”祁奚好半天才憋出一个观点。
谢光沂躁郁地挠了挠头。故事讲了两遍,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到他下周回来为止吧……这个星期我要专心考虑顾长庚的采访,他不在也好。”
“《浮春之乡》?你还真是不要命,那本书连我这个搞文艺的都读不下去。”
“所以只有我才行啊。”谢光沂得意起来。
“不过,说到顾长庚。”祁奚说,“他也是P大的吧?我记得好像是亚非系最年轻的教授。”
又是“最年轻”,又是P大。
“是错觉吗?顾长庚给我各种既视感。”祁奚观察着谢光沂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顾长庚今年三十二岁,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史。但这并不能阻挡住亚非语系女生疯狂的脚步,她们将顾长庚追捧为P大外国语学院最受欢迎的教授。谢光沂支起筷子用力插进炸虾天妇罗,说道:“再怎么有既视感,终归有一点是不同的。”
她与顾长庚素昧平生,只求工作顺遂而已。
晚上没了督工的必要,又没了跑步机,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蹲在客厅看电视。《超级大脑》为迎接总决赛而暂停一周,本周剪辑了决赛选手的回顾片花。看到果果,她忍不住直起身子咦了一声,但转念又释然了。
果果是《超级大脑》最大的卖点,制作方当然会一路保驾护航将她送进决赛。
做完特辑,她就将这个选题抛开了,也不知果果如今怎么样了?
小福说她已经不在小星星孤儿院,是被什么人家收养了吗?这是最容易想到的答案。
但是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片花中途插播广告,谢光沂对《超级大脑》失去兴趣,抓起遥控器随便转到其他台。音乐频道正在播一首老掉牙的失恋歌,三个大男人穿着喇叭裤跳起过气的滑稽舞蹈,愣是把这件本应让人悲伤消沉的事唱成一个冷笑话。
“把过去全说成一段神话,然后笑彼此一样的傻。”
谢光沂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当你我不小心又想起他,就在记忆里画一个叉。”
六
要说她与顾长庚素昧平生,倒也不尽然准确。
她曾远远见过顾长庚一面,那大约是去年九月的某个周末。顾长庚在劳伦斯中心二楼开讲座,而祁奚陪旗下作家在一楼办签售会,分身乏术便把她拽到现场帮忙。签售结束后还有书迷盘桓现场,期期艾艾地表示希望与作家合影。作家是个好脾气的,一一答应了。她杵在一旁无所事事,便晃到二楼。
座无虚席。
她粗略扫视了一眼,发现没有座位,便退后想要离开——她对翻译论的兴趣还没有浓厚到站着也要听完整场讲座的地步。只是她不慎踢到易拉宝的支架,金属支架划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短促却相当刺耳的声音。顾长庚的滔滔不绝应声戛然而止:“后面的那位小姐,请不要打扰其他同学。如果不愿意听讲的话,尽早离开也无妨。”
几十张年轻脸孔齐刷刷转向她。她再怎么镇定自若,也在那些目光的聚焦下淌出一身冷汗,回到一楼,作家还被书迷缠着合影。祁奚扭头看她:“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她抬手抹抹额头:“遇上一个老古板。”
她对此事印象深刻,但遥遥站在投影仪下方的顾长庚一定不记得了,说不定连她的脸孔都没看清。
四点五十五分,P大西门的石桥口,距离她与顾长庚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谢光沂看过手表后抬头将目光投向左侧,外院的教学楼距离西门不远,下了课的学生们正三三两两走出大门。事先与顾长庚互通邮件时她就了解到,这位人气教授在周二下午开设了一节公选课,上座率爆棚,课后不被学生纠缠半个多小时是不可能脱身的。这样看来,只怕对方要迟到吧?
谢光沂放松了身体倚住石桥扶手,从包里掏出《浮春之乡》来。厚度媲美字典的大部头,她花了几个通宵,打了无数个盹儿才终于通读了一遍。
“抱歉,久等了。”
五点整。
球鞋、牛仔裤和深色连帽卫衣,运动款双肩包,白净脸庞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若非谢光沂事先见过他的照片,怎么也不会想到来人是已经三十二岁的顾长庚。先前在劳伦斯中心开讲座的那次他还西装革履,怎么日常却是这副打扮?相较之下,未及而立之年的颜欢倒像过于老成。
“麻烦你特地跑一趟。”顾长庚见谢光沂手里拿着书,显然很高兴。他把谢光沂领到亚非语系的办公楼——距离心理学系的小红楼不远,隔着林子能清晰眺望到那边飞挑的檐角——泡了茶端来。谢光沂道了谢接过:“是我打扰了。”
办公桌上凌乱摊放着诸多典籍,她的目光扫过一圈,只得把茶杯拿在手里。
顾长庚摇了摇头,笑道:“你写的提纲很好。不少人来采访我,但把《浮春之乡》读得这么透彻的,你还是第一个。”
商量过采访细节,约定了正式摄影的时间,刚好一杯果茶喝完,谢光沂起身告辞。
顾长庚叫住她:“我带你逛逛校园吧?”
在不食人间烟火的顾教授眼中,小记者整日奔波劳苦,应当没有机会饱览P大的湖光山色。谢光沂也不能说自己跑P大熟门熟路,只得和顾长庚结伴在湖畔散步。做社团活动的学生扯着横幅大声吆喝,湖边樱桃杏李开得一片欢欣——同为百年名校,F大在傍晚也常有这般热闹景象。毕业四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谢光沂心头浮起怀念的感觉。
顾长庚的人气确实不可小觑,迎面屡屡有学生大声打过招呼,然后鬼祟的视线飘向一旁。顾长庚苦笑着向谢光沂说:“抱歉。”谢光沂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与颜欢不同,误会的线扯到顾长庚身上,她不痛不痒,反倒庆幸可以趁此机会探听对方的感情生活。
“听说您离过一次婚。”
顾长庚丝毫不意外:“嗯。前妻是以前的同学,我们毕业后就结婚了。”关于分手原因,顾长庚很坦然地接下去道,“我们恋爱五年多,感情很深,但终究兴趣不同。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婚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如此精神至上的理由。
顾长庚的感情观是这样的吗?
谢光沂觉得稀奇。
但下一秒钟,她的表情就僵硬了。
和顾长庚逛校园,就算被误会了也不痛不痒。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此刻迎面走来的人会是——
“顾老师。”
丁小卯。
显然她是认识顾长庚的,甚至并非打完招呼就擦肩过去,而是停下了脚步。
顾长庚也很熟稔地叫她:“小卯。”笑笑道,“刚下课?”
“嗯,随堂考试,稍微拖了一会儿。您怎么会走到这……呃,呃,光沂姐?!”丁小卯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颈,瞪圆眼睛,梗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脱口道。
顾长庚的目光在她俩之间扫了一圈,显出几分疑惑神色。
在场三人,心中盘桓着同一个问号。
“他们两个怎么会认识?”
七
真事。
谢光沂从F大毕业那年,校园网上曾疯传过一组照片。
交往多年的一对情侣,将他们最初的合影和大学毕业典礼时身穿学士服的合影放在一起。同样的姿势,几乎没有改变的身高差。女生横亘四年光阴,仍旧露出甜美笑容。男生晒黑了些,脱下粗笨厚重的眼镜,英俊脸庞终于酝酿出几分成熟的味道。照片下的数十万条留言毫不吝惜美好的词汇——“一直”“永远”“未来”,用这样闪闪发光的字眼给予祝福。
但事实又是怎么样呢?
照片里的男生就读于F大摄影系,谢光沂上铺女生的男友与那男生同班,因而传来了极具可信度的八卦。男生在毕业派对上向他的异性好搭档告白,那女生亦倾心他已久,两人为彼此错过了四年而拥抱痛哭。但女生即将出国,男生则与照片上的女友考上了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他们终究仍是陌路。
这段恋爱曾悄然偏离过轨道,又在分岔路口硬是扭头折回。
照片里甜美微笑着的女友永远也不知情,她身穿精致俏丽的小礼服来陪男友走毕业红毯,迎向镜头露出那样幸福的表情。
说什么“一直”“永远”“未来”。
不过是自己无法实现,便强硬寄托在他人身上的空洞幻想而已。
它们虚无地闪闪辉耀着光芒,短暂照亮了脚下一片泥泞的道路。
八
接起电话还没说出一声“喂”,那头就先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
远隔半个P市钻到耳里,谢光沂惊得手里一抖,梳子扯断谢大福一大把白毛。肥猫愤怒地弓起背,又往她脸上烙了个梅花印。
谢光沂没能躲开,倒吸着冷气直揉脸颊:“祁奚?”
养精蓄锐了整个冬天,然后在早春一口气席卷了整座P市的,除了沙尘暴,还有流感。同事们纷纷中招,严重的甚至发起高烧,直接躺进了医院。
谢光沂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活蹦乱跳、元气无限的祁奚会成为这极端病例中的一员。
Joan将乘傍晚的飞机到达P市。好不容易说服这位当红绘本作家展露真容,又忙活了大半个月给她安排宣传活动,自己却在这个关键时刻光荣阵亡,祁奚含恨诉说着自己死不瞑目。
最后,他期期艾艾地道:“所以,光沂,能不能帮我接个机……”
“可以啊。”
无所事事的周末午后,她很乐意向自己忠贞的酒友伸出援手。
谢光沂扯过纸笔记下关键信息:“四点半,三号航站楼,航班号……好,知道了。”随口安抚了因病而陡然变得敏感脆弱起来的友人几句,她收起手机,换好衣服出门打车,直奔机场。
Joan。
两年多前以这个名字在网络发表插画作品,因其细腻的笔触、独特的色彩和豁达中透出几分奇诡的世界观而大受欢迎。祁奚是Joan的忠实粉丝之一,在出版商嗅到商机之前先下手为强,在主页留言询问Joan是否可以将插画结集推出。Joan答应了,甚至同意将十年合约签给祁奚。
只有一个要求。
Joan本人绝不曝光。
在祁奚满怀着爱与热诚的力推下,Joan成为当下最红的绘本作家。
但一如当初与祁奚所约定的,Joan的真面目始终是个谜。
这次Joan答应来P市举办签售一事在书迷中引起轩然大波。正式宣传尚未启动,新作的预售数字就连连刷新纪录,更是有外地的年轻读者宣称不远万里也要来P市见偶像一眼。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路上堵了几个红灯,谢光沂赶到接机大厅时飞机已然落地。她探头向里望了望,大多人还簇拥在传送带旁等待行李。
会是其中的哪一个呢?
谢光沂无意间转了下头,见到一个纤瘦的身影笔直朝自己走来——极为陌生,却又犹带着几分熟悉。
Joan走到了她眼前。
电光石火间,谢光沂倏忽睁大了眼睛。
她怎么一直就没有想到呢。Joan——乔安。
颜乔安。
“祁奚?”对方微微蹙起眉头,“不对,你是……光沂姐?”
暌违近十年不见,颜欢的妹妹。